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志短篇小说《室内地图》发表于《当代》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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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启民
隐秘幽微的心理动线、亲密关系之中的情感张力,这样的写作在中外文学史上有一支不可小觑的传统。如果我们同意文学的核心在于写人,那么这支传统不在于把人往高大、伟大了写,而专注于把人往深、往内在写。一直记得第一次读到《金锁记》时的震撼,张爱玲那样平静、客观的笔触,寥寥的几句,将一个没落家庭中绝望而变态的主妇曹七巧刻画得那样令人心惊。也还记得《雪国》里,川端康成意识流般的叙述,如何在物哀的文字中,勾画出来一片朦胧、虚幻的感受世界。欣喜的是,年轻的湖南小说家先志,也有着一份张爱玲那样细腻的心思,或者说,也早早有了洞察人心的老灵魂。他最新发表在《当代》上的短篇小说《室内地图》,聚焦于过年前后一家火车站旁的面馆,几个简简单单的人物,总是在短幅的对话之间一再地陷入沉默,却就在这沉默中,深深刻写下每一个人的灵魂,人物之间的关系和情感状态,也刻写下每一个人物内心暗自涌动的波澜。面馆的老板娘长芬与老板老贾早年弄丢了孩子,漫长的寻找最终换来的只剩下面馆内一张画下了寻找行迹的地图,和夫妻之间的各自疲惫、相对无言。长芬把爱意转移到了失去母亲的外甥小夏身上,但显然,小夏寄人篱下的委屈害怕从未远离,老贾也并不喜欢这位投靠了他们夫妻而跟自己没有血缘的孩子。三人的相处,总是那样静默,在静默之中能听见其中人心凉掉的声音。比如,小夏的殷勤,总换不来老贾的亲近,“小夏已讲了三天,他可以一个人和面,压面,下面——老贾可以休息。但老贾没作声。此刻,他手扶机器,眼盯出面口,每十秒,用力扯断面条……时不时咳嗽一声”。面馆的逼仄空间,逼视着老贾、小夏和长芬,把人物之间的爱与恨,压入到黑暗里,压入到更深更广的沉默之中。夜晚,三人共处的二楼空间,老贾与长芬关于小夏成长问题的对话,被旁侧的小夏听见。“‘我照顾他吃,照顾他穿,也有好几年了。我不能算他妈妈吗?’‘他妈妈死了。’老贾说完,翻身背对长芬。楼下厕所的灯啪嗒一声关了。小夏轻踩着闷闷摇晃的铁楼梯上楼……小夏的轮廓越过长芬与老贾的床,到浴帘后朦胧地躺下。帘后都是交叠的黑块。”而来到面馆吃面的客人细鞋头,打破了三人之间表面的平静,如同是一颗掉入水中的石子,唤起角色们情感之海里更深的涟漪。原来,细鞋头的母亲之前就在面馆所在的店面开鞋店,他用那几乎不能坐稳的单薄身子,那样满不在乎地讲述,如何因为母亲的正义感去坐了牢,又如何在监狱中失去母亲,搅动起长芬和小夏深深的共情。而他不明就里地去询问三人的关系,也让面馆里一再地陷入无言的尴尬。“‘这是我们的外甥。’‘噢,那他爷娘呢?’没人回答。突然,哗啦一声,地图从墙上掉下一半。地图罩了细鞋头一脸,背后的灰尽数落到靠墙的桌椅上,白茫茫一线。”突然掉落的地图,把地图钉在墙上的敲击声,被丢入店外一闪一灭的烟头,都将人物们的失落、沉痛、悔恨、悲哀、同情、内疚,以沉默的方式一一托出。对于人物内心微妙复杂的心理,那些因为过于深重搅结而无法直言,却在面馆的空气中弥散着的凝重情绪,先志并不直接去写,他的笔调朴素、自然,也含蓄、冷静,他尤为擅长的是通过情境和环境的刻画和对细节的把握,呈现出情境之中人的关系、情绪的张力。不得不令人感叹,作者年纪尚轻,笔法却透着老道。除了在人物内在情感书写上的着力,《室内地图》对于情境的设定也并非任意。小说中看似平凡的面馆日常,实际选择和截取得可谓典型——春节前后几天的面馆,寥落、清冷,对于在各自的亲情中充满了遗憾的角色来说,何尝不是一处情感的修罗场,长芬、小夏、老贾,也包括细鞋头,他们在相互语言的碰撞之中,各自接受着回忆的击袭和拷问。一张寻找亲情的行迹地图的突然掉落,把人物们彼时彼刻的心迹都关联了起来。典型情境的截取、结构的巧妙设定,让小说尽管不长,却令人印象深刻、余味悠长,人物各自的状态、情绪、性情也都入木三分。这背后,是作者的一颗匠心。不知先志是否受到过契诃夫短篇小说的影响?那种短小精悍而又简练朴素的风格,含而不露、让生活自自然然地呈现其自身的写作调性,多少透露出西方经典现实主义短篇的路子来。他像是一位精心构思镜头语言,却又努力将镜头本身藏起来的摄像师,平静自然的风格背后是努力精细的经营,如此,而把生活本身拿来淬炼出精致的文学短幅。在非虚构正在攻城略地步入文学场域的时代,很多时候,我们在怀疑经典的虚构文学不够味了、不好看了、不吸引人了。但先志的短篇倒是让人有了些信心,对于生活深处人们细腻情感的深刻洞察,对于结构和情境的巧妙构造,仍然是、必然是、永远是让虚构文学打动人心的利器。
本刊特约评论
刘启民,刘启民,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湖南省社科院文学所。在《人民日报》《当代文坛》等报刊发表评论若干。长期从事文学评论和文化影视批评。
稿件终审:李红强
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