王蒙:高雅的链绳|新刊预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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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3 13:51
北京
“人民艺术家”王蒙先生七十余年的创作,始终洋溢着饱满的激情。2024年最新创作的短篇小说《高雅的链绳》,以其标志性的洒脱而通透的笔墨,讲述赵千秋教授因丢失眼镜的乌龙事件,与分别六十多年的曲未阑女士浪漫重逢。“鲐背重逢犹未老”,年龄相加超过一百八十四岁的昔日恋人,用时间所赋予的豁达、耐性与理解,回味一路品尝过的苦辣酸甜,“艰辛历阅心干净,乐善欢愉兴未摧”。
文|王蒙
二〇二三年赵千秋教授年九十二,都夸他身体好。二〇二一年生了病,住医院,做微创手术,五天后成功痊愈。朋友们夸奖他“又是一条好汉”,他也以“老而不死是为雄”自诩,同时告诫自己:别大意。他越来越明白,好汉不好汉可以忽悠,实体必有实情。打九十岁以来,耳朵听力,眼睛视力,呼吸气力,胃肠食力,通通不无减弱。尤其眼睛,近视4.0俗称四百度,戴上镜子校正近视后,突显了远视老花是三百五十度3.5。远视近视兼而有之,戴镜摘镜一天折腾N次。读书报、看手机要摘镜子;看电视、看来客、看窗外云霞和楼下人行车走,要戴镜子。摘了戴,戴了摘;看不见,看见了;看不清,看错了;戴上镜子看,不戴了再看,忘记了该戴还是该摘,忘记了刚刚戴上看得清晰,还是摘了更清晰。赵老心理一贯健康,经打经摔,从不躁狂忧郁,却出现了眼镜与手机混乱丢失强迫障碍(OCD),每年丢失眼镜多次,另丢失手机次数为丢失眼镜次数的五分之二。二〇二三年九月这个星期六,坐在沙发上,来了《环球时报》,赶紧摘镜子,将镜子放于某处,看时评,享受读报兴趣,叹惜自己阅读量一年比一年减少,看东西费劲。这时家中电话座机响动,他急急忙忙站起。从软而低的沙发上起立,也还要东扶西靠,运气调整,用了不下八秒钟,才接上座机电话。老座机声音比手机听得似乎清晰一些,但老赵仍然与来电话的老友不断打岔,老赵循循善诱:“你讲慢一点,声音再大一点,不能太大,不能喊叫,我更听不清了……”刚刚从沙发上起猛了,腰不太对付。多年前老赵读过《读书》杂志上《天演论》作者赫胥黎后人小赫胥黎文章,论述沙发与洗浴设备在中世纪,由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原因,难以在欧洲使用。他还知道一位他极敬重的文化界著名领导人,七十岁后就只能坐硬木椅,坐沙发他使不上劲,坐完站不起来。这么说,千秋老师九十多了坐沙发,也算是强势加现代性再加成功人士表现。用力站起,接电话,听不清,打岔,好似逗着玩儿,最后说得挺高兴,说好与老友下周一晚上到新街口陕西饭庄吃羊肉泡馍。“你知道,一九五六年,毛主席和彭德怀元帅西郊机场送完印尼总统苏加诺,在这里吃的饭。”“是的,没忘。咱们二〇〇一和二〇一八年一起又去吃过两次。有一次没吃完,丢了眼镜……”老人对话,当下诸事之中,经常会横空出世一些历史典故、趣闻逸事,人生难忘,回想迷人,自嘲自怜,或可解颐。活在当下,当然,当下同时蕴含了亿万斯年,至少千百年,更至少已经活了的九十多年,老赵和小赵的当下,大不同也。通话结束,赵千秋高兴着再坐欧洲文艺复兴后出现的沙发,看手机上的“今日头条”,他忘记了刚才的《环球时报》要不要接着看。他的阅读除了量上减少,也渐失连续性、完整性与郑重性。他摁了手机几个键,天知道怎么摁出来的是美国作曲家福斯特黑人民歌风歌曲:“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呼唤”,“走遍天涯,到处流浪,历尽辛酸”,还有《噢!