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心里的声音|长篇小说《凤舞》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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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4 11:11
北京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的小城,“我”与凤舞从小学到初高中,一路相伴长大,分享着彼此的甘辛与秘密。“我”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离开故乡,高考失利的凤舞则早早结婚,进入社会。从此二人便像随波逐流的叶子,各自飘散。生命力顽强的凤舞,从未向命运妥协,她那精彩和动荡的情感生活,时常牵动“我”的心。程青长篇新作《凤舞》以一对密友近半个世纪的交往,探寻女性命运这一永恒话题,并在时代布景的转换中立体呈现一代人对于爱的焦渴。
心里的声音
——长篇小说《凤舞》创作谈
文 | 程青
我一直想写这样一本书,一个虚拟的女孩,生活在我虚拟的故乡,和虚拟的我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爱上虚拟的异性,有虚拟的好友,过着既相似又不同的生活,我们就像是彼此的分身,我们之间有着难以描述的吸引和微妙的疏离。我对她知道很多,但她总有出乎我意料的举动。我们可以许多年不见一面,而在心里,永远是密友和亲人。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说并相信,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虚构的,关键是,在我自己虚构的世界里,我和她过着的是一种类似真实的生活,或者说是和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的生活十分接近,却又别具一格的生活。许多在我们真实世界中无法说出的话语、不能表达的心情,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中展露和释放,无法达成的心愿和欲望,也可能在这个世界中以原有或另外的形式实现或者得到补偿。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完美都是不完美的,而所有的不完美可能令人心动。这就是我想写《凤舞》的初衷。我总想以小说记录时代、记录生活。也许是当记者的缘故,“当下”在我的意识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想清楚这个“意义”的内涵和外延到底是什么。“现在”对于我和我的小说来说,既是时间概念,也是空间概念。一方面,它相对于过去和未来呈现切肤的冷暖与色彩;另一方面,它正在发生和正在上演,锐利和振动的气息扑面而来。它不仅仅是背景,而是构成我小说不可或缺的因素。我写《凤舞》,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意识,就是要记录和我同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女性的生活。一个女子从小到大会经历什么?感受什么?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随机的命运会有怎样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一本小说若能带来哪怕是拼图的一小片,已然令写作者十分欣慰。《凤舞》这部小说写得比我预想的要长,而我心里的那个故事比这部长篇还要长,要长得多。那是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止的故事,在我心里更重的还不是故事,而是人物的命运、经历、感受,是时代的变迁在人物身上的投射,更是在我们身上的投射。我们这代人运气很好,赶上了一个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年代,我们的物质生活可以说超越了祖辈,然而在我们的心里,如此富足的生活也不仅仅是用“快乐”和“幸福”这样的语词能充分涵盖的。我们每一天所经历的货真价实的生活,我们心中的波澜、创痛、挫败、沮丧,或许并不比其他时代的人们更少。每个朝代的人们经历各不相同,早年阅读文学作品我就懂得了时代对人命运超乎寻常的影响。《凤舞》所写的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也正是我个人所亲身经历的,是我最有感触的生命体验,所以在写这部长篇的过程当中,我一直情绪饱满,因为我有太多的话想说。至今我已写了十四部长篇,如果统计一下工作量,按一到两年完成一部长篇(有的长篇需要花费更多的年头),我至少付出了二十到三十年。按说应该是积累了一定的写作经验,但实际上每开始创作一部新的小说,都是一场全新的体验,甚至是历险。