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人生如漫长的河流

文化   2024-10-22 10:15   北京  


当代著名作家、翻译家聂华苓,1925年出生于武汉,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外文系毕业,1949年迁居台湾,之后定居美国,与丈夫保罗·安格尔创办了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


01


(2017年)9月2日中午,阳光灿烂热烈,清澈的爱荷华河像一条蓝色缎带,蜿蜒环绕城市四周。爱荷华市环境优美,正如女作家丁玲在回忆文章中所写的那样,“满眼都是绿树、青草、流水、美丽小屋的爱荷华。”


聂华苓和她的丈夫、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的家座落在爱荷华河边的一个山坡上,这是一栋两层红色小楼,掩映在高低错落的绿树林中。离约定的两点还有二十多分钟,此时聂老正在午饭。我们三人在坡下静静守候。


聂华苓和保罗的家——红楼


2001年秋,年青的作家苏童常来这里吃晚饭,他写道:


聂华苓来开门,一个娇小的衣着讲究的女人,年龄被灿烂的笑容和清脆的声音覆盖。看见她,好像在幽暗的森林中照到了一束早晨的阳光。


16年的岁月过去,当年76岁的聂老现在身体如何?


我们手捧蝴蝶兰,从坡底拾级而上,朝圣一般来到红楼门口。房门打开,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身材瘦小、腰板却很挺直的老人:“欢迎你们,哦,还带了我最喜欢的蝴蝶兰,谢谢。”


聂老满面笑容,声音爽朗,瞬间消除了我们对她健康的担忧。紫红长裙粉色眼镜,金项链白玉镯,气色不错穿着讲究的她,实难与92岁高龄相联。


“聂老,我们扶您上楼吧!”


“不用,我一个人住,都是自己上上下下的。”


聂老手扶楼梯,步态平稳,领着我们上了二楼。二楼右侧是宽大的客厅,墙上、桌上、沙发茶几旁,摆满了泛黄的照片画页和夫妇俩到各国旅游时买回来的艺术品。在大大小小的合影里,娇小玲珑的聂华苓依偎在高大英俊的保罗身边,笑容恬静幸福。


四位年差半个世纪的女性围坐在沙发上聊天。窗外的长廊上,静静躺着几片早秋落叶,室内慵懒的光线里,时空却仿佛凝滞多年。聂老主动讲起她和保罗的初识:


我不认识他,他提出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到了巷口,车子进不去。我说再见,他说,no, no, I'm going to see you again again and again。


第三天他去日本,台湾很多人送他,我也去了。他走到我面前说,I'm going to see you again again and again。我说不可能。


两人的初识是在1963年春天举行的一次鸡尾酒会。前来邀请青年作家赴美交流的美国现代派诗人、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的负责人保罗·安格尔,遇到了他欣赏的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作者、时年38岁的聂华苓。


第二年,保罗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邀请聂华苓赴美,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分离。


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


1967年,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共同创办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每年的9至12月,“国际写作计划”提供全部经费,邀请世界各地三四十名作家到这里从事写作,研讨有关文学问题。


与此同时,聂华苓的文学创作也取得了新的成就。1980年她出版了长篇小说《桑青与桃红》。

  

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桑青在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国民党政府撤退赴台的背景下,如何惶惶终日逃亡奔走,不得不赴美逃难以致最终精神分裂的故事。聂华苓说:“我不仅写一个人的分裂,也写着中国受难的分裂……”



1990年,《桑青与桃红》小说英文版荣获“美国书卷奖”。


02


聂老的书房在一楼。在下楼之前,聂老带我们来到二楼的左侧,这里有聂老的卧室,还有保罗的书房。


“你们看,这是他走时的样子。”


1991年3月的一天,保罗不幸在芝加哥突然逝世。聂华苓亲眼目睹深爱的伴侣远远地躺在自己的面前,再也没有醒来。


当天夜里,她冒雨回到爱荷华。


26年来,保罗的书房一点都没有动:老式打字机、电话、旧报纸、书、日历……我们看到在书架上有张保罗的英俊头像,忍不住夸他像某部电影里的战地记者。聂老听后轻轻一笑。


《三生三世聂华苓》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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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老的餐厅和客厅同在一室,中间用几组柜子稍作隔断。餐厅里,一张可容纳十几个人就餐的紫檀色长条餐桌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一盏造型别致的白色贝壳灯悬挂上空。


看着这张先后有六百多位各国作家围坐过、被大陆作家毕飞宇誉为“一部文学史”的饭桌,我们都不免激动。


聂老回忆道:


萧乾是我们邀请的第一个作家,他的儿子现在也住在爱荷华,离你们不远。


记得王安忆来的时候,年纪很小,她是和妈妈茹志鹃一起来的。


左起聂华苓、茹志鹃、王安忆


餐桌紧靠落地窗,窗外是一大片树林围绕的院子。当年,聂华苓和保罗常绕到红楼后面的树林,去喂食信步而来的鹿。后来鹿越来越多,成了著名的“鹿园”。


或许是年少在大陆遭遇战乱流离,青年到台湾身受异乡孤立之苦,聂华苓特别同情那些曾经和正在经历苦难的文学友人。“国际写作计划”邀请的名单中,有许多是来自东欧、非洲、南美的优秀作家,其中不少是她和保罗费了千辛万苦才邀请过来的。


因为他们夫妇的努力,世界各地的作家开始跨越意识形态齐聚一堂。1976年,二十四个国家联合推荐聂华苓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


爱荷华大学校园内的“国际写作计划”