苏珊娜》。八十二年前他十岁时学会的第一首口琴曲就是《噢!苏珊娜》,当时孩子们称此歌儿为“苏三不要哭”。想到这些,赵老家伙叹息摇头,可感可伤,又感慨,敢情活一辈子能见识那么多大事小事与不是事儿的事。突然,一个鬼念头走私入心,他后背寒战,呼吸抽紧,一阵咳嗽,“我的眼镜呢?”他喊出声儿来了,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又要找眼镜。外甥孙子来了,助手来了,小时工来了,大家共同思考分析,劝慰赵先生,稳住赵先生。赵老师丢眼镜是常态。“不着急,您也回忆、思索、分析……”帮助赵老找眼镜的亲友们对他亲切温暖,诫勉有加。赵老师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么多亲亲,成规模地协助寻找眼镜,令自己不好意思。如此声势,显露的是自己年老智衰,显示的是他终身未婚,光杆司令,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吾老矣,乌龙哉。他摆摆手,哼哼了一声,向电话座机走去。他想起,他是接了电话找不到眼镜的,他认为接电话时顺手摘下眼镜是最可能的,为什么接电话要摘眼镜,这个逻辑他找不到。老迈的征兆之一是常常找不到自己的行为与遭遇的逻辑,是“失逻现象”。他是日益与眼镜捉迷藏?原因之一是,二〇一〇年,照顾他生活的寡妹去世,他开始养成随时随手摘下眼镜的习惯,吃饭喝茶,他摘镜子,大解小解,进卫生间,也要摘镜子,无事打盹——外甥孙子分析称是老年人脑供氧不足——也先摘下镜子。这样的行事方式,似乎带有返璞归真、回归裸本能的人子属性。这一回,惊呼完丢失,他走到电话座机旁,看来看去,没有丝毫眼镜痕迹。外甥孙子提问题:“您早晨四点二十五分就起来了?起来以后进洗手间没有?在洗手间洗脸洗手洗眼耳口鼻了没有?我们知道您视力不行了,您告诉我们,我们好帮忙,要知道,眼镜本身是不会逃跑的,您却是乌龙无端无故无数,无边的现实主义。”瞎转一个陌生的词,似乎有利于缓解心理紧张。“词儿多”的景德镇人有福了。如此这般,亲亲提醒:眼镜会不会是从沙发扶手上掉下来的?大家低头寻找沙发的上下左右,然后都说“没有”。赵老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方才眼镜没有放在沙发扶手上,我一般不往沙发上放镜子。外甥孙子提醒,年来从沙发扶手上掉落眼镜已经三次,三次被穿软拖鞋的赵姥爷踩得拧巴,三次到眼镜店用钳子拧回来。嗯。眼镜店员技工小姑娘,多次声称用钳子把踩歪了的眼镜腿与框架拧正直,怕的是会拧折拧断。赵老师坚决表态,他可以签字画押表决心,腿框断了赖自己,对店员除了感谢以外不会有其他说法。一次还买了黑巧克力奶油糖给前台技工接待小姑娘以示感谢。全球眼镜店规矩,这种治拧巴的活儿,包括配上个把微型螺钉,不收费。如此,每次硬是都成功变扭曲为正直,更增加了赵老师对于眼镜的现代性、现代树脂或聚碳酸酯镜片,还有进口钛合金镀金镜框镜腿的高度称颂。拧断的风险说的次数多了,也就都放心默契了。那么这回,旧戏码重演,全家上寻碧落下黄泉,搜了N天,大失所望。幸亏千秋老另有一副前二十多年在香港讲学时定做的老近视镜,与后来检测,取得新数据,配制成涉嫌豪华的千元以上购价新眼镜相比,两副眼镜屈光功能相差有限,而老眼镜是在香港吴良材公司定制的,观感体面;也正是由于有这么副漂亮的二线前辈代用品,频繁的眼镜丢失造成的痛苦有限。丢了?戴另有风度的老吴良材不结了?然后过几天最多几周,屡经遗失的镜子自然出现,万物正常,各归其位。回想此生,丢而无影踪的东西多了去了。身份证丢过,钱包丢过,户口本与银行卡都丢过。