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歌》
2024年3期
星 河
父亲的豹子
父亲坚信
在我出生前
他见过一只浑身是火的豹子
豹子经过堂屋
悄无声息,把风踏在脚下
同时被踏住的
还有父亲的心跳
在他癫狂的描述中
闪电被一只大无形的手握住
冬天,提前降临
将屋内的中堂照得雪亮
三天后苏醒的父亲,重复一个场景
梦中,豹子跃上墙头
趴在绿竹掩映的屋脊上仰望北斗
在他梦中
所有的星辰都化作雨
卷起漩涡
豹子身上的火渐次熄灭
如今,父亲仍不敢
正视我背上的胎记
在他心中,那只豹子从未离开
桃花
桃花开得太多
连我的手指也开出了一朵
要是我站久一点,还能结果。
这一点也不浪漫,摘它时会流血。
我已在协议上摁过手印
月圆之夜,这只猛虎
在我陈述性的梦里缓步走上悬崖。
群山为之战栗。蜿蜒通往
我僻静中年的斜坡随之战栗。
默契的时刻,我倍感愉悦。
我认可它持久的饥饿感
和我血肉之躯长达一生的约定。
月光照着,深入我体内的铜钟。
精密的齿轮的表面,
落满了猛虎的金黄。
于是在梦里我从容地翻身。
科夫(江西)
两只野鸭
从溪水里起飞时
它们的翅膀用力拍打水面,溅起浪花
我以为飞出几米就会落下
谁知,竟一直飞,越飞越远
向着一片苍茫的山林,最终不见
原来是两只野鸭!
抢眼看,同家鸭真的很像
同母亲饲养的那些家鸭真的很像
像母亲突然离去,忘了把它们带走现在,它们飞走了
朝着山峦叠翠的方向,雾气弥漫之地
略微负重又义无反顾的样子
仿佛不知主人所在,不惜遁化为野鸟
满世界惶然寻找
我想,我迟早也会成为一只野鸭
飞向母亲等候的另一个庭院
黄人厷(广东)
雨的眼睛
雨落下的时候,灌木丛先淋湿
接着是沥青马路,地缝的蚯蚓
热带的居民埋怨一场雨来得太过及时
红荔枝早熟,黄皮子早凋,布满虫卵的
果实过早进入胃里,填补空荡,会有
某个角落还未滋润过雨露,一月,一季
也可能是永远,在冰川时代就结成冰
晒麦子,晒玉米粒,晒萝卜干的农妇
喜欢应季的雨,不喜欢胡来的鱼鳞斑
游泳的赤条身体在下雨时浮出水面,又
沉下一个衰老的生命,在水下迅速年轻
一场雨尽量在蜻蜓低飞前来到,比不死鸟
更快,雨落时,人间无一幸免,披上
雨衣的人沾湿腿脚,选择沐浴的疯子
等待着肮脏、污秽得到冲刷,得到迭代
雨赤裸地下,笔直地下,起风了会
腾挪身姿,雨没有眼睛,你看见它时
就被收进了天空的一只眸子里江南雨(陕西)
赵大嗓
从秦汉到五代,从唐宋到明清
他扮尽了历朝皇上。台下
仍是一介布衣。虚拟的场景
让他一次次从云端上坠落
尘埃,若南柯一梦
当夜晚卸去蟒袍玉带,嫔妃
侍卫和宫女们纷纷退场
重新返回民间,他的原配娘子
因嫌他日子穷酸,三年前
私奔了一个浙江老板
咦,艺术果然源自生活,尘世
荒凉限制了远方想象。后来
他患上了食道癌。秋天
剧团解散时,人们突然发现
团里少了一件龙袍
城东佑圣宫公墓,添了一座新坟
赵大嗓出殡那日,天下着雨
一座葫芦城哭哑了嗓子
童鹿(浙江)
风暴
我被一场风暴袭击了
在这个白色的夏日傍晚由体内发生的DNA螺旋式地升起,
纷纷投身这场暴动
巨大的茧房——
灰眼睛白鸽眼中的一片湖
湖水的轻被卷入风暴眼——
死寂的荒芜
心脏中的一滴泪
在梦境中
我们丢失了语言,却看清了
世界,我们渴望的
都在彼此体内
热带气流横冲直撞
我们不得不服用更多的褪黑素
直至风暴
被十字架钉成
一幅版画王族(新疆)
大雪中的卡拉麦里
大雪,在一夜间覆盖了这片戈壁
直到今天,这个白色世界仍在沉睡
鸟儿飞过,把翅膀丢失在雪光之中
还有那些停留的羊群,像在守望
又像与这片戈壁在确认命运
我看着这片戈壁,突然担心——
它如此沉睡一个冬天
会不会在夏天的烈日下苏醒后
喊冷于波心(四川)
我写一只白鹭
黄昏比流水踌躇。芦花弥漫出
倒春寒。河中裸露的岩石上
一只白鹭,我把它比喻成
一艘帆船的白色翅膀
或褐黑桌面上一只
亭亭玉立的瘦腰削肩的宋瓷。一只白鹭
在我的赞美里栖息。我的母亲不这样认为
她认为生活高于诗歌,那个艰难年代
她更喜欢鹅,每天清早
她赶一群鹅下河滩
暮晚时候,在岸边的杂草丛里
她总能捡回又大又白的鹅蛋
“不像白鹭,把蛋下在高高的樟树林”
陈思择(上海)
水中、火中、雾中、暗中、雪中
彻夜驱车,青石的裂隙越来越深
深夜电台沙哑地预报黄色雪警
我蜷缩在后座,关上车窗
野蜂振翅的琴声消散于
空洞密布的石峰
入睡时,群山纷至沓来与我作别
大雾横在白河与兴山之间
山气充盈着躯体
往后,只可见我于无形
车外传来踱步的
这场雪的诞生始于
刚刚睡醒的子猷
他的步履让河面款款结冰
天亮前,我听到的所有声音
都如从水中发出
友人尚在家中等候,放下残缺的竹简
彻夜盯着火坑。火光皎然,照在身上
可以看清每个人身上,火焰的高低
这火焰曾是堆在山顶的松木柴
我等候着,在静置中变得轻盈
等水分干透时才走下山去
在空中飞舞,直至在火中消失
清晨,我听见雪意叩门的声响
推开车门,柏油路面有湿漉漉的水迹
等候多时的雪来过了吗?