1978年,在阔别近三十年后,聂华苓第一次回到祖国大陆,她和保罗四处打听艾青、王蒙、萧乾、丁玲等作家的下落。


第二年,中美建交,萧乾成了第一个被邀请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大陆作家。在聂华苓和保罗特意在鹿园举办的“中国周末”聚会上,萧乾念起自己工整书写的发言稿。


作家萧乾


之后,许多从时代的伤痛中走出的作家,丁玲、艾青、茹志鹃、汪曾祺、王蒙、古华、张贤亮、冯骥才,还有阿城、北岛、苏童、余华、刘恒、莫言、迟子建、毕飞宇等人,都被邀请参加这个“国际写作计划”。


聂华苓夫妇经常请中国作家到红楼吃饭,到鹿园喝酒聊天。回忆那些难忘的聚会,莫言说“聂华苓更像母亲”,苏童、余华、迟子建和蒋勋等作家评价说“她身上有着一种英雄气概和侠义情结”。


 “国际写作计划”开启了一扇门,引领中国作家再次走向美国,走向西方世界;也打开了一扇窗,让西方文化了解中国的文学。现在,“国际写作计划”仍是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作家驻校项目,每年有三四十位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到这里写作交流。


前排左起:孟京辉、迟子建、邵燕祥、聂华苓、董秀玉、莫言、姜杰,后排左起:胡旭东、娄烨、聂华苓女儿蓝蓝、毕飞宇、苏童、李锐、刘恒、蒋韵、廖一梅、西川

  

在餐厅,我们看到饭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聂老,您现在自己做饭吗?”


 “我都是自己做,偶尔请人过来帮我买东西打扫卫生。”


 聂老说,现在年龄大了就出去的少,白天经常在屋里看看书,有时写点文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吃点安眠药。


陪同我们的年轻朋友问:“每天吃吗?”


聂老马上呵呵笑起来:“那还不吃死人?”


眼前这位年逾九十、从容优雅的老人,依然思维敏捷,言辞爽直,以她性格的开阔和练达沉静面对人生的起落和岁月的沧桑。


我们希望手持聂老最满意的作品《三辈子》,和她合影一张。聂老欣然同意,她从书柜里取出两本厚厚的不同版本的书。


作者与聂华苓合影


看到封面的头像,我们不禁赞叹:“聂老,您年轻时的照片真美。”


聂老温和一笑:“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呢。”


《三辈子》出版于2011年,是聂华苓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从中国大陆的故园,到青年时期暂寓的台湾,聂华苓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坎坷曲折,直到1963年她遇到保罗,婚姻和事业重获生机。


1996年,在保罗·安格尔逝世五年以后,聂华苓出版了散文集《鹿园情事》。书中写道:


前不久我还对安格尔说:“我们的婚姻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满的婚姻。”那时,正是清晨,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他用法国烘咖啡豆磨出的咖啡。长窗外,春雪飘飘,鹿一只一只从清清爽爽无叶的林间走出来。“多好的生活。”安格尔说。

  

聂华苓与丈夫在一起


04


聂华苓对水有一种深深的情结:


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荷华河。


1925年,聂华苓出生于湖北武汉,浩荡的长江水哺育了她平静的童年。11岁那年,聂华苓的父亲在战乱中不幸被枪杀,从此家道中落,她经历了嘉陵江上的流浪和逃亡。


1934年,就读于汉口市立六小


1949年,从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刚毕业的她只身前往北平,和以前的大学校友结婚,一家辗转来到台湾。


丈夫承受不了陌生环境和艰苦生活带来的压力,聂华苓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1960年秋,她在台湾供职的《自由中国》杂志蒙难,全家一度整日受到监视。


两年后,聂华苓的母亲去世。


1964年,在保罗·安格尔的帮助下,聂华苓携两个幼女跋山涉水来到爱荷华,流浪飘泊多年的她终于在爱荷华河边安定下来。


聂华苓说:


爱荷华的家就是在那个山上。我们刚搬去的时候,在我那个书房,可以看到窗外的河流,我突然想到,我是从长江来的,这条河就是爱荷华河,那条河好像是长江,所以两条大江汇合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1985年,聂华苓发表长篇小说《千山外,水长流》。数十年的历史风云,千百年的民族情感,几代人的爱恨悲欢,她用练达文字、细腻情感娓娓道来。回首过往,千山一脉,绿水长流,生命与爱终将消融一切。


年轻时的聂华苓


聂老带我们下楼到一层她的书房参观。书房铺着厚厚的地毯,安静舒适。屋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写字桌,聂老走过去,站在椅子旁摁了一下键盘,屏幕开始闪出淡蓝色的光。


“桌子上比较乱,都是我看的书和打印的文章。朋友们也给我用邮箱写信。”


 除了书架上堆积如山的藏书,书房里还挂有很多朋友赠送的字画,其中不乏黄永玉、吴祖光等人的作品。


“聂老,您现在还经常写文章吗?”


“年龄大了,写的不多,主要看看书。”


下午三点,我们依依不舍告别聂老。在爱荷华大学工作的朋友阿月,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聂老有事尽管给她打电话。聂老很高兴,也希望我和刀子馨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有机会再上她家坐坐。


走下山坡长长的红台阶时,聂老在门旁落地窗前一直目送我们。我们每下几个台阶就回头和她挥手,她也挥手告别。下坡拐弯后,我们还一直回头朝红楼挥手,直到看不见她瘦小的身影。



我就好像一条河,流到一个什么地方,就让它慢慢地流,慢慢地流。原来是长江大河,到了最后,慢慢地小了小了,流的速度也慢下来了。慢慢地,到了一个山洼里,就停下来了。无恨、无悔、无怨,我说,时候到了,说声再见,招招手,随风而去。



图文转自作家文摘

作者周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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