不管起始有多么顺利,中间一定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摆在面前,有些似乎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那种无中生有的构建的艰难,也不知道那些人物、情节包括语句是从何处来的,它们或许形成于意识之中,或许原本就存在于另一个平行宇宙之中,我们只是有幸看见了、感知到了,并且寻找到了。而我并不清楚在此之前需要做怎样的准备,以及我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对我来说,那真的如同摸黑走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踽踽独行,向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向着可能看见光的地方,一路狂奔,直到走完这段崎岖坎坷的路程。也有可能跌倒,有可能滚下山坡,有可能遇到雪崩,有可能遇到无法预料的意外。这不完全是修辞——我自己的经验,不是每个开工的小说都有完成并和读者见面的幸运,某些作品因为种种原因会被推翻,有可能是因为设计时的不合理与不周全,也有可能是突然间兴趣丧失,对作者而言,就只能当作是弹奏练习曲,退一步说是积累经验,但实际上的打击类似于比赛失利和投资失败。这些不但可能遇到,而且必须接受,这是不得不经受的磨练。当眼前出现一片光亮,那也是剧终落幕的时候。所以即便是在作品完成之时,我内心里也没法感到巨大的狂喜。虽然喜悦似乎应该是有的,然而,更多感到的仍是重压——然后呢?又该写什么呢?就像007一样,又要整装待发,去面对另一个任务,那兴许是更加艰巨的任务。我个人的体会,面对一部长篇,首要的任务是完成,完成之后才说得上精益求精。因为一搁置,就有可能拖成烂尾工程,一旦烂尾,前面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在长达数月、数年乃至更长的时间,被打断和被迫放下是时有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可怕的侵蚀,不仅干扰你的工作,还影响你的思路和情绪,甚至吞噬你的意志。一旦停下来,可能就再拿不起来,就像我们歇下肩头的重担,很可能再挑不起来。文气一旦中断,要找回那些线头一个个续上,可能比另起炉灶、新建大厦还要困难。所以,坚持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也是十分必要的,收住那一口气,是挑战,也是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必经之路。开始动手写《凤舞》,大约在2021年的春天。起初写的是一个中篇,因为这个人物给我的印象太强烈,在脑子里出现得又非常突然,我几乎没有想清楚就急于写下来。对我来说,小说中的许多想法或者说灵感,是稍纵即逝的,就像从水里捞起沉甸甸的婴儿,假如不紧紧抱住,他可能就顺流而下,越漂越远。写成长篇是稍后一些的事情。中篇发表之后,至少停顿了一年多,2022年秋天开始坐下来,耐心地写出它在我心里完整的样子——那是一棵树,主干茁壮,枝丫分岔,叶片繁茂,我隐约看见的是这个样子,能否将它原貌呈现,那是对我的考验。写这部长篇正值时疫泛滥,一边是随时有可能被病毒侵袭的恐惧(最终免不了还是阳了),一边却是在想象中的故乡大地上穿梭和徘徊。我很难说这个小说进展得顺利还是不顺利,和我不少轻松完成有如神助的小说相比,它无疑是艰难的。我是那种不起大纲、几乎没有构思就徒手开写的作者,每天往前推进一点,基本维持在两千到三千字,就像是在做一种匀速运动。但就这一天两三千字,进展得十分缓慢,经常要从早晨写到太阳落山,晚饭之后还要挑灯夜战,写完之后疲惫得脑电波快成了一条直线,带来的直接后果是难以入眠,而第二天又是全新的空白页等着填满。如果某一天因为有事或者进展不顺等等没有完成定额,次日等待的就是加倍的工作量。我查了工作日志,如此没日没夜写了一年之后,连三稿都没有完成,而通常我写一个长篇至少要改七八遍,像《凤舞》这样超过三十万字的,需要修改的次数更多。我以为一年是可以大概完成的,事实上几乎写了整整两年,还不算之前的准备时期。整个写书阶段,我每天忙碌,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面对小说,就像面对一个巨大的工程,好在,没有被吓倒,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个期间我病过,发高烧,咳嗽不止。病好之后仍然虚弱,最要命的是写作水平急剧衰退,断崖式下跌,直接回到小学三年级水平——那是我刚刚认字、只会造简单句子的水准,稍微繁复一点的意思就表达不清,甚至没有能力写长的句子。然后就像受伤恢复训练一般,再一点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和写作能力回升,那真是一个艰辛的不敢回首的阶段。如今回顾,却成了一种难得且难忘的经历。感谢《当代》杂志刊载这部小说。以往二十多年间,《当代》一直扶持和帮助我,发表了我十来个中篇和长篇小说。由于版面有限,小说发表时作了删节,删去十万余字,约三分之一。我自己动手,删了半个多月。写作是愉快的,删节也很愉快,比想象的要愉快,那是一种精细的工作,完成之时,感觉到的大概犹如医生手术成功。
