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火空海 | 新刊预览+创作谈

文化   2024-11-16 08: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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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攀岩,对于每个人来说意义不同。在阿斗和叶子的故事中,攀岩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认知自我、救赎自我的路径,他们几乎为此献出生命的全部。火空海绝壁上奇美的冰瀑,如一道升向天国的水晶天梯,直抵苍穹。有人像飘零的烟花,坠入虚空,有人心怀信念一步步向上,挑战极境。“如果世间有神,必名叫高山,必能见证尘埃在雪中飞扬,那是因为曾经有人为此攀登,从容如散步。”

我想从这条窄路,记录身心如何溶解到更大的事物中去

——中篇小说《火空海》创作谈


文|七堇年

“攀岩是一种享受失败的运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心中震撼不已,记忆深刻。那时我已经攀岩一年半,但因为缺少练习,又妄图出手不凡,在能力之外的线路上一爬到难点就容易脱手,脚滑,掉落摆荡,狼狈不堪。教练形容我上了岩壁就像有“路怒症”,我会骂脏话,大吼,其实都是出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学会享受失败。想想真够荒谬的,人类好不容易进化了几万年,终于会造出汽车与火箭,但最开心的仍然是变回猴子的时候:奔跑,跳跃,攀爬……我把它形容为:返祖的快乐。



其实无论是高手还是菜鸟,到了岩壁面前都一样:挑战一条自己能力边缘的线路,一直掉落,一直失败,直到突然通关,成了,再来几遍,直到把它爬得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又进阶下一个难度,继续失败,屡败屡战……直到过关。如此几年,蓦然回首,当初认为“绝无可能”的线路,现在不过是热身而已。那一刻的成就感无可比拟,恰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说,“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就为了这些瞬间,自己跟自己死磕——我正是被这种热血精神彻底折服了:古朴,悠久,是人类最闪光之处,但在这个越发倦怠而茫然的时代,越发稀有,也越发珍贵。

我想写下一些关于攀岩的小说,于是有了《火空海》这样一个英雄之旅式的故事,关于攀岩和攀冰如何改造了一个人,让他看到“人这一生为何而来”。一个人受到更高的召唤,犹豫,出发,经受历练,坠入至暗时刻,又克服万难,归来时,已不是当初那个人。

查询到维基百科的解释:“火空海”本是部分藏语文献中对从公元624年至1026年的403年间所使用的纪年方法。藏语中“火”(མེ་)是“三”的异名,“空”(མཁའ་,虚空、空白)是“零”的异名,而“海”(རྒྱ་མཚོ་,音译为“加措”)是“四”的异名。藏文数字异名书写习惯为先写低位,故“火空海”即“403”之意。

在小说中,火空海仅是一座山峰的名字。我认为它隐喻的恰是“一段逝去不可追回的”时间,那段万物有灵、众神始终俯瞰我们的时间。如今的我们生活在去魅后的世界,上帝死后,我们只相信自己,追求自我,回归自身,但说到底,“自我”是个弱小的神。

在大众刻板印象中,人们也许很难将一个女性作家与户外运动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我一直早睡早起,写作之外的时间都花在了运动上,随着羽毛球、健身房、旅行和徒步都渐渐不能再满足精神强度,我掉到更大的坑中:热衷滑翔伞,洞穴探险,攀岩,登山,攀冰。山地运动简直是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一度我还很喜欢滑雪,但自从在俄罗斯雪场摔了个飞天大跟斗之后,我就停下来反省了一下:不要贪心,坑挖太多,人生不够。

那是我身陷存在危机、虚无泥潭的几年。攀岩、飞伞等运动给了我存在意义上的出路和解脱,我开始真正接受活着的无意义,享受徒劳的艺术、无用之美。人生如登,无非是些上上下下的体验。辛辛苦苦上去(或不一定能上去),仅在顶峰停留一瞬就立刻下撤,什么也不图,就是图个过程。每一位运动高手都是这样:注定要身怀绝技地离开这个世界,但在离开之前,就要花费一生,练就这项绝技。