尤其是帽子,此生丢过十几顶,瓜皮帽、毛线软老头帽、大盖帽、美国棒球帽、意大利鸭舌帽、十六世纪法兰西牧羊人贝雷帽、“改开”以后的耐克与李宁运动帽,他都丢过,此生何必苦丢失?一笑失联毋伤悲。失或真失或非失,失了再来来了失!就这样,此次眼镜一丢半年。二〇二四年到来,偶尔想起“涉豪”新眼镜,微有不甘与不服,赵千秋脸上增加了难以不出现的心痛苦笑表情。二〇二四初夏一天,又读《环球时报》,读着读着想起,要不多看一眼?此刻可别再把离不了的老镜子也丢了。他忽然感觉,去秋丢眼镜与《环球时报》的时评有关。而且,进入二〇二四之后试想,原先,丢新镜子,有一副旧的可以即时顶补,现在呢,如果丢失,备用的旧镜子也丢了,只能半瞎,没救儿。注意,请看,嗯。嗯什么?二〇二四他此刻看得门儿清,半年前征召出山供使用的已退休老眼镜,正是放在大腿上。怎么可以摘下眼镜放到大腿上?有事必站,镜子何以自处?意欲何为?反求诸己,他觉察,头年说过的从不往沙发扶手与他处放镜子,不符合事实全貌,没有引起深刻与延展、反思、警觉。那么,阔别半年的后浪新眼镜,会不会也是从读《环球日报》的沙发与大腿上逸去的呢?对,大腿上放眼镜,电话座机铃声嘚儿嘚儿,矍铄的老赵摇晃站起,眼镜溜下,一穿拖鞋,眼镜被拖鞋脚跟碰到沙发下面去了,这次眼镜被踢进得很深。怎么会后踢的?这就打死他也说不清楚了。小时工来后打扫,吸尘器探头向沙发下抄底作业,眼镜被吸尘器作业探头推到更深处,哭吧,不见了也。老赵乃俯身下跪,侦察沙发下盲区,一阵头晕,歪倒趴到地上。又是一声哀鸣。心想,多日失陪的眼镜保不齐看到了端倪。唯独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就此扑地,失而复得的眼镜谁去戴呢?其实老赵趴下,扭痛腰腿,不过尔尔,然后在服务人员帮助下掏出了阔别重逢,业已扭歪变形,进口材质做成,经拉又经拽、经踩又经踹的眼镜。它歪扭失态,却不断裂,囫囵无恙,久经锻炼。没有别的办法,出门六百米,到大商场眼镜店。老家伙扶杖而来,也算好腿脚!找到负责接待顾客、门市处理的熟脸大姑娘。近十年扭捏服务,小姑娘绝对可以算作大姑娘了。赵老人家再一次赤手空拳干白,待援求助,想到是自己的低级烦劳,消磨了可爱文静姑娘的青春芳华,愧赧有加。老赵还想,感恩天地,感恩可爱的技工姑娘,眼镜新质框与片,百曲不折,百辱不秽,百冷淡放弃不怨不怼,一切的一,也算够皮实了。同时,赵先生注意到,此眼镜店,正是吴良材字号分店。看到老赵打开镜盒显示出来受难眼镜,门市姑娘笑了,耐心听完赵老的说明与抱歉等足够礼貌言语,她立即拿出钳子镊子锉子工具,进行复形外科手术。这时,进来一位资质不凡的中年女性,面带笑容,眼睛发亮,注视赵千秋,没有走向柜台,而是首先向赵老挥手致意,说:“您好!对不起,打搅您,您是赵千秋老师爷爷吧?”一听,正在修理眼镜的门市姑娘也站立起来了,二位女士的眼睛都在发亮。轮廓立体,眼窝较深,眉与眼上下贴近,两目拉开,鼻骨高耸,下巴有力的中年女子对赵老说:“三十年前我十九岁,在央视讲座节目里听您讲《红楼梦》,太感动了,那时候我就想,我能不能见到这位老师爷爷呢……我就在这家眼镜店的对门,我是古丽花儿新疆包子店的店主……”“您是赵千秋老师爷爷?!”眼镜店的技工姑娘也激动地发出了声音,沉稳细心和善,技工姑娘的激动反应,使高龄赵千秋几乎一惊:我难道这么声名煊赫了吗?一节言语三十年!《梦》里辛酸辨析难。讲罢苍凉悲白发,人生啥话不纠缠?宋·晏殊句曰:“临川楼上柅园中,十五年前此会同。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唐宋时代,“深宫二十年”“十五年前”之类言语,已经极言时间之长。而随着人类文明史不断积累,人类平均寿命延长,还有可能是各种磨难、事功、奋斗所需时间不断加码,相隔十五年重逢,不过如此,三十年重逢,四十年再见,五十年重放,百年千年后洗雪与正名,也是瞬间的摆摆手。