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秀:在城里做农妇

文化   2024-10-22 20:01   北京  


母亲刚到城里时,我以为她从此会告别农妇生活。起初,她只是将阳台上空置的几个花盆装满土,种上几棵葱苗。然而没过多久,母亲开始用泡沫箱种菜。忽一日,阳台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泡沫箱,母亲忙进忙出地用塑料袋往家里运土,于是每个箱子都变成了一小块园圃。

该到头了吧,毕竟家里空间就那么大。

可是母亲将目光投向了高楼之外。一天,她向隔壁大叔借来锄头和镰刀,扛着来到家属区西边的山下。那里曾是一片开发未尽而被遗弃的荒芜之地,如今早被附近居民种上绿色的蔬菜。母亲寻得几个无人问津的旮旯角落,挥动镰刀,汗流浃背地大干起来。那是怎样的旮旯角落啊,荆棘丛里长着岩石,岩石底下全是坚硬无比的土疙瘩。连路人都惊奇:大妈,这地也能开出来吗?母亲撩起毛巾擦一把汗:能!那架势,就是一座山也能被她劈成平地。经过几番披荆斩棘、运石拉土的辛苦劳作,一块块或三角形或不规则多边形的菜地终于被开采出来了。 

很快,种子买来了,菜苗种上了。母亲的希冀一天天发芽。

随着母亲的开荒规模不断扩大,我们家开始收获各种各样的农作物,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白菜、萝卜之类自不必说,玉米、花生、红薯、土豆不久也有了。小时候在农村吃过的那些东西母亲全都种了出来。不光供应我们自己,还时不时送一些给邻居和同事。

像母亲这样的种菜大妈在城里并不少见,我们小区里就有很多类似的老人,他们从农村来到城里帮子女看孩子,闲暇工夫在山头种点菜,让家人吃上绿色食品。

然而,母亲没有止于种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提着一个蛇皮袋,在小区内外的垃圾桶跟前逡巡着。她早就观察到,硬纸板、塑料瓶、旧铁丝是可捡拾的宝物。硬纸板要整理平整扎成捆,塑料瓶需踩瘪扔进袋子压紧,铁丝一般不易得,偶尔捡到几根也要单独放好。为了将积攒的废品卖到收购站,母亲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推北方特有的独轮车!只见那些杂物高高地在车板上堆成一座小山,母亲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车子。由于是下坡路,她身体微微朝后倾斜,两手紧握车把。车轮滚动着,母亲步伐坚定,春风满面。畅快流动的血液使她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汗,冒出来了,在额头上闪闪发光。 


这就是母亲生活过的北方小城。母亲开垦的菜地就隐藏在眼前这座山的山脚下


那时候我家小孩三岁多,只要看到哪个角落里堆放着废品,他就指着说,“这是姥姥搞的。”有一次我父亲带孩子到操场玩耍,球场上一帮大学生在踢球,小家伙看见操场边上有几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立即噔噔噔跑了过去,将水倒光后把空瓶放到脚下使劲踩瘪,说:“拿回去给姥姥。”

我不得不跟母亲聊聊了。 

“妈,您在小朋友眼里都成了废品大王。您就不能清闲清闲,享享福吗?”“享福?啥叫享福,我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就是享福!” 

母亲依然我行我素,坚持在城里过着农妇生活。有一次她竟然偷偷跑到隔壁小区找了个扫地的工作,早出晚归地干着。父亲上午去找物业主管给她辞了职,下午她到另一个小区又找了一个。想让她失业,没门!
母亲的发明创造不止于此。她见小区里的人将七八成新的衣服扔到垃圾桶里,心疼得不得了。于是开始收集旧衣服,一件一件洗得干干净净,拿到楼顶晒干。“妈,你干啥呢,准备摆摊卖衣服啊?”面对我们的询问,母亲抿着嘴不说话。过了一阵子,我家阳台上多了几个圆圆滚滚的蛇皮袋,里面自然是母亲收集衣服的劳动果实。“姑娘,帮我寄了吧。”母亲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寄给谁啊?”我知道母亲惦记着老家那些亲戚,可现在不比过去,农村条件也好了,没有谁缺衣服穿。母亲不听,坚持要寄。无奈中我请朋友开车帮忙将东西送到火车站的快递公司。其后的几年间,我每半年都要去火车站寄一次衣服。直到有一年母亲回老家,看见她寄的衣服袋在亲戚家的墙角立着,几年没开封,她才悻悻地放弃了收集旧衣服的事业。

母亲从来都是这么犟,她的口头禅是“怕什么!”小时候她总是让爷爷直接端着钢精锅给我送饭。那会儿我们正上课,爷爷忽然出现在门口,将一只锅底被柴烟熏得漆黑的钢精锅放在教室的窗台上。我一下子羞红了脸,头深深埋了下去。下了课也不敢去端锅吃饭。其实,全班同学都知道刚才那个人是我爷爷,当然也知道那只黑锅是我们家的。回家后我生气地跟母亲嚷嚷:“别再让爷爷端着那只黑底锅到学校让我丢人了!”母亲却轻描淡写地说:“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呢,里面的饭又不黑,怕什么!”