与写作的主观性与模糊性相比,体育和户外运动的成就感是确切的:一座山峰,登顶了就是登顶了;岩壁上一条线,拿下了就是拿下了。这种确切的正反馈,以及运动过程中的心流感,如此迷人,让我欲罢不能。所谓心流感,无非就是极致的专注、忘我,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状态,全身心溶解于当下,溶解到比自己更大的事物中去。曾经,写作也能带给我这样的心流感,但坦白说,如今越来越少了。写作太“人”了,源于人、关于人,但我想活得不那么人类中心主义一点,动物一点。

纵观当代文学,或许因为大部分作家们都生活在城市中,大都经历类似的成长轨迹和时代背景,所以有大量作品关于日常之困,普通生活:小镇,北漂,中产,中年危机,家庭代际,亲密关系,婚姻围城,女性处境……这些题材占据着大半壁江山。普通生活的各个角落,能写的也几乎写尽了。杰作自然是不少,但杰作之外,更多是呈现一种同质化。

我缺乏对城市生活的兴趣,也对婚姻家庭毫无了解,我热爱的山川、自然、户外运动题材,几乎没有什么人写过。它既不是自然文学,也不是游记,更不是传记、非虚构。我想,嗯我就要写这个:一些反日常的题材,一些“小路上的人”。

从溯源上说,户外运动其实是城市化的副产品。农耕时代没有户外运动这回事,那时候每个人都在跟土地打交道,一个农民不会质疑种地的意义,采药人天天都在攀岩,猎人天天都在登山、徒步、越野跑。劳动与生存是如此天经地义,一点也不虚无。人与自然彼此镶嵌,直到工业革命将人从土地上剥离,放到资本和市场那双看不见的手上一顿拿捏。在一系列异化、物化过后,现在的我们,总觉得“哪点儿没对”:互联网将我们在虚拟中拉近,却在现实中把我们隔远,直到AI足以取代我们。这些花招如镜子,迫使我们想一想、看一看:什么是人,人是什么?

我常觉得这种“哪点儿没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的悬置状态,代表着现代人的普遍困境。不仅是登山者,任何人都处于一套社会定义的攀爬系统中,从讲师到院士,从墩子到厨师长,从P4到P8。是系统就有系统困境。户外人又是这类困境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类:他/她显然心怀一个更自由,更本真的世界,但又通常困于城市中,要对付工作、生活琐事、亲密关系,面临主流价值观的审视。

甚至在户外运动的内部,也变成了功绩主义的竞赛。谁出了什么成绩,谁拿到了代言,谁赚到了更多……阿尔卑斯式的看不起喜马拉雅式的,自主的看不起商业的,鄙视链确凿。有时候我很悲哀地发现,当户外变成了“户外圈”,本质上,它又成了一个“人的江湖”。



对于热爱山野的人来说,多一寸就陷入消费主义陷阱,少一寸又逃脱不了江湖引力,他们处于夹缝中,进退两难。所以这类主题其实是关于“存在”,一个不想被外在标准定义的现代人,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存在。在这过程中,户外运动只是一条路径,一条赋予自我价值的路径。

如果说文学已经是小众的,那么这样的题材,真是小众中的小众,窄之又窄的路。选了这样的“赛道”显然没有效益上的明智,只能说明我从来都是一个喜欢走小路的人,在户外,在生活,在写作中,都是如此。

但至少,我找到了一条路。哪怕它再小,再绕,走起来也是风景宜人,自我愉悦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呢?既然现代性的荒原上,人类已经常常感到无路可走。

微信专稿

七堇年小说《火空海》发表于《当代》2024年6期


七堇年,香港浸会大学国际新闻专业硕士。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横断浪途》等作品。另有中短篇发表于《当代》《人民文学》《收获》等刊。曾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奖项。近年涉及编剧、翻译等领域。写作之外,热爱户外探险、登山。

