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日常生活

文化   2024-10-19 20:01   北京  


醒来好一会儿了,托马斯唯一模糊的意识他还活着。然后,好像身体淋到冷水一个激灵,托马斯记起昨天夜里妻子的姐姐给他打过电话,他们简短地聊了几句话,但什么事情也没解决。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蹒跚地穿过那道从窗子里透进来的灰色晨光,走进房间。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台电话,然后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茶在泡着,他坐到床上,努力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梦。他试图把那些零星的碎片拼凑到一起,可就像他昨天夜里参加了为他准备的庆功宴,但早上却只带着一些残渣醒来一样徒劳。他又一次看了看电话。
他听着雨水落在窗子上的声音,决定开始写辞职信。他坐到桌子旁边,扫了一眼放在一边的账单和他永远都不会完成的报告,从打印机那儿抽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出来放到跟前。喝完一杯茶之后,他开始写了。他能感觉牙齿上被糊了一层糖。写完他的地址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像一只小小的、垂死的动物。
他把头转向了电话,但其实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
他听到外边的马路上开始变得繁忙。人们都开始准备去上班了,卧室里的收音机正在报时,咖啡正滴进玻璃罐里,浴缸正放着水。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紧紧抓住茶壶的把手,给自己再倒了一杯茶。
他能想象出来他那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妻子,一具毫无生气的、被白色的床单盖住的仿佛蜿蜒的山脉的躯体。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幅画面,护士穿着白色的鞋,而妻子的两只光脚则在医院的床单下无力地分开着。
几个小时以前,她姐姐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每当他想到说句什么话的时候,话语就像个气泡一样,噗地裂开,变得支离破碎,他没有办法把它完整地推出牙齿送到电话那头去。他想到了医院的走廊,彩色的塑料椅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像条长河。他能感觉到内心的紧张,在姐姐跟他转述医生告诉她的所有细节时。但是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的念头只是:伤员鉴别这个词是多么的美妙。
他穿上了衣服。房间里清冷而安静。他给自己又倒了一些茶喝了下去,也不在意茶水已经变凉了。正把手臂伸进夹克袖子时,他瞥见了她的靴子。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靴子,穿过黑色的皮制鞋口,伸进那曾经包裹着她的脚的鞋肚里去。
他试着给她的姐姐打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听。他挂上了听筒。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生活会变得如此混乱。
他看了看表,以前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开着车去上班,然后在办公室里听新闻,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既羞愧又天真的想法,如果他能让自己的大脑倒退回去,那么他就能经得起各种突发的事件,他会是另外一个版本,更强大,也更聪明。
穿好鞋之后,他去壁橱里找他的雨衣。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猛地把雨衣从衣架上拽下来,而是轻柔地抬手去拿。他感觉自己的手开始在衣橱中游走,掠过不同的衣料,它碰到了那件她最喜欢的外套。那是一件长驼毛外套,系着一根粗腰带。他的手指徐徐滑进了外套的口袋,在硬币、便条纸和薄荷糖之间游弋。这是手的秘密。
他开车去了医院。那只伸进过她衣服口袋的手还残留着一股轻微的香水味。他想到了她的美容院,脑子里描绘出她桌子上放着那些小瓶瓶罐罐的架子的画面,每一瓶都是一种蒸馏出来的花朵精油,每一瓶都是一种嗅觉的指纹。
他记得她的顾客的脸,她们把衣服挂起来,然后从桌子摞得高高的杂志上拿起最上边一本。他记得她们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杂志的每一页,等待着脸上涂上温暖的、散发着芳香的精油,还有他妻子双手的抚慰。
去医院的路变得又窄又直,像一张灰色书签在森林里延伸,而落叶——就像那些易碎的词——用自己脆弱的叶尖弹跳着穿过高速公路。
他试图把她的样子保留在脑子里,但是他又不能同时想起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又一次想到了她桌子上的那些小瓶子。