母亲满不在乎地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别人砍柴种天麻,她也砍柴种天麻,别人锯树种香菇,她也锯树种香菇。由于缺乏经验,失败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连本钱都赚不回来。面对这种局面,母亲总是无所谓地说一句:亏就亏了,怕什么呢。


老家的村庄,住户不多,房子散落在群山的怀抱里

我和哥哥上初中时,父亲在外乡的供销社工作,我们兄妹跟在父亲身边读书,远在老家的母亲只在农闲时节才赶来与我们团聚。有一年冬天,北风呼啸,天气异常地冷,母亲背着腊肉和红薯来看我们。她刚走到镇上便听闻了一件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被不孝子女轰出家门,如今流落至此,住在镇子北头的桥洞下。母亲一见我们便念叨这件事。吃完饭,她拎着几个热腾腾的红薯独自走出了家门。镇子不大,母亲往北走了几分钟,便来到河边,那座五孔大桥就横跨在她眼前的河面上。母亲慢慢下到河道里,沿一条铺满垃圾的干坡道,来到最边上的桥孔跟前,抬眼一望,果然有一个老婆婆裹着被子坐在里面。母亲攀援着爬进桥洞,把红薯递给老婆婆吃。从此,母亲几乎每天都去给老婆婆送吃的,有时拿几个土豆,有时端一碗米饭,大年三十还专门送了饺子。送吃的也就送吃的,关键是每次都要穿过大桥外面的垃圾堆,还要手脚并用地往桥洞里爬。我们想劝阻母亲,但知道她一定会用“怕什么”来回答,干脆听之任之了。

我曾“告诫”母亲,城市不比农村,不要随便与人搭讪聊天。母亲充耳不闻。她不仅在短短时间里认识了小区里许多大叔大妈,连卖肉的大汉、送快递的小伙也很快成了她的熟人。有一次,她遇到我一位同事的母亲,彼此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竟然站在路边畅谈了半小时!在母亲的意识里,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复杂,她毫不介意地帮别人挑水浇地,也能凭一句话在邻居家院子角落挖个坑,将萝卜埋进去过冬。有一晚,她回家很迟,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在帮一个快递师傅寻找丢失的快递。“你认识那个师傅啊?”父亲问。“不认识……你不晓得,我们找了几条街,终于在一个绿化带里把那个小盒子找出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小伙子不用赔钱了。”母亲的笑容像花一样灿烂。
母亲一副胖胖的身材。我曾劝她,“妈,你也减减肥吧。”母亲总是回答:“我生下来就这么胖。十四岁就一百六十斤。”她的语气里不仅没有难堪,反而有几分自豪。那种自豪,让我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健硕而充满活力的少女形象。


这是圈养牲口的小土房。故乡那些用黄土垒筑的房子,很快会成为历史遗迹

母亲总是风风火火、力大无穷。那一次母亲去赶集,买了许多东西,登上公交车,被司机喊住了:“大妈,您的老年卡是假的!” 母亲不解地问司机:“你为什么这么说?”“您不可能有六十岁。”“那你说我多少岁?”“我看您最多五十。”“我儿子都四十多了,我最多五十?要不这样,你把我拉到派出所,让派出所的人检查我的卡是真是假。”司机笑了,向母亲道歉:“不好意思,大妈,您两手拎着那么多东西,‘噌’的一下就上车来了,我从未见过一个老年人像您这样,倒是见过许多大叔大妈就是空手上车,都要扶着膝盖。”

还有一次,单位组织旅游,允许带家属,我因为孩子小没法成行,母亲想出去看看,就给她报了名。我把母亲托付给一个同事,让她一路关照。旅行结束后,同事前来“汇报”情况,哈哈大笑地说:“阿姨哪是需要照顾的人,她走路我根本追不上啊。” 

我们调动工作离开北方时,母亲决意回到老家去。那一坡茶园,几块玉米地,是她放不下的牵挂。临行之前,母亲去看了她的菜园子。她步履缓慢地行走在巴掌宽的田埂上,目光轻柔地掠过每一棵白菜、每一株蒜苗,似乎在心里默默地与它们说再见。六七年来,母亲在这里留下多少背影,每一寸土壤都浸润着她的汗水。晨曦一次次相随,夜色一次次相伴。向来风风火火的母亲,此时此刻显得比谁都安静,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心中满怀不舍。是的,母亲的确不舍,但她并没有舍不得。相反,她下定决心要给每一块菜地找到新主人。于是,她走在小区里见人就问:“你需要菜地吗?非常好的菜地呢。” 然后母亲一一带那些对菜地怀有热情抑或好奇的人上山,向他们详细介绍每块地的特点,潮湿还是干燥,松软还是坚硬,适合种哪种作物等,直到每块地都有了新归属。独轮车、锄头、镰刀,母亲自然也都送了人。


我家房子一角。冬天雪很大,天地一片安宁

楼上黄阿姨对母亲说:“您回去可以休息休息啦。”母亲不以为然:“哪能休息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事实证明,母亲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多年未回,老家变化很大。采茶不必再用手工,电动采茶机已经普及;刨土豆无须锄头,推着收获机就能搞定。母亲满眼新奇地看着那些机器,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我和父亲赶紧制止,您都是七十岁的人了,看看也就行了吧。然而,母亲还是悄悄去买了采茶机,准备在春天来临时大干一场。考虑到安全问题,不能再让母亲“放纵”,我和哥哥拜托每一位乡邻:“请不要教我母亲使用采茶机!”