微信专稿
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盛宴》《湖边》《天使》《绿灯笼》《回声》《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小说集《嵇康叔叔》《月色朦胧》《十周岁》和非虚构长篇《成长记》等。曾获老舍文学奖等奖项。凤舞
一天放学后走在路队里,凤舞问我想不想到她家里去玩玩,我一口答应。她常到我家,我还一次没有到过她家呢。那时候串门是十分平常的事情,有的小孩经常跑到别人家去吃饭,还有住在人家好几天不回家的,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家管得严,去哪里、跟谁玩、多久回,妈妈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妈妈曾问过凤舞家住哪里,凤舞说住在河西,妈妈便沉默不语。河西又穷又乱,原先那边是一大片盐碱滩和乱葬岗子,后来人多起来,绝大部分是周边农村的人,还有上岸定居的渔民,以及外地逃难过来的,几乎都是靠下力气吃饭的,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河西、河东虽然只是一河之隔,两边好像是两个世界。妈妈曾反复提醒我不要乱跑,平日她也不准我到河西去玩,但凤舞一叫,我立刻就跟她走了,把妈妈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凤舞家在巷子尽头,是两间平房,和周边的房子一样简陋破败,里面用芦席打了隔断,房子后头搭出两个小披,大白天走进去也是黑乎乎的。她家里没啥像样的家具,除了桌子板凳,满屋子都是床。家前屋后也和别家一样,见缝插针种着青菜,墙头上爬着几个很小的瓜,墙角长着两三棵瘦骨伶仃的玉米和向日葵。和别人家不同的是她家门口铺了一块桌面大小、方方正正的水门汀,凤舞告诉我,这是爸爸为了大喜抽陀螺特为做的。凤舞的爸爸是泥瓦匠,矮个子,干巴瘦,脸上很多皱纹。他很少笑,看见我们这些小孩爱搭不理。她妈妈皮肤黝黑,腰很粗,比她爸爸至少高出一个头,说起话来嗓门大得吓人,就像炸雷一样。配上颌骨宽大的四方脸和两条浓眉,我觉得她就像是一个伪装成女人的男人。凤舞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们和她一样,长着瓜子脸大眼睛,个个都是美人儿,弟弟也是虎头虎脑。他们长得都不像父母,要好看得多。凤舞的奶奶和外公外婆也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不知道那么小的房子怎么住得下。走进她家,正好开饭,我不晓得是中饭还是晚饭。一家人围着桌子闷着头吃,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和喝汤声。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眼睛要定一下才能看清东西。看见凤舞带着我,她妈妈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嘀咕一句:你在外头还没皮够?凤舞显然听懂了妈妈的话,她头一低,不作声,扔下书包转身就拉我出去了。她没有坐下跟他们一起吃饭。我们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玩跳房子,她妈妈剔着牙走出来,她穿着纺织厂浅粉色工作服,戴着白软帽,扎着白围裙,她眼神空洞地望了我们片刻,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对我说:来家坐呀,一块儿吃饭呀。她满脸堆笑,但我晓得是客套话。凤舞望着妈妈,局促不安。她妈妈看都不看她,掏出钥匙哗啦打开自行车锁,一骗腿骑了上去,临走还不忘记客气地关照我吃过了再家去。看妈妈走了,凤舞松了一口气,好像这才活过来。她有说有笑,像在学校里那样疯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来不带同学到家里,因为她妈妈不许,生怕别人家的小孩子到她家吃东西。我到凤舞家多了,知道她在家里和四个姐姐都是没什么地位的,大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们很听话,很顺从。唯有弟弟大喜跟她们不一样。大喜比凤舞小两三岁,作为唯一的男孩,他在家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脾气上来说一不二,一家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凤舞家吃得很差,中饭晚饭的菜经常只有酱黄瓜、酱茄子和腌雪里蕻、腌萝卜干,桌上很少有荤菜,炒蔬菜也不像别人家青菜是青菜、豆角是豆角,她家是有啥菜都炒在一起,一大锅里有好几样。我很好奇,以为是新花样。凤舞告诉我,他们总去市场买落脚菜,有时候不是去买,而是去捡,所以有什么做什么。只有大喜是全家的宝贝,待遇特殊,大人们经常偷偷给他开小灶,几个姐姐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哪个要是流露出一点眼热或者不满,不是讨打,就是讨骂。