火空海

文|七堇年
1


他又梦到了那个场景:一只鲜红色的吊帐,悬挂在峭壁上,远看似一片枫叶,贴上墙头。

拉开吊帐的拉链,迎来峭壁上的第一道曙光:天空蓝得发脆。空气冰冷,刺入呼吸道的瞬间,几乎是坚硬的。风一过,如冰凉的飞刀,贴着岩壁,削过头顶。

轻微的细小落石声不时传来,石粉尘末落在吊帐的防水层上,嗖嗖滑落。乌鸦的嘶叫声碰撞在万丈岩壁上,反复回荡。胡秃鹫展开阔翼,沉默盘旋着,在遥远的地面投射微小的移动阴影。



强烈的暴露感能一把抽走呼吸。向下俯瞰,岩壁的裂缝几乎是直直插入万丈深渊,就连从不恐高的阿斗,也不免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渗出毛汗,肾上腺素涌动。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抬头望去:上方的岩壁呈轻微的仰角,仿佛城墙将倾未倾,压迫下来。再往上,就是那道结冰的瀑布了——宛如绽放的透明烟花,炸开一道道冰白的流苏,在空中凝固着;瀑布中段,微微收拢,俨然一架巨大无比的枝形吊灯;再往上,瀑流变细,仿佛一道升向天国的水晶天梯,直抵苍穹。


2

梦境戛然而止,天已大亮。晨光锋利,扎穿了帐篷那层薄薄的面料,闭着眼睛都感觉刺眼。阿斗醒了,一瞬间有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眼睛干涩,花了好久才能睁开。同伴刘白早已经起身了,不知去向。阿斗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该起了;他钻出帐篷,走到几米开外去小解。

气温零下二摄氏度,深呼吸时,冷空气仿佛钢丝捅入鼻腔,刺得阿斗清醒过来。

回到帐篷门口,他发现昨晚接的那一桶水已经结冰,便操起冰镐,走向水源的上游,凿冰取水,但冻得太结实,厚到凿不破。他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舀干净的雪,压实,装满一锅,带回营地,点燃高山炉烧水。雪化了只有一点点,他来来回回舀了好多次,才能烧满一小锅。

在高海拔,再小的事也格外费力。舀雪的间隙,阿斗停下来喘气,仰望眼前这面大岩壁,感到某种冰晶一般纯粹而锋利的美感,如慢箭一般,缓缓刺穿了身心。大岩壁仿佛一座宏伟的神殿之门,俯瞰着他,也拒绝着他。这是他的庙宇,可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不得其门而入。一再尝试攀登,一再失败,一再回来,多少年,多少次了?他都有点记不清。

第一次来到这座大岩壁跟前,阿斗就被迷住了。他确信自己要登上它,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与永恒的岩壁不同,冰瀑是短暂的,往往只有一个冰季。几个月前,这道奇迹还不存在;而几个月后,这道奇迹就将融化消失。而来年,后年,谁也说不好它还会不会再有:随着全球变暖,降水量多寡变化,即使冰瀑再次凝结,也不可能一模一样。这就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世界上也没有两道相同的冰瀑。若说岩壁是山川的掌纹,那么冰瀑就是山川的垂泪。独一无二的,凝固的垂泪。


3


远远地,阿斗看见了刘白的身影:脸色苍白,走得很慢,上气不接下气,双腿打晃,好像地上长满了看不见的手,在拽他的双脚。

“他妈的吐了三次了,太难受了。头剧痛,靠,”刘白抱怨,“你睡得跟猪一样,打呼打了一晚上,太过分了。”

“高反都这样。吃药不?”阿斗冷冷问,“我这有乙酰唑胺。”

“有用吗?”

“看人,”阿斗翻出急救包,“副作用是全身要发麻,我估计你现在才吃已经迟了,爬升前就要开吃;要不你试试他达拉非,韩版的伟哥,等于让血管膨胀,促进血氧含量……”

刘白目瞪口呆:“这都是啥偏方?!算了吧,我就知道红景天,有吗?”

“别信那个。其实药都没啥用,最主要的就是海拔适应。待上几天,就好了。”

“几天?!一天我都受够了。”刘白摇着头,“说真的阿斗,要挣钱,做什么不好,做领队,到这来受罪?辛苦不辛苦啊?”