在医院里,站在她的床前,他听到窗台上鸟儿的鸣叫声,机器的运转声。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仔细地研究她的手指,它们修长而平滑。她的手腕上,有一块塑料牌子,上边用电脑打印着她的名字,这让他感到非常生气。他歪下身子,把头放在了她的手上。手很温暖,当他的呼吸被她的皮肤反推回来的时候,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他觉得浑身发麻,不能动弹,就像夜里他全身注满石膏一样。他很想知道她的脑子里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那里应该是一个花园,有很多鸟儿,在叽叽喳喳鸣叫。
手术那天是最糟糕的时刻,而现在纯然就是一个等待的游戏了。她的姐姐说。
小睡片刻后醒来,他看到妻子的身上有个人的身影。
“早上好,托马斯。”护士说。
他向她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然后问他妻子的状况有没有发生变化。护士看了看她手中的表格,回答说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给她洗洗脸吗?”护士问。他转头看着他沉睡的妻子,想像着用一块潮湿的布擦过她纤细的沟壑、她的脸颊。他觉得有点尴尬,他的手开始发麻了。
“我给你拿一些温水过来。”护士说。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把一只碗和一些棉球放在他妻子的床边。托马斯拿起一只棉球放到温水里蘸湿了,再把水挤干。他沿着她的额头开始轻轻地擦。她一动不动。等全部擦完了,他再把一条柔软的毛巾轻轻盖在她的脸上,非常仔细地避开她的鼻子和嘴唇,然后轻轻地拍干脸。
手术一直持续了六个小时零十二分钟。手术期间,托马斯离开医院,走到公园里坐在一把长椅上放声大哭了好几分钟。他点了一支烟,看着两个小男孩互相扔足球。那是十二月的一个黄昏,一只狗在远处吠叫。等到公园渐渐被夜色吞没,他又走回了医院,他为他离开了一阵而感到羞愧,不知道她姐姐会不会为此而生气。
他在医院的自动门前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门去。
在向她的房间走去的路上,他想起了那两个在公园里玩足球的小男孩。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的一年里,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化,会更好,或者更坏。
护士过来拿走了碗和棉球,托马斯想起几年前妻子说的话,她想去看看法国的薰衣草地。
明年肯定,他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就去。
手术后第四天,所有来看望她的人都说她瘦了很多,好像这是一种问候的方式。那是一个不怎么暖和的下午,托马斯决定再去公园走走。走在路上,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尝试着去回想那些正在裂开的玻璃,爆炸了的气囊,她的脸和她扭曲的身体。
公园就在前边,他放慢了脚步。他努力想去看清楚那些开车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的脸,他们的眼睛扫过他的脸,然后又飞速离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充满了他全身。
他找了一张空的长椅坐了下来,努力控制住那种强烈的冲动,他想马上冲回医院,把她从病床上抱下来,回到他们的家里,锁上所有的门。
就在那个时候,托马斯意识到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那个他,而是像其他的人一样,被一场介乎必然和偶然的交通事故影响,一模一样的反应。
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女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这晚上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她说。她递给他一条紫罗兰口香糖,他放进嘴里开始嚼起来。他们就这么坐着,大部分时候都沉默着。
“明年的这个时候,”托马斯突然对那个女人说,“我妻子和我会去法国。”
“哦,那真好,亲爱的。”老女人似乎很高兴,但是她并没有看着托马斯,说:“我先生和我总是说要一起去欧洲。”
“他们种了很多薰衣草,当你在乡村里漫步的时候,空气里都是薰衣草的香味。”托马斯说。
“真希望当时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去了,”她说,“但生活就是这样把你慢慢就给耗光了,是不是?用日常生活把你给耗光了。”
那天晚上在医院,托马斯坚持要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他握着她的手,点上她最喜欢的精油。
“大部分人都回家的,睡个好觉,然后第二天一早再赶过来。”护士一边把毛巾折起来一边说。
“我不是大部分人。”托马斯说。护士一句话都没说,离开了房间。

李露;韦炜 译


# 作家简介

西蒙·范·布伊1975年出生于英国伦敦。英国文坛近年涌现的新锐作家。曾居住于肯塔基州,巴黎,雅典,纽约,新汉普顿。现定居于美国。主要作品:《因为。爱》《爱,始于冬季》《希腊事务》《美,始于怀念》。其中,《爱,始于冬季》荣获2009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在西蒙·范·布伊的小说中,爱始终是他的一大主题:克服悲剧的爱的力量、对爱的渴望、爱的真谛、爱如何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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