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天有多高,海就有多深

文化   2024-10-22 20:01   北京  


我在沙滩上,半靠着浮板,半坐在沙子里。那些用毛巾和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搭起小帐篷的人群,环绕在我的身边。
天气相当炎热,不过还好有一股凉爽的风从北边吹过来。我穿着游泳衣,坐在从停车场的小摊上买来的泡沫浮板上。我的肥肉垂下来,就像它们想从我身上逃走一样。我应该锻炼身体了,就算不为了缩减肚子的尺寸,也得为了我的心脏。
在美国,尽管海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海浪,面对泛起白色泡沫的海浪的高声嘲笑。
所有的海洋都是同一个。因为每个海洋都跟其他的海拉着手。虽然在布鲁克林我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还有一个叫蜜娜的女朋友,可我的一部分灵魂还是留在了俄罗斯。我希望我能最后一次勇敢地面对大海——就到我胸口那么高的大海——那样的话我才能跟自己重新结合起来。
我是一个人到海边来的。蜜娜还以为我在上班。对于很久以前发生的那件事,她只知道一半。我猜其实我也只知道这故事的一半,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没有被困在海床上的那只金属盒子里。说老实话,自从发生那个意外以来,我没有一个晚上睡过好觉。我常常梦见他们都还活着,就在那片海的下面,然后,我的大脑就开始幻想出各种魔术般的奇妙方式,去营救他们。
一对年轻夫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那年轻的男人拿着一块冲浪板,他往远处眺望着,点着头。
“这风吹的,天有点凉哈。”他说——也许他是在跟我说话,要知道我的英语不是那么灵光。我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向他挥挥手,这是在我无话可说时用来避免冒犯别人好意的一种方式。对美国人你必须得这么干,他们都很友善,有时候未免有点太友善了。不过,这是他们文化中很可爱的一个缺陷。我喜欢这里的夏天,可我的皮肤有些太过苍白,所以这里的人总是会盯着我看。蜜娜说,我应该抹上一种防太阳紫外线的膏,免得被晒伤或者得皮肤癌。但是,我总是没办法对这类并非迫在眉睫的危险产生任何恐惧感。蜜娜说我是个固执的猪,有时她是对的,但我在努力尝试改变。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那些梦才是真实的记忆,而我跟蜜娜在一起是天堂里的生活。也许现在的我在天堂里,只是自己没意识到。
坐在我旁边的年轻夫妇摆出了一些椅子,他们的几个朋友也来了。他们看上去迥然相异,但又相亲相爱。看得出来,能到这里来,他们高兴极了。其中一个肩膀上有蝴蝶纹身的女孩迫不及待地跑向大海。她直接就冲进了浪花里,浪头像墙一样倒下,淹没了她的身体。年轻人中有几个人开始对我微笑,我也回他们以微笑。我有点好奇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因为我在这么美好的一天里就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块泡沫浮板上。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厌恶我的苍白和肥胖。我很高兴他们在我的附近。他们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暂时看不见那些从海浪中伸出来的向我不停挥舞着的朋友们的手。我的朋友们并不是在叫我一起离去,而是在挥手跟我告别。
如果你能想象出那些光秃秃的山脉和干冽晴朗的蓝天,你就能知道,从俄罗斯我出生的那个房间里望出去能看到的风景是什么样子的了。我父亲在一个生产门板的工厂工作,我们住的房子背靠大山,大门俯瞰着像树叶那么绿的、深邃而宁静的大海。明朗的夏日清晨,父亲和我驾船出海,在船行了差不多一英里的时候,他都会跟我说:“天有多高,海就有多深——所以千万别掉下去,乖孩子。”
我们的船划得越远,海水的颜色就越深。父亲向我解释说为什么那些被我们的网拉上来的鱼会像闪电一样冲破水面——那是因为,它们从来都没见过光。想象一下那种在彻头彻尾的黑暗中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被猛然扯出了自己的世界,来到一个美丽而冷酷、以前从未想到会真的存在的风景里。
我小的时候,俄罗斯跟现在并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我也会在父亲干活的那个工厂里工作到老。你也许不相信,但对一个孩子来说,那工厂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因为那里总是有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门”在阳光下排列着,等待着来自莫斯科的卡车。