友人说:雪在来时已经散尽了
大雪一年一年把我越压越深
“兴”也散尽了
大雪也是乘兴而来吗?
火光映照整面墙壁
铺开无限宽广的白纸
谁能画下这盛大的雪景?
事物都怀有散尽的目的
诞生而又折返
那么,谁是永恒呢?
永恒,
在水中、火中、雾中、暗中、雪中
彭然(云南)
掘土
我经常迷路在群山的无限绵延里
多年来,我一直朝着那座山
向那个世界进发。我身体有时不听指挥
过后结出一阵阵麦浪似的后悔。
脆弱皮囊怎有力量使我追问
生机也无的前路,到底拥堵着什么。
让我们这一生步履匆忙的
是一座矮矮的坟墓。它失去了长出
野草的权利。蔚蓝的天空在它胸膛寻找好的葬身之所。把喜欢的地方带到另一个世界。无数死去的我
化作蚂蚁,以无限绵延的群山
合力开垦,一颗几亿光年外的星星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傍晚,远远挂在
孩童的眼睛里。在人的晚年触手可及。
左军(浙江)
深夜
喧闹的街,消匿了声响。
如沸腾的水冷却,不再翻滚。
此时,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
只有我还在赶路,一个人
像留置于沙滩的贝壳,被大海遗弃。
黑暗的鲸将我吞噬到腹中。
路灯微弱地闪烁,不受任何干扰。
我拥有了一条街完整的寂静。
这是一个秘密,树影封缄
月光也隐含其中。
我无意放慢脚步,拉伸时间的网格
延长孤独的寿命。
只是此后,我再也走不出这个夜晚。
撒玛尔罕(青海)
大地之上
是辽阔的胸腔,饱满的肌肤
喜马拉雅迎风而立
额头上盘旋的鹰,鸣声沧桑
冈仁波齐为咯血点灯的老者
微微抖动了三下
雪,展开晶莹的翅膀指引方向
涓流心怀冰雪之清洁
在呼吸,闪烁;在跳跃,汇聚
夜夜向东流淌
卓玛和辛措期待的白马在岸边出现
牦牛角逐,风暴骤集
一堆石头和它的子孙
窃窃私语:拥抱者,抚摸者
舞蹈者,溅血者都已远去
置入深穴,化入烟雾,融入风尘
孤独的孩子大声哭泣
迎亲的队伍沿河而行滴血的歌谣唱尽天涯青稞丰收,牛羊茁壮
长河落日,风雪肆虐
彩虹下受孕的马匹骚动不安
远嫁的姑娘终于盼圆了月亮
鹰飞峭壁,鸽落长檐
情长歌短,风轻雨重
泪在泪中干涸,血在血中凝固
痛苦在痛苦中挣扎,欢乐在欢乐中荡漾
大地之上,夜观天象的人
神色凝重,惶恐地睁大眼睛
仿佛看见飞翔的血和血中的迹象!
孟磊(宁夏)
平视文峰塔
水沁的山体砍削掉绿意,蜕下层层旧壳
向青铜的具象延伸。一场雨
偶然催发罅隙里埋藏多年的种子,但也只
暗暗、隐晦地发芽。雨水以持续的破碎
粗浅地虚化世界,亦如它丢失在
数百年前的某天,古与今的联系烛火般摇曳
要从塔顶明珠的失窃说起,菩萨自那时
闭目,对高台金身毫无留恋。炮火映红了
一个本该平常的夜晚,它被围困其中
铁链则在历史的解构中愈加坚硬。于是
它选择不发一言,直至今日
仿佛要用永久的沉默,印证玫瑰之泪
红与白的差异
荒凉不再,信徒依旧虔诚
每月初一、十五按时供奉香火,尽管
向它祈祷已成一种表征。而塔前的奔波
终只是徒劳的试探,就像面临
一只失去声带的黄鹂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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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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