三十年前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一位维吾尔族女生,说是后来得到硕士学位,在电视讲堂里听赵千秋爷爷的课,至今不忘。说是她爱听赵爷爷讲说:《红楼梦》里的李纨,只有在宝玉挨打特殊事件中,得到曹雪芹给她的为自己一哭的恩准。此前,《红楼梦》里一味说她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宣扬那才是贞洁干净的女德最高标本。是王夫人说出,如果贾珠即李纨夫君还在,王夫人可以任凭贾政打死宝玉。李纨得到了一大号啕的情理与礼义的容许性。“您讲得真好,我们妇女应该给您鼓掌,建议妇联给您发个奖。”她还为赵老师对宝玉“多余的石头”的定性命名,对于贾宝玉被伤害基因的解读而倾心。宝玉如此痛恨功名利禄,与其说是由于造反背叛的现代性,不如说是由于世代被科举仕途淘汰了的书生的古典伤害性记忆,留下了后遗症。她还喜欢赵爷爷分析,如果探春没有在搜检大观园事件中,给愚蠢丑恶暴虐的王善保家的一个大嘴巴,不知道有多少读者,会因为沉迷于阅读《红楼梦》而患上抑郁疾病。古丽花儿回忆,赵老师说过,王夫人的方针是除美务尽,视青春为不共戴天的寇雠。一九九三,三十一年前,赵老究竟在《红楼梦》讨论里讲了什么,无从回忆,尽管讲稿已经出版了单行本,赵老从来没有再翻阅过。没法子,赵千秋是一个分析狂、研究狂、读书狂。从十八岁到九十岁,他几乎天天都有新体会、新回忆、新幻想、新题材和新体裁、新路数和新冲击;在那里闹腾,在那里起伏;他确实顾不上重温、反思、忏悔老话儿与旧作啦。九十岁后呢,他有点难过,说不清自己主要是为忙于创造还是忙于寻找频频丢失之物而活。但是这回半路上杀出来快餐店主,“古丽”——维吾尔语,就是普通话“花儿”,花儿就是古丽,“古丽花儿”,就是店名,就是店主名字。经硕士店主一说,赵老想起了昨天,昨天的昨天,他的感觉可以名为微醺。他喜欢讲《红楼梦》等中国名著和世界名著。于是他成了古丽花儿的常客,拉面、抓饭、烤包子、薄皮包子、南瓜包子、羊肉烤串、挂烤羊肉、拌凉皮、面肺子、大盘鸡、烤鹅蛋、酸揪片、馕与奶茶。他也与古丽店主继续讨论把刘姥姥吓得不住念佛的腊腌茄鲞与玉钏尝过的宝玉特供莲叶羹。他们还交流了乘意大利邮轮“地中海幻想曲”号漫游西地中海诸国与之后登瑞士少女峰的经验。他欣赏古丽的文学记忆与文学关注,他更欣赏古丽的宽阔自如的生活道路选择。古丽珍惜新疆地域与民族特色,她突破再突破各式拘束和局限,她盛赞她生活过上学过的天津、北京、开封和甘肃崆峒。她是大学生,是小老板,是美食家,是旅行家,是中华民族古典文学爱好者与研究者。她是唯一一位原来素昧平生,时经三十年,认出他、鼓励他、亲切他的“乐莫乐兮新相知”。他的友人当中,“哀莫哀兮生别离”,离开了他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还保留在本世界上吃喝呼吸说话唱歌的亲戚六人了。与古丽花儿的来往,对他的民族、专业、就业、创业、文化观,都有新质启发。当古丽花儿认出赵千秋的时候,在场的另一位女士是吴良材分店多次免费为赵老矫正眼镜的彬彬有礼的技工,自带笑颜与酒窝的喜人的她,也突显了不次于前二位的激动与关注。但由于餐馆店主是来自赵老生活过二十年的新疆,由于赵先生熟悉和怀恋新疆,正如熟悉和珍重自己的青年时代,一时赵老沉浸于与古丽花儿共话三十年前的评红讲古,他忽略了技工大姑娘的反应。此后想起此事,他想再到眼镜店与技工一叙,他的遗憾是三个月过去了,眼镜一切正常,没失踪也没有踩扁,他去眼镜店似乎师出无名。他总不好问:看您那天的反应,您对在下的姓名是不是也极感关注?天啊,人是多么常常被自己已经的存在与定性,囿得死死的啊。