我们终止了母亲的采茶机梦想,却阻拦不了她上山采茶的脚步。她天一亮就出发,哪怕刮风下雨也要上山。母亲的生活完全恢复到进城之前的状态。说实话,母亲初到城里时,我曾雄心勃勃想要改造母亲,让她变成一位衣着优雅、举止娴静的城市大妈。身边那些朋友的母亲,这样变过来的不是有很多嘛。可是,我的母亲不行,她就愿意彻头彻尾做一名农妇。母亲宛若一个顽童活跃在故乡的山水之间,春天入林掰竹笋,秋天进山拾橡子。当白云在树梢轻轻流过,母亲采撷进篮子的,是四时万物的精华,亦是生命中那份亘古不变的从容与坚定。
我也曾接母亲来南方的大都市居住。和以前一样,她敞开胸怀与天南地北的人聊天,但这里没有能开掘的菜园子,没有她可做的体力活,母亲终究留不下来。当然,母亲暗暗有过尝试。听父亲说,母亲来到第二天就托小区里的保安小伙帮忙找工作,人家给她一个电话,她真跑到一个公交站去应聘保洁,终因超龄而未被录取。

母亲坚信,健康的最大秘诀是每天流一身汗。劳动,既能有所收获,又可保持身体健康,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如今,我们早就接纳了母亲的犟和她的“怕什么”哲学。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毕竟父母健康、快乐才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大福祉。更何况,母亲的倔强其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当年父亲本在老家的供销社工作,母亲异常坚定地要把我们送到条件更好的地方读书,她八方打听、四方奔走,费了许多工夫把父亲调到另一个乡镇,将我们转学过去。真不知道,母亲哪来的见识与勇气!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似乎越来越懂母亲。母亲不只有粗枝大叶的一面,她的内心其实是很细腻的。她总能体谅别人的悲苦,尽其所能给予帮助。那年冬天,母亲回娘家,途中到一位老爷爷家烤火取暖。老人正在柴火上做饭,母亲见他夹了一块猪板油放到锅里,用锅铲划两下后立即铲起来放到一旁的碗里。母亲不解地问道,“大爹,您是嫌油太多吗?”老人叹了口气,“哪里是嫌油多,三姑娘,你是不知道,你大爹我,没有油吃啊。”母亲心里一阵酸楚,跟老人说,“您等着,我给您送油来,我家杀了两头大肥猪,油吃不完。”过了几天,母亲用背篓背着一大块猪板油给老爷爷送去。她在雪地里彳亍远行的身影,至今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冬天的时候,茶树盖上了厚“棉被”,采茶人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母亲身上似乎具有某种奇异元素,常常吸引同龄人将她视为知己。她在北方那几年,交了好几位朋友。有的与她一样来自农村,也有的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楼上那位黄阿姨,是干部退休,母亲扫街,她经常跟着帮忙捡落叶。母亲回老家时,她泪眼婆娑地抓着母亲的手:“姐妹儿,舍不得你啊,咱们何时才能再相见呢。” 每个人或许都在内心呼唤着单纯和简单,却在现实中很少与真正具有这种特质的人相遇,我想这就是母亲为何让非亲非故的黄阿姨如此依恋的原因吧。

我也慢慢理解,母亲虽然不说苦,但她吃过太多苦。想想那些年,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独自扛着整个家,风里来,雨里去,弯腰的苦累自己受着,挺直的背脊却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大都市的奔波常常让我满身疲惫。然而,每次和母亲通话,当她爽朗的笑声越过千山万水飞进我的耳朵,我在精神上总会为之一振。不得不承认,母亲快乐的农妇精神和那股“怕什么”的劲儿,不仅扬起了她自己的人生风帆,也总在激励我勇敢前行。回望过去,经历过那么多失败,却一次次爬了起来;遭遇过无数的晦暗,却依然心向阳光。我终于意识到,尽管一次次离开母亲远行,精神的脐带却始终与母亲相连。

如今,母亲固守于山区的老家,自由自在地做着一名农妇。她时常向村里那些没出过远门的老人讲述她在城里见过的奇人异事,而她自己在城里的经历也成了我眼中的传奇,一段我必须诉诸笔端的特殊记忆。


深秀,本名秦凤华。湖北宜昌人。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电影学博士。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原鄉書院
高品位的文学家园——重情怀的综合读库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