“不辛苦,命苦。”阿斗低头自嘲,“算了,我看你就吃一颗EVE吧,但含有丙戊酰脲,会减少血小板,不能多吃。我先给你测测血氧。”他拿出便携血氧仪,一个比橡皮擦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夹住刘白的食指,等待结果的间隙,他倒出刚烧好的热水,兑了葡萄糖,递给刘白。

“你带队,遇到过我这种高反的吗?”

“肯定啊,多多少少都会高反。严重的,马上就下撤,你这种,适应一下再说。”阿斗看了一眼血氧仪,78%,“好得很啊,比我还高。”阿斗放下心来。面对这样的大岩壁混合攀挑战,没有搭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阿斗心中最理想的搭档当然不是刘白,但有一个人总比没有要好。



4


吃完早饭,收拾完帐篷,俩人出发比平时时间晚了许多。把所有的攀登物资运到岩壁根部,俩人来回两趟,时间已经过午。

“这就是火空海?你说多少个绳距来着?”刘白问。

“差不多二十个左右。”

两人稍作休息,拆卸驮包,建好大本营。为了减轻负重,一支牙刷柄都要掰断,但有一件东西是不能省略的:刘白拿出一只银色的轻质铝盒,正要放进自己的背包,阿斗转身看见,“不行,这个放进公用的。”

刘白察觉到阿斗眼里的坚决,没有多说,顺从了。他刻意转换话题:“咱们吃的,最多够十天,对吧。你觉得搞得定吗?”

“搞不定也要搞定。”阿斗说,“别担心,我来领攀。”

刘白没吭声,他按照阿斗的意思,解开一捆绳子,一把一把捋顺,放入绳包。理绳的过程过于单调,让他走神:这些绳子、装备、景色,甚至自己现在这个搭档的角色,都曾经属于叶子。阿斗和她度过这么亲密的时间——帐篷,一整座山,一片岩壁,只有他们两人:会发生什么?

刘白因为没有亲历,而只能展开想象。那种想象令他不安。在他赶地铁、上班、吃饭、下班、洗澡、看电视、不断刷手机等她消息的时间里,他不知道他们会在山上经历些什么。他逐渐意识到,人其实可以忍受任何现实,唯独没有办法忍受想象。

现在叶子不在了,他的想象死无对证,更绝望了。想象变成一张钉板,令他日夜煎熬,非得亲身体会一次,亲自走一遭,否则总觉得没有了结。也许亲自确认了他们只是受罪,没什么浪漫可言,这样就可以放过自己。他最终想要的,也只是放过自己。

阿斗清点着装备,余光瞟到了那一堆绳子,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这样不行,记着,一定,一定,一定要记得打绳尾结。这不是玩笑。不然——”阿斗特意将绳子尾端摘出来,拿起保护器比画了一下:绳子嗖的一下从保护器的管槽中滑出——这就是末端不打结的后果:直接掉落,粉身碎骨,“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没打绳尾结而出事?”

“不好意思,生疏了。”刘白说着,眼皮垂下来,不看阿斗。

阿斗没有像过去那样发飙骂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一个连绳尾结都要疏忽的搭档。可他除了刘白,也找不到别的搭子了,更何况,他们共同的理由是叶子。过去那么多年,除了叶子,他没有任何别的固定搭档,朋友,连喝酒的哥们儿都没有。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独来独往。没有人教会他如何与人交际,他好像也不需要。一种毫无来由的失败感,提前笼罩着他。


5


与其说是攀登危险,不如说是攀登救了他。阿斗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攀登,自己的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有生活吗?或许已经死了,或许生不如死。可能像一把糜烂的枯草,蜷缩在某个暗无天日的游戏厅,像“那个人”一样,死于一针致命剂量;好一点的话,或许一辈子待在农家乐的后厨杀鱼,闲来被老板派去送外卖。在农村长大,他没去想过太多的可能性。整个童年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最想要的可能性,只是离开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离开。



那个人的皮带不是用来系裤子的,家里的吊扇也不是用来吹风的。他的暴力根本不需要理由,手边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刑具。筷子,遥控器,晾衣架,扫把。那个人喝多了的话,家里的墙壁、地板,就会变成刑场。他将妈妈揍得鼻青脸肿之后,还会扯掉她的头发,塞进她嘴里。这不是人干的事,阿斗内心默默把那个人称作“它”,学校里,老师一遍一遍纠正阿斗作文里的错别字,爸爸,第三人称,男,“他”。