赵老常常到古丽花儿店用餐并且与古丽花儿店主见面。毕竟也增加了赵千秋与吴良材眼镜店分店的碰面机会,这样的缘呀缘,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要多神奇就有多神奇。佛说,回头一望的缘,是积累千百年的善果。难忘技工姑娘,难忘被古丽花儿新疆店主认出的一天。千秋要不要将钛金框树脂镜子多踩一脚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踩踩眼镜觅根缘,九十高龄塔玛霞(儿),高龄浪漫即神仙!(塔玛霞,tamaxar,维吾尔语,开心取乐之意。)终于,两个月后,在古丽花儿这里,吴良材技工姑娘过来了,她的目光好似闪耀火星,她的样子好像跃跃欲试,她拿着一个信封,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容,她说:“顾客赵爷爷,对不起,我打搅您,我的外祖母是您大学同学,她说她不敢肯定您是不是还记得她,她说好久了她不敢联络您。她现在给您写了一封信,是贴邮票用信封寄过来的,她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写信了,她说她希望用六十多年前的办法与您在信笺上见面。她说您们两个人年龄相加,已经超过一百八十四岁了。”“呵,谢谢,令外祖母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她——怹,那也九十多岁了……”有人与赵千秋爷爷说起六十多年前的大学同学,千秋有一种感叹,有一种怀恋,也许还有一种吾老矣的伤感,又同时是老得刚儿刚儿的自豪,也不敢说没有一丝想歇歇的疲劳。眼镜姑娘鼓掌,她体会到了可怜的老年人的健康和力量。姑娘有一种轻松,有一种释然,来前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与老人打交道需要耐心,往事堆如山,往日茫如雾,姥姥强调,虽然她这边多次给外孙女讲过姥姥与赵千秋的故事,但她估计赵千秋不是不可能已经想不起她来。他会想不起来,他闹过伤害头脑的病,他忘记的或许比记住的多,她和外孙女必须等一等。……赵老打开信封,他也已经忘掉了邮寄通信是一种联络方式。他看到了极其娟秀和清爽的小字:“赵兄,听巧玲说赵主席是她尊敬的客户,她告诉了我。感谢你的踩也踩不坏的高档眼镜!感谢你长寿的仁者心地,不停地制造修理眼镜的必需!你的眼镜就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在上,日月同框!仁者寿,智者乐!您想得起您拒绝了的,然而回想起来肯定只道是她对不起你的同学姓名了吗?我这一生,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赵哥啊。”……
王蒙,生于1934年。曾任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十九岁发表处女作《青春万岁》,至今从事文学创作七十余年。代表作有《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70年全稿》202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奖项,2019年9月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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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