凤舞有一个在旁人看来很傻气的想法,她一心认为是因为大喜才有的她——换句话说,如果弟弟生在她前头,那她就肯定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了。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我觉得很可笑,后来想一想倒像是蛮有道理的。凤舞从不妒忌弟弟,她是发自真心爱他。大人们偏心大喜,几个姐姐不服气,她从来不跟着叽叽咕咕,也从来不跟着她们在背后鬼鬼祟祟对大喜搞点小动作。她样样都让着这个唯一的弟弟,弟弟怎么受宠在她眼里都不为过,她心甘情愿他过得比自己好。大喜出去玩,她紧随其后,就像他的一个小跟班。她处处护着弟弟,不让他受欺负。花家重男轻女是出了名的,街坊四邻有时候会笑他们,那些人说话直来直去,她爸爸妈妈不承认,用鼻子里拖长的声音否认。情绪不错的时候他们会笑眯眯说自己才不重男轻女,生得多是因为欢喜小孩子,还会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都一样”这样的话,不管别人怎么嘲笑和奚落,他们倒是一点不生气。他们自己家里也经常讲笑话一样说她爸爸想儿子想疯了,大喜出生后高兴得大冬天脱光衣服赤膊到雪地里打滚,还把家里所有的钞票拿去买了鞭炮,从夜里一直放到天亮。她爸爸听了抿着嘴咝咝地笑,笑得傻里傻气,既像是理亏,又像是自得。这似乎是她家特别喜欢的一个话题,一说起来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看得出来,其实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得意,是他们全家的得意。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最骄傲和得劲的是生了一连串女儿之后,到底还是生了一个他们认为真正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凤舞跟我说过,她就是个多余的人,直到上学,连个大名都没有。大姐出生的时候,晚爹爹——她爸爸的继父——是个小学老师,也是他们家最有学问的人,给她起名字叫花小春,后面二姐、三姐、四姐跟着排下去,就叫花小夏、花小秋、花小冬。她爸爸抱怨,说接二连三生出一串丫头片子,就是老头子把名字起坏了,跟打麻将一样,来了一个,非得把四个凑齐。“春夏秋冬”四个字用完了,下面怎么也该转转风水了。没想到生了她,还是个姑娘,她爸爸光火了,说凑齐了桌上打牌的,还有来看牌的,他再不要晚爹爹起名了,就喊她小五子,她快上学才胡乱起个名字叫小凤。她自己不喜欢,觉得跟四个姐姐不像一个家里的人,也不如她们的名字好听。几个姐姐趁机嘲笑她本来就是垃圾堆里捡的。她到学校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她说叫花小凤,老师说倒是不难听,就是有点土。老师问了问她情况,得知她是家里第五个女儿,便说那就叫花舞凤吧,“舞”与“五”谐音,虽大俗,但有特点,也好听,还不容易跟人家重名。等到落笔,老师不知怎么手一抖,误打误撞写成了“花凤舞”,一想,恰好合了“凤舞九天”之意。老师从新生登记名册上抬起头,对她说:你就叫花凤舞吧。后来老师扬扬得意对别人说,多好一个名字,那简直是神来之笔啊。凤舞有一个好名字,却没有一个好成绩,老师先还喜欢她,慢慢就不怎么喜欢了,到后来只剩下失望,说到她便摇头叹气,再后来不怎么愿意提起她。我刚转学过去时听不懂当地话,老师上课都说方言,至少有一两个月我坐在教室里就像傻子一样,即便如此,我的考试成绩仍然都是一百分。在同学举报我给“五一六”爸爸送饭之前,班主任张老师一直是很喜欢我的,经常拿我做例子教育别的同学,尤其是凤舞。有一阵张老师还特意把她的座位换到我旁边,要我作为好学生带带她。我不记得我对她有过什么帮助,顶多是让她抄抄作业和试卷吧。她和我坐了没多久就被调开了,因为上课时我们说话,还笑,张老师就把她换到我前面。但她还是回过头来和我讲话,张老师认为她朽木不可雕,一怒之下将她调到了后面的角落里去坐,理由是怕她影响我学习。她坐在角落里也不安分,有时上着课就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门溜出去了,老师只好又把她调回到前面来,方便上课时看着她。但不管她坐在哪里,课间和放学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玩。凤舞在家里的待遇也是末流的。爹妈对她的冷淡和嫌弃非常明显,她家泛黄的石灰墙上,并排挂着两个镜框,里面贴满了家里人大大小小的照片,那么多照片中,竟没有一张是她的单人照。她的四个姐姐每人都有一张满月纪念照,上面印着出生年月日。虽说她们也不被待见,但有这么一张照片,她们还是蛮得意的。大喜的照片就更多了,镜框里大部分的照片都是他的,多一半是脱得光溜溜,叉着双腿,即使大冬天,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棉裤也是开裆的,该露的东西一定会显眼地露出来。凤舞没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她去问妈妈,妈妈不当回事地说,忘记带她去拍了,还嫌她烦。