那时我常常会想,每扇门应该都会通向一个不同的村庄和一种不同的人生。我好奇的是,父亲制作的那些门,在它们的使用年限内,会有多少灵魂穿过它们。后来,到了青春期,我开始想象——那些双双对对的情人关上了门,然后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做爱。
我那时很为我父亲的工作自豪,因为那是对人民有益的事。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美国的一个沙滩上,跟我现在所处的沙滩没什么不同。在梦中,我在滚烫的沙子上睡着了,我在梦中醒来时,周围的人都被我父亲制作的门取代了。想象一下这样的情形——没有人、只有一千扇门的沙滩,一千扇门的框架就这样站在那里。
当莫斯科的政府改朝换代的时候,工厂倒闭了。我父亲离开了人世,而我加入了俄罗斯海军。
我会向我的女友蜜娜求婚。她出生在佛罗里达。她喜欢听有关我父亲的故事,因为她自己的父亲乏善可陈。我想她会答应我的,或许我不应该这样想当然,因为有时候我对她很冷淡,而且我觉得很难向她解释清楚我心里真实的感受。但我相信在全世界所有人当中,她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
坐在我身边的年轻人下海了,女孩子们正看着他们。拍打海岸的浪花有衣柜那么大,我能看出来有一些年轻人已经被吓到了。女孩子们也很害怕,但一切并不会因此而停下。
在海军服役的最初五年里,我接受了如何从潜水艇发射出导弹的训练。每次导弹发射的时候,整个潜水艇都会颤动不已,非常的激动人心。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因为一切都需要完美的同步,不然导弹就不能击中预定的目标。在发射导弹的日子里,我们谁也不敢把伏特加偷偷带到发射室去。
那段日子还挺带劲儿的。我还记得跟伙伴们一起流连于各个港口的美好经历。那里总有大把的女孩儿,她们喜欢海军制服多过喜欢我们本身。那时的我是如此年轻,跟我现在痴肥的模样完全扯不到一块儿。当我们的潜水艇退役的时候,我们都很伤心。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对它已经有了喜爱之情。
我是在皇后区做酒保的时候认识的蜜娜。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去我在的那个酒吧给人庆生。她们是那种你一看就知道她们特别友善的美国女孩儿,听到她们的笑声让我觉得非常愉快。那晚,我被炒了鱿鱼。因为蜜娜的朋友闹出了点小插曲,但是我完全不在意,因为蜜娜把她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给了我,还用她的大眼睛深深地看着我。
很奇怪,有些我认识的俄罗斯人一点都不喜欢美国人,可是他们却选择生活在这里。我觉得他们的痛苦是他们自己带来的而不是环境造成的,如果他们回到俄罗斯,一样会找到各种可以抱怨的东西。
那晚蜜娜和她的朋友们喝了越来越多的红酒,变得越来越吵,有人还把一个杯子从桌子上撞了下去。可她们看上去那么快活,所以我一点也不在意——她们让我想起了过往的那些漫长的夜晚,我和我的同志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漫漫长夜,那时,K159潜水艇还是俄罗斯海军们的骄傲。
蜜娜她们并不是当晚唯一喝多了的人,当她们开始点咖啡和巧克力的时候,酒吧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开始用俄语说些关于蜜娜和她朋友的污言秽语。我走到吧台后面去洗杯子并试图忘掉他说了些什么,男人喝醉了都会变成猪猡。
酒吧空了下来,我回到吧台,开始收拾东西。蜜娜的一个朋友想点最后一杯酒,我请她喝了一杯,因为我喜欢她们这群人,希望她们还会再来。
蜜娜的朋友端起酒转身想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吧台边那个一直在嘟囔的醉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差点把酒洒了出来。他用俄语说着恶心的下流话,脸上却带着微笑,所以那女孩还以为他是在表示友好。她也微笑并容忍着他的醉态,可我却难以相信一个男人能对着女士说出这种话来。我把两杯喝的重重地撂在吧台上,用俄语告诉那个男人他得让她走。他愚蠢地看着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似的。
醉汉把我放在吧台上的酒打飞。女孩想把自己端着酒的胳膊抽回,他却抢过了酒杯,把里面的酒倒在了她的裙子上。
这男人很可怕,可别忘了,我在俄罗斯海军待过十多年。我一把捏住醉汉的脖子把他拖出了酒吧。我还记得收拾他的时候对他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怜悯之情。不过,在我回到酒吧,看到那女孩在哭泣时,怜悯就完全消失了。
