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帆:断指还在生长——评程惠子小说《断指》丨“新人四重奏”特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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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9 10:15
北京
程惠子短篇小说《断指》发表于《当代》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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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一帆
凡带有悬疑色彩的短篇小说,往往喜欢将谜底留到最后,否则读者不免大失所望。惠子的小说《断指》却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谜底放在了题目上。惠子的底气或在于,当你进入这篇小说的世界,生活本身的大小谜题,铺头的咸湿味道,就都要扑面而来,使你脱身不得,哪里还顾得上猜什么谜底。却也正因如此,当谜底终于现身,读者已经与小说合二为一,带着书中人物和自身生命的厚度,迎接这场荒诞的结局。“断指”,不只是阿爷的断指,还是时代的断指,表征着岁月更替的残酷与残缺。人情冷暖,呕哑糟咂,日日夜夜,全都裹挟其中,成为牵连起小说世界的枢纽机关。而“阿爷系边度”的谜题,追问的也正是生活本身。在从惠子的家乡西安返程的飞机上,我第一次完整阅读了这篇小说。微信上看Word文档,看不到注释,对话里的方言全靠胡猜,反而更陷入小说中不可自拔。神奇的是一个长安人,先后在二十世纪中国的两大城市从本科读到博士,最后却在广州的街头找到归属,让人难以怀疑,冥冥中当有历史的力量牵引拨弄。“卜卜星、星球杯、佳宝陈皮丹、梁丰麦丽素、济公喉宝,等等,还有玻璃樽装的亚洲沙士和维他奶”,惠子对广州的日常已然如数家珍。如果说这还可以是北佬眼中的广州,那么拥抱一种方言,就是拥抱一种生活的灵魂。小说对话几乎都用粤语,只在刻意对照家庭内外的区隔之际才用语体文,这就绝非浅尝辄止者所能为。想到自己也曾拖着箱子走在广州的街头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被外卖的摩托车晃得狼狈不堪,便格外羡慕惠子的聪慧与细腻。《断指》里的人生当然是广州的。甚至在动笔写作评论的当下,耳边似还传来当地蚊子的嗡嗡声,眼皮和阿才一样肿到睁不开。而《断指》里的人生又是超越广州的。谁没见过跑掉又回来的阿妈,没见过头脑不灵光的男孩呢?何况骗养老金的故事,也不专属于一地。短篇小说不同于长篇,就在于少了那些旁支斜出,反而可见人际关系最普遍的表达。于是阿爷就是阿爷,阿爸就是阿爸,阿妈就是阿妈,可以是广州,北京,甚至东北。而且越是广州,北京,东北,也就越能进入无论何地的真实世界。阿爷走掉了,却又没有走。即便是为了钱,阿爸和阿妈也没有忘记阿爷,阿才和阿弟就更没有忘。这让人想起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死去不可怕,忘记才可怕。惠子写道:“阿才抬头睇到阿爷的相片,他嘴角旁已有了轻微的皱纹,双眼依旧笑眯眯。暗夜将阿爷洗成黑白色,在执照的一角安静地望住他,似看透这街道的风水轮转。一转头,白日的那只猫依然蹲在街角,毛发凌乱,不断用爪子抹脸,它的一只眼已经被打盲了。”堪称神来之笔。让人想起周作人关心的“鬼的生长”,仿佛阿爷在相片里也在日日变老,却正是并未离去的证明。又或许阿爷早已化身这只街角的白猫,目睹着握手楼间发生的一切。这一家人,各有各的味道。阿才和阿爷一明一暗,是小说的主调。不过,要论人物精彩,其实却是阿弟。读者看不到阿弟的视角,阿弟的心思却如在目前。阿弟能讲普通话,可以通往家以外的世界,可是阿弟不喜欢。老师叫每个人藏起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别人找到了,两个人就是最好的朋友。阿弟藏的都是别人的玩具,因为不想在幼稚园交朋友,却想回家和阿才玩这个游戏。原来阿弟最好的朋友是阿才。阿弟和阿爷的感情又如何呢?他藏起阿爷的断指,是否也有一部分——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是出于想念的缘故呢?阿弟是家里的宠儿,却也是一个可怜人物,以不同于阿才的方式被损害着。惠子在《断指》创作谈里写道:“汪曾祺曾说,别人的诗是写在白纸上的,而李贺的诗是写在黑纸上的,所以色彩鲜明浓烈。我愿意相信这片土地就是一张纹路模糊的黑纸,是无数瑰异故事的温床。”其实汪曾祺说这话时还是大学生,代人捉刀交作业给闻一多,自己并未将其运用到写作上。不想八十年后,惠子成为传承其见识的有心人。惠子学习现当代文学多年,读者亦可从《断指》中体会现代文学传统的造就之功。如同《断指》写黑纸上的阿才一家,鲁迅也曾在《颓败线的颤动》中写一间深夜中紧闭的小屋内部。那里没有阿爷,却有一对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读者一定记得这样的场面:“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痉挛中的垂老女人自此平静,永远地告别了这个家庭。鲁迅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惠子的故事还要讲下去。她讲的是:“两条人字拖碰一碰,负累消解一半,世界仿佛就这么大,被汤水和汗水填满,混沌中鼓胀着勃勃生气。等深夜闸门一落,烟火渐熄,一日的波澜慢慢平复,又等第二日的晴雨。”这里没有黑暗的闸门需要被谁肩起,闸门落,闸门起,tomorrow is another day。动静之间,让人想起沈从文眼中的世界:“大河边触目所见,尽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秋(动中有静)》)惠子与笔下世界的牵系介于鲁迅和沈从文之间,比鲁迅少了一点不平,又比沈从文多了一点切近。阿爷讲:做个好人,平安一世。虽然骗养老金的把戏被拆穿,分房子也没法多一个人头,可是阿才一家到底还是安稳。夏天过去,这一场溽热和躁动就要结束了,却还有下一场,下下一场……“阿爷系边度”的谜题没有答案,而读者你我,却可能在某个瞬间突然问自己:阿才和阿弟会变成怎样的人呢?
张一帆,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曾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主要涉及鲁迅研究、五四新文学传统研究等。
稿件终审:李红强
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