不,它。

妈妈逃跑过两次,一次带了阿斗,另一次没有,但都失败了。“它”会当着亲戚和公安的面哀求,忏悔,扇自己耳刮子。但是每次她被哄骗回来,“它”只会打得变本加厉。有天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很晚了,她还是没有回来。阿斗以为妈妈又跑掉了,有点发蒙。“它”也不问,独自喝闷酒,打发阿斗去喂猪,结果这一出去,他才在后院墙外的那棵桂圆树上看见一个人影,吊着。

这一幕明明是亲历,但记忆一定发生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将它虚构:仿佛这一幕是电影里看来的,跟自己无关。这一幕成了他自己的“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了,被否认,被遗忘,人们离开,遗弃现场,建一座混凝土盖子,封起来。长大后,阿斗依然害怕大树。绝对不吃桂圆,也不吃猪肉。他不解释为什么,别人就默认他有信仰原因,他从不辩解。

他也不太想得起自己怎么度过那一幕之后的许多年:妈妈走后,那个人的火力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阿斗当然不喜欢学校,但更害怕回家。放学后,他只能在路上东逛西晃,拖延回家的时间。被迫只能与那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阿斗每时每刻都是提心吊胆的。他睡觉在枕头下藏着一把刀,吃饭狼吞虎咽,以求自己赶紧长大,健壮,这样“它”就打不过自己了。在家里,阿斗将两只眼球交给天花板、电视机,或者作业本、墙壁、地板,这些都比较安全,但绝对不能与那个人对视——就像丛林中遇到野兽,切忌与它对视。他只能以一种近乎耐心的仇恨,日夜祈求那个人离开,彻底的最好。

后来那个人去了外地打工,阿斗被送去爷爷家,他才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发现老头喜欢虐待村里的每只野猫野狗,并与菜园里那只母羊关系诡异。冬天冷的时候,母羊被拉进屋来,老头与羊同吃同睡。夏天,则每晚都去羊圈,有时候白天也干。终于在暑假的某一天,大中午烈日炎炎下,老头暴毙羊圈,死于激动过度心脏衰竭,裤子尚挂在脚踝。

阿斗想过,要不要把老头的死讯告诉那个人。转念之间就抹去了这个念头,因为自己既没有联系方式,也不想联系。到了办丧事的时候,阿斗才知道,这是一场两个人的葬礼:早在一年前,那个人就死了。至于死因,由于实在太不光彩,大人们在阿斗面前说法含糊。从牌桌上七嘴八舌的唇语中,阿斗猜测跟针头有关。

丧事是六姑带着亲戚们一起操办的,在老家院坝搭起棚子,吃吃喝喝,烛烟不绝,棋牌喧喧,一地狼藉,花生,瓜子,鞭炮的碎纸屑,除了色调黑白,跟喜事儿没区别。花圈上竟然写着怀念之词,叫阿斗看了想笑。

守灵七天,人们就打了七天七夜的牌。一种诡异的热闹氛围笼罩着葬礼。他听见有一张牌桌上传来一个声音,没有被洗牌声掩盖:“狗日的这家人尽是变态,你看这个儿娃子,老汉儿死了,一滴眼泪都没得。”

阿斗听到后,径直走到那张牌桌跟前,扑上去,猛地一把掀掉了每个人的牌,然后死死盯着牌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麻将牌铿锵有力,滚出十几米远,把周围几桌都镇住了。四个大人吓了一跳,看到这孩子眼神生猛,咬牙不吭声,不晓得还干得出什么事来,都有点怕。阿斗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告人的窃喜,强忍笑意,控制嘴角的弧度——这份死讯,他实在等待太久了。

他的目光越过六姑高耸的假发,望见后院那棵高大的桂圆树。他转身离开牌桌,拼命奔跑起来,大口呼吸,像是想要吞噬一点什么东西进去。但什么也没有。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空气的尽头还是空气,他只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到处都是大树,他得避开。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6期


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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