那男人在街上大喊大叫了一顿,然后离开了。他是酒吧老板的朋友,所以十分钟后我的老板亲自打电话来解雇了我。老板在电话里嚷着说我是个可耻的罪犯,我点了一支烟,看着那群人里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走近吧台,她跟我说,谢谢你。她在一个火柴盒上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刚开始我有点踌躇要不要接过来,因为在海军服役的时候我碰到过很多被暴力吸引的女孩,结果表明她们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可这时,她正用又大又深的双眸沉沉地凝视着我,让我觉得,不管怎样我都得收好她的号码。
酒吧里的侍者是两个南美人,平时我跟他们处得挺好。他们整理好混乱的吧台,拍了拍我的背,告诉我说如果是他们也会像我这么对付那个家伙的。酒吧里没走的家伙们假装没注意发生过什么事,他们彼此小声交谈着。之前他们也曾为那些下流话哄笑过,这会儿大概是觉得羞愧了。
曾经我是个打架的好手,曾经我还是个英勇的海军战士,可现在的我却居然没有任何的勇气,能让坐在沙滩上的自己拿起身下的这块廉价的泡沫浮板走进海里去。我觉得非常渴,头也开始疼了。那些年轻人全都安全地冲完浪回来了,我使出浑身的劲让自己不要在这里、在这所有人的面前开始抽泣。
所有的年轻人都平安地回来了,女孩们正在用毛巾把他们裹起来。
当年,就在我们的潜水艇接到退役命令的几个月后,我们接到命令要把它拖到指定的地点,然后弄沉它。那时的我们军心涣散,只想着让这件事快点过去,这样我们好开始重新开始做其他的事。艇长说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管我们被调到哪里,都会作为一个集体一起被调过去。其他几个单位的兄弟已经被调到车臣战场上了。我们听到了关于作战双方的各种非常恐怖的传言,可我们还是尽力保持乐观:因为只要我们还是一个集体,我们就是不可战胜的。包括我在内,我们的潜水艇上驾驶舰艇和发射导弹的一共有八个人。在正式执行巡航任务时,会有一百来个其他单位的水兵加入我们,但平时,我们八个人就能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单独搞定这艘潜水艇。以前在把潜水艇开去进行维修保养时,每个人都会带点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上艇,这样在路上我们就能大喝一顿。对此事艇长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是少数几个能独立操纵潜水艇并进行短途航行的海军单位之一。搞维修那哥们过去经常说我们是“骨干机组”。
所以,我清楚地记得意外发生的那个早晨,记得如此清楚,以至于我对自己当时无法阻止意外的发生总有一种荒唐的奇怪感觉。那天,天空湛蓝,海风凛冽,好几英里之外的海面都清晰可见。天气冷得要冻死人。早餐我们吃了鱼。在等待命令的时候,我们全都挤在一起抽烟聊天。
迪米特里——我最好的朋友——告诉大家他想结婚的念头,我们都觉得他疯了。几百码外的拖船上,几个穿着黄色工装裤的人冲着我们挥手,他们是来把我们拖到海面指定位置的,等潜水艇沉了以后,他们还会用拖船把我们送回来。按照程序,我们应该在潜水艇被拖过去的过程中驾驶它,然后在他们拆卸牵引绳之前爬进拖船。虽然当班的时候严禁喝酒,可我们还是在背包里藏了几瓶伏特加,这样我们就能在我们的老伙计沉入它海底的坟墓时敬上它一杯。
我们排好队让长官视察,艇长说:“我们需要一个人到拖船上去帮忙搞定牵引绳。”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所以他指着我,说:“就是你,下水,有条小船会送你去拖船。”
我遵命,尽管心里有点苦涩的失望,因为我被剥夺了参加最后一次巡航的机会,还有告别的痛饮的机会。
拖船上的兵跟我们一样都是硬碴。我跟他们握了握手,他们递烟给我,我远远地看着伙伴们爬进了潜水艇。现在想来有点奇怪,当潜水艇的舱门关上时,我感觉到了一阵刺痛从我的脊椎底部传上来,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我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划着船驶向大海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启航四个小时后,拖船突然猛地向前冲了一下。当时我正站在船头,看着船艏切开漆黑冰冷的海水。拖船突然摆动,我摔倒在一堆绳子里,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胳膊折断了两处。我听到船尾传来叫嚷声,我赶紧冲了过去。我向大海望去,却只能看见一截断了的牵引绳在海面上漂浮着。几分钟的混乱之后,船长命令我们全部坐下,我们束手无策,那时K-159潜水艇至少已经在海面以下一英里的地方,而且还在继续下沉。
我永远不会忘记拖船上那些人的脸,我们一起抽烟默默等着上级的指令。他们看着我,那神情我以前从来没在别的男人脸上看到过,那是小时候半夜惊醒,父亲拿着蜡烛来到我床边时眼里的那种温柔。
我永远不会忘记坐在拖船上等待时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耻辱,那时我最亲近的朋友们正在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沉向大海深处。
