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的小说美学
文/张炜
01
必要的仪式
张炜在哈佛大学演讲
文学是文明/文化最有效的传承方式。进入十九世纪末,世界文学中的“小说”已不可逆转地成为主流体裁。雅文学通常以诗为核心,以小说为主干,这在能够预期的未来也难以改变。于是我们也就有了答案:放弃“文学”特别是“小说”,对于一个族群是断不可能的。保持“小说”的“繁荣”,仅就“仪式”的意义而言,也是必要的和重大的。
事实上对于大众读者和大多数学院读者的意义,也主要是这种“仪式”感,是一种概念的牵引。
02
现象级
“小说”的崩塌是从内部,从写作者自身开始的。因为古典主义的庞大积累让人绝望,歌德雨果托尔斯泰们一路下来,似巨星恒耀,如磐石压顶,这个行当也许从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机会主义”不再是一个贬义词。文学只是艺术的一页,形式上比绘画更隐蔽。如果从绘画入手考察就直观多了。伴随工业革命产生的“现代”“后现代”,其趋向是不可逆转的。我们迈进世界各大艺术博物馆即可发现,陈列品以时间为序,画幅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潦草”。一挥而就者越来越多,怪异到令人瞠目结舌者更不在少数。在寸土寸金的最高艺术殿堂上,竟然辟出二十多平米悬挂一些揉皱的纸团和粗石块,因为这是一件“后现代”作品。想起更早一点展陈的杜尚的小便池和车轮,那已经是客气的了。
绘画界的“爱因斯坦”毕加索,最通俗地阐释了古典主义的衰落。他的粉色蓝色时期自不必说,他言称自己从童年时期就可以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可是在滚滚向前的现代主义浪潮中,这样一位超绝的天才人物也被冲坍了。他仿佛一觉醒来,搓搓眼睛开始裸奔。是他第一个把男性生殖器画到女子额头上,连续涂出最荒诞无序的一堆颜色和线条。这是显而易见的“垃圾”或“杰作”。二选一的评价天平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向后者倾斜,因为形势比人强,谁都害怕做顽固不化的艺术老赶。时尚和激进是永远的优势股,这个已经被人看破。不过天才如毕加索者,内心的绝望和悲苦,更有放纵癫狂之后的椎心之痛,只有自己了然。
艺术家从群体到个体,就这样一起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当然,人类文明不会一直停留在古典时期,工业革命是一次出走更是一次飞跃。但是作为艺术的“古典主义”接受如此无义的背刺,其代价和后果实在太大了。
这就由绘画说到了文学,特别是“小说”。其中的道理毫无二致。“现代主义”的标志性文本我们大都耳熟能详,它们实在是太显赫了,从《恶之花》到《尤利西斯》,历数下去,一百余年流脉不绝,花样翻新到无可胜数,应有尽有。评说它们是危险的,因为稍一孟浪就会触犯禁忌。伟大的牵引者和势利之徒、诚恳与虚伪、牺牲与欺骗、狂夫与圣人,皆恭列其中,留给后人甄别的任务艰巨到不可想象。一切都由“现代”之河排泄,成为一道汹涌无羁的洪流。正视一下,它们当中的成功者无一不是“现象级”的,从现代传播学的角度看,无一不是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影响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另说。
巨大的广告效应,名声与卖场,乌合之众的口耳效应,姿态永远大于内容并胜过品质。这些既成定理,只需毫不犹豫地遵循和践行即可。果然,所有的逆行者都被无情地否定和覆盖了,那些天真的“时间接受论”将被屡屡嘲弄,最后认怂。“小说”和“小说家”成为一门折腾的艺术,行为的艺术,窥视的艺术,声音的艺术,一句话:现象的艺术。
“现代主义”的天才和圣徒难逃定律,尽管他们是极少数,属于泥沙俱下的金石。这一路漂流中的淤积太多了,既奥妙无限又极其简明,就看能否开启智窍了。凡事遭遇到“现代”便不可理喻,如果前边再加一个“后”字,将变得更加复杂,更不可言。时至今日,我们终于明白,无论加多少个“后”字,都不如一个“AI”:“现代”“后现代”是一条河流的不同阶段,而AI这两个字母代表的,则是容纳百川的大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05
从常识上我们都知道,艺术创造的伟大源泉来自个体,而AI时代依仗的却是群体,群体的计算与整合。按理说这一定会导致艺术的悲哀。可是有人会以应用技术的一日千里、日常生活带来的革命性便利与进步、无可预估的能量和眼花缭乱的想象力,驳斥艺术创造所需要的个体性,并以此证明那不过是行将终结的古老神话。是吗?以群体智能的创造并返回群体的接受,这就是AI时代艺术与精神的循环?这究竟意味着艺术世界的末日,还是艺术正在经历长生不死的基因改造?
让我们等待“时间”的检验吧。对不起,这里又说到了令人讨厌的“时间”。
在不堪忍受的等待中,依旧不能停止的是“小说”的创作,因为生产力“三要素”仍然存在:劳动力、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不同的是这三大要素全都发生了质的改变,生产力也就有了出乎意料的提升。结果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如连绵山岭般的纸质/电子制品的出现,覆盖与反覆盖,震耳欲聋和垂死不就。
我们现在不得不重新定义“文学”,特别是“小说”,它应有的面貌和质地、它的诸多可能、它是否存在某种赦免的空间和方法?