被她缠不过,妈妈随手拿一张大姐的照片说就是她,立刻被花小春一把夺过去。她不甘心,又去问爸爸,爸爸给她的回答很干脆:滚一边去。她很伤心,姐姐们还要嘲笑她,嬉皮笑脸让她有本事追回去照呀。尽管姐姐们在家里同样没地位,但跟凤舞比比,心里还是很有优越感。四个姐姐欺负起她来各有招数,她拿她们却没有办法。她家经济条件差,几个小孩之间经常抢东西,抢吃的抢穿的抢用的,姐姐们人多手快,抢下东西来再四个人分,经常是有点什么,一眨眼工夫就抢得精光,没她的份。而弟弟是被特殊关照的,他用不着跟她们抢,总归不会缺他的,所以吃亏的就是凤舞一个人。她的衣服又旧又破,是四个姐姐穿过不要的。她洗脸的毛巾用得糟掉了,展开来简直就像渔网。她没有梳子,头发老是乱蓬蓬的。她没有书包,用一个旧面粉口袋改的布兜装书本。她甚至没有钢笔,老是用一支笔杆缠着胶布的圆珠笔,被老师说过好几次。老师要求写作业一律用钢笔,我把一支旧钢笔送给了她。常去凤舞家,我和她四个姐姐都很熟,我对她们的感情有点复杂。在我眼里她们都是漂亮得耀目的姑娘,个个聪明伶俐,而且各有特点。大姐花小春稳重心细,做什么事都特别认真,而且很会照顾人,我常看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洗全家人的衣服,不过凤舞的除外。洗干净的衣服她用小木夹子夹在家门前的细铁丝上,风一吹,大大小小的衣服翩跹起舞。她叠衣服也很有耐心,静静地侧身坐在床沿上,把衣服裤子一件件都折得方方正正,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把衣服叠得那样整齐好看。二姐花小夏能说会道,性格泼辣,是姐妹当中最能干的。她头脑灵活,胆子大,不怵生人,和外面打交道的事都是她冲在头里,再难办的事情,她总有变通的法子,爹妈都忍不住要夸她。三姐花小秋特别之处是心灵手巧,她会打毛衣,钩各种罩子垫子,还会做衣服和绣花。她从来没有学过,都是无师自通。她做出来的衣服和裁缝店的老师傅比一点不差,针脚平整不说,式样还比裁缝店里的时髦。她还很会精打细算,出去买东西总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能给自己赚下一点零头,积少成多,手中也有了些钱,只是没人晓得她到底存下了多少。四姐花小冬性子最柔,也最听话,是姐妹几个中读书最好的。作文写得尤其好,文采飞扬,老是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地区的数学竞赛。除了读书好,她能歌善舞,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也是唯一能连续翻三四十个空心跟斗的演员。每次演出不管和节目合拍不合拍,肯定都会安排她出场炫技,她从舞台的这一端翻跟斗到舞台的那一端,有时还原路翻回去,引来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宣传队演出一晚上发给每个演员两毛钱的夜餐费,她因为表演翻跟斗这项绝技能拿双份。每次她都把发到的钱原封不动拿回家,爸爸妈妈非常开心,人前人后夸她最有孝心。看她们四个叽叽喳喳在一起说说笑笑,在双层床之间灵活地爬上爬下,相互温柔地梳头发,编出不同的花式,我会心生羡慕,真想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不过我也更加想不通,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冷酷无情地排挤最小的妹妹。四个姐姐讨厌凤舞都是做在面上的,毫不掩饰。她们不许她碰属于她们的东西,嫌她粗手笨脚,还嫌她脏。只要看见她换衣服或者洗澡时露出皮肉,就会故意尖叫,好像受到惊吓一般。如果她们正好都在,会一迭声地大叫“哎呀”,随即发出“啧啧啧啧啧”那种极端鄙夷的声音,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丑陋很羞耻。她们对她的衣服,尤其是贴身内衣表现出厌恶,洗衣服的时候不许她把自己的背心、裤头跟她们的放在同一个盆里,就好像她浑身都是细菌。四个姐姐团结一致孤立凤舞,都不怎么跟她说话,她和她们说话,她们爱搭不理,她多说两句,她们就嫌她聒噪,还耻笑她。因为我是凤舞的同学,她们也不大理我。那时社会和学校都分帮结派,同一帮派的人很抱团,不同帮派之间视若水火,动不动就要干上一仗,所以对她们那一套我很熟悉,也很敏感。我虽然喜欢她们,羡慕她们,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她们——她们个个嘴尖牙利,得理不饶人,都不是好惹的。她们远不像看上去那样姣美乖巧,其实是一群猛兽。我心里怜惜凤舞,每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像在夹缝里求生存。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4年6期
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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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