他们像是感觉到了我有跳入大海的冲动,两个人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两旁。他们递给我伏特加,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待命令的时候,船长一直试着用电台跟外面联络,但不知道为什么通讯设备失灵,能收到的只有静电产生的干扰声。后来有时一个人晚上开车,我便会开下公路,把车停进空旷的停车场,然后把收音机调到静电干扰的声音。
报纸上说那是个很简单的悲剧事故,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用来拖潜水艇的缆绳断了,而已经报废的潜水艇没有重新升上水面的动力。
英国人差不多立刻就派了人过来帮忙援救,但是一场风暴让一切营救的努力都变成了不可能。任何人都说不上来他们最后还活了多久。那里只有彻底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最糟糕的是,他们都知道不可能有人去营救他们了。
我想知道,他们那时都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谈到我,并且会很高兴我没待在那里跟他们一起。我想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曾偷偷地希望自己才是站在队尾、被挑出来去拖船上帮忙的那个人。我打赌,迪米特里,我最好的朋友,一定在感谢上帝饶了我的命。我知道他一直把女朋友的照片带在身边,而且我敢打赌当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一定会把那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
我经常在蜜娜睡着的时候清醒地躺在那里,祈祷迪米特里能给我一个他一切都好的信号,也许就像父亲和我从黑暗的海里网上来的鱼跳出水面那样,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崭新的明亮的地方重生了。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喝光了那些伏特加,我想那会让他们暖和一点。在迪米特里的葬礼上,他的女朋友和我,还有他的父母,选了一些他私人的物品与他的照片合葬在一起。整个海军荣誉葬礼的过程中,他的母亲一直凝视着我。我知道她为什么看着我,因为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葬礼结束后,我告诉迪米特里的女朋友,他在生命最后那个早晨告诉我们他要向她求婚。她打了我一耳光,从此再也没有跟我说话。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希望我能被宽恕。
蜜娜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在俄罗斯离世的事情,但她并不知道整个故事的真实面貌。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她一切,如果那时她紧紧抱住我并开始感谢上帝,我就会知道毫无疑问地我应该跟她结婚,在那一刻我就会向她求婚。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美满,不管是在皇后区还是在长岛。
我要把我的泡沫浮板拿到海水里去,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我的同志们,而是为了蜜娜。我想要在那些浪尖上再滑行一次,我希望大海能把我永不停止的爱带给静静躺在那里的他们。我希望大海能告诉他们我也找到了我想与之结婚的女人,所以我不得不跟他们说再见了,但是我仍然希望能跟他们在一起——用牢牢记住我们在一起的好日子的方式——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
最最重要的,我想要去相信,我被选出来去拖船上帮忙,这并不是一个偶然发生的意外。我希望我能相信,事情会发生总是有原因的。我想要相信这个,比任何事情都更想去相信,因为如果那只是一个偶然,那么上帝肯定在他造完整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死了。
李露;韦炜 译


# 作家简介

西蒙·范·布伊1975年出生于英国伦敦。英国文坛近年涌现的新锐作家。曾居住于肯塔基州,巴黎,雅典,纽约,新汉普顿。现定居于美国。主要作品:《因为。爱》《爱,始于冬季》《希腊事务》《美,始于怀念》。其中,《爱,始于冬季》荣获2009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在西蒙·范·布伊的小说中,爱始终是他的一大主题:克服悲剧的爱的力量、对爱的渴望、爱的真谛、爱如何世代相传。

原鄉書院
高品位的文学家园——重情怀的综合读库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