回答是一切皆有可能。我们赶巧不赶早地来到了AI时代。我们将书写,不,我们将敲打或口占一种全新的文学——“小说”,而且是“纯文学”。我们早就等不及了,我们将创造超越一切时代的、全新的“小说美学”。
03
古典主义的过去时
二百年来,我们继承的正负面资产主要是“古典主义”。怎样利用或与之切割,正在成为事物的症结。
今天的“小说”写作者面临的一揽子工程,对其中的各个环节都要了然于心。警觉和戒备是最重要的,夸张一点讲,这关乎作家与作品的生死存亡。暂且把整个过程分为创作、接受、品质、语言、阅读和学术,至少五六个小项或分项,以全面地与“古典主义”倾向对应,从而作出区隔,选择一种全新的美学立场。
首先是生产环节。创作主体除去天资以外,姿态是空前重要的。如果说以前的写作者时而松弛,任由感性的恣意,那么现在则完全相反,因为用来掌控全局的“算法”时刻不能疏离。是的,“算法”,这才是AI时代的本质和奥秘。时间是宝贵的,因而要选取最短的路线,这比速度还重要,必要时还将弯道超车。生命中所有的“轻”都有价值,而所有的“重”都值得怀疑。无论技术还是思想层面,孜孜或矻矻不仅愚蠢,而直接就是攀缘向上的拦路虎。注意,罄其所有,不计得失,惊世骇俗,一切只为了进入“现象级”。
要明确接受的过程、对象以及途径。作为“小说”,粗粝的轮廓比细节更重要,重口味比好故事更重要。要有反叛的勇气,弑父不如弑母,尽管这是一种比喻。现在的文学生众,也就是接受的主体,早就急切匆忙如火在背,神情恍惚,是奔跑者苦熬者,也是焦虑的看客。“阅读”对他们其实是最陌生的事物,他们当然知道“阅读”这回事,尝试过这种莫名的烦琐。文字和语言只是障碍,如何掠过和超越,就看现代写作者的经营策略了。总之需要明了的,是从字与词开始的所谓“阅读”,已经属于“古典主义”的范畴。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03
从内容论,肤浅和庸俗是必要的,粗鄙和轻狂,争议和挑战,自残的勇气,这作为引人关注的某种品质,都是宝贵的。要与所有奢谈“语言艺术”的理论划清界限,要反语言,同时反智反常识。语言的传统功能已被颠覆,由幼稚和紊乱、破败与简陋而产生的辐射效应,在汹涌的数字沉浮中更为显著,更有趣也更刺激。要毫不犹豫地放弃行文的工细严谨,那是汉语造句的恶习:一旦触动他人沉潜和吟味的陈旧习性,也就先自失败了。要极其重视各路黄口的阐述,要出圈,圈外才有面包,而圈内只有废纸。不要惧怕和挂念高大门楣下的某些人,他们看上去纸冠高耸满腹经纶,私下里多是广告业的服务生,是电路板上微不足道的小元件。他们没有想象中的纯与倔,而分别是受雇的掮客和听命的推手,心念蝇头小利且胆小如鼠。他们一直在学习和掌握娴熟的“算法”。
“小说家”最致命的是感染谦逊、自省、忧愤、怜悯、诚恳、勇气、牺牲,诸如此类的情绪病菌,它们大多潜伏和滋生于“古典主义”时期。只要是觉醒的学人,早就变得通透了,不再伸出那根驳辩的手指,而是出门先看风头。在喧嚣四起的野马尘埃里,他们越来越臣服于文学的“滚刀肉”——这一类“泼皮”在任何历史阶段都不可替代。无论西东,最矜持最煞有介事的百年老店祭酒心知肚明:长衫客是无力的,而打赤膊的家伙足够生猛。所以祭酒正处心积虑搜寻后者,以备不时之需。通常,人们认为对文学伤害最大的,莫过于目光短浅的势利小人。其实这些角色差多了。真正能将文学的尊严踩到粪土中的,还是各路通吃的“滚刀肉”。他们没有任何禁忌和底线,贪婪和吞咽就是欲求。“滚刀肉”哪里会在意什么“小说”,他们只是一伙高阳酒徒,是AI时代的组成部分。怎样从这种功能性的文学诠释中作出严密推演,正是崭新的小说美学亟待解决的一个课题。
“古典主义”真的属于过去时了。它作为一个笼统的概念,谈论起来显得无关痛痒,只有将其进一步细化,并与当下一一对应才有意义。二十世纪以来,“小说”居于文学表述的主体,“小说家”也就不得不从时下寻找和确认具体的觉醒点,然后使用排除法,来逐一进行祛魅行动。这个过程是有趣且有效的。我们将发现,“小说”的死亡,只不过是传统意义上的,并不包括蜕脱更新的变种。在蜂拥堵塞的信息通路上,它只是一根粗大光缆里的一丝纤维,怎么会死亡?
一个人的现代生存状况,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信息处理能力。现代人大致不会毁于饥馑或战乱,而每每崩溃于各类信息的压迫。人需要接受立体信息,而不是片面的或单向的。老旧的信息也是信息。因为处理能力的局限,有时候不得不阻断一部分信息,以免死机。就一台隆隆运转的“小说”机器来说,它的机壳早已滚烫了。所以无论是创作者或接受者,首先需要阻断的,就是信息量巨大的“小说”,它们有着难以承载之重。
这是一个计算的时代。不会“算法”的小说家,就只能置身于时代之外,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被时代抛弃”。
04
石头的意象
一些古旧先生还在拨弄木头算珠,算来算去,总觉得自己耗尽心汁的一钵美味足以令人陶醉,而享用者为什么连微醺都没有?他太过失望,以至于悲伤。他的心事被受众知道了,引起一阵苦笑和厌恶:别扯了,如今谁还那样阅读?你想多了。
(本文原题为《AI时代的小说美学》,作者:张炜,原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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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韧忍和藐视、周旋和看破、决绝和撞碎的青春故事,一部艰难完成的世纪骄子传奇,一场迟迟到来的男子成人礼。此旅之后,未来将不存任何奢望和侥幸,更不再胆怯和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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