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与保罗:1991年前的红楼情事

文化   2024-10-22 14:35   北京  


遇见她,他开始渴望生命的完整


所有的偶遇,如果不是上天的安排,那一定是有心人的等待。


1963年春天的聂华苓,经历种种变故,正处于人生的低谷。相依为命的母亲不久前亡故;丈夫去美国六年,对流亡在台湾的她和孩子不闻不问,婚姻已是癌症晚期无可救药;供职的《自由中国》因为登载过多批评时政的文章而被查禁,社长和同仁被抓,她也时刻面临危险,只能靠微薄的稿费和兼职教书来维持生计,“活着只是为了两个孩子”。一个活在失落和恐惧中的女人,哪有什么心情参加美国文化参赞举办的酒会呢?


冥冥中注定要见到保罗·安格尔。酒会六点散场,犹豫半天后,鬼使神差地,一身素装的她在五点半出了家门,赶到酒会时,正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和几个诗人谈笑风生,他神情爽朗,机智幽默的话语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她站在他身后,等着主人介绍,可是他越说越得意,旁若无人。等他好半天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丽女子瞪着他说:“我站了半天,你也没理我,没礼貌!”她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英文流畅,不过声音听上去冷而尖锐。他瞪着刺猬一样的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来得这么晚,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才没礼貌!”


话是假装狠狠地说的,口气像个斗嘴的孩子。但很快,他就被“她挺立的娇美身子闪烁的张力”怔住了,在诗人眼里,那是最美丽的个性。主人介绍她的时候,像猎狗一样能“嗅得出才气”的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身上有着磁力的小女子就是他欣赏的短篇小说集《翡翠猫》的作者。


“啊,我要和你谈谈,麦卡迪在华盛顿谈过你。”麦卡迪曾任台湾“美国新闻处”处长,他向保罗推荐过聂华苓的小说。此次台湾之行,保罗就是为他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创作坊”寻访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去爱荷华学习和创作的。


在《自由中国》供职多年,受社长雷震影响,聂华苓有男人般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头脑性感,身子聪明”的她就这样一点点地吸引了保罗。晚宴上,他坐在她旁边,他的眼睛已经情不自禁地跟随她。


为了吸引她注意,鸽蛋烩鲍鱼上桌后,只见他戴上眼镜,用筷子夹起一个柔滑嫩白的鸽蛋,玩魔术似地给每个人看了一圈,这才颤颤悠悠喂进大张着的嘴里,这一幕,把她逗得抚掌大笑。虽然这是他“这辈子最愚蠢的样子”,但能博她一笑,他从此对鸽子都充满感激,只是,“在那以后再没吃过鸽蛋,一个就够了。”


早已是美国著名现代派诗人的保罗有着天生的魅力,能吸引满座的注意力,被人生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聂华苓,在谈笑中暂时忘记了现实的不堪,她注视着他,那不断变幻的灰蓝眼睛像一道曙光,“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他的侧影,“线条分明,细致而生动”。她突然有一个感觉,这是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


第二天,保罗取消了和别人的午饭约会,他想单独和她在一起。他听她讲她的生活、创作、翻译,怜惜她一个人养孩子的辛苦,她灵巧的双手、智慧的眼神令他痴迷,“她像只精致的小手表,每个细小的零件都反应灵敏”。饭后,她微笑着告别,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


保罗婚姻不幸,结婚时,妻子玛丽隐瞒了精神病史,在痛苦和不和谐中,他度过了糟糕的30年。遇见聂华苓,他心中突然升起一团无法扑灭的烈火,他开始渴望生命的完整。



  聂华苓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


爱情是一株玫瑰,迟早会开花的


在台湾三天,每天的宴会,聂华苓都作为客人被邀参加,可是每次当他问“爱荷华?”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不可能!


临行前一天的晚宴后,他坚持送她回家,车到家门口,他却不许司机停车,“不能停!和你一起三分钟就完了吗?”就这样兜兜转转,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哪儿都行,“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因为身边有华苓,散发着奇妙的魅力和狡黠的幽默,看她就够了。”


车子终于停下了,保罗陪聂华苓走在寂静的小巷,对着满天的繁星,他许了一个愿,“我的愿望是再见你,再见你,再见你……”


在飞机上,保罗用手提的打字机给聂华苓写了第一封信,紧接着,第二封、第三封,连续三个星期,无论在日本还是菲律宾,每天一封,所有的信件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世界是两半的,有她的那一半,都是欢喜、希望和光明;没有她的那一半,全是苦闷和黑暗。


出于对文学梦想的追求和摆脱险恶形势的需要,1964年秋天,爱荷华河边的红叶如火如荼的时候,聂华苓如期抵达,在保罗推荐下,到爱荷华大学执教。第二年,她结束了名存实亡的婚姻,把两个女儿接到美国,在机场,看到泪流不止的她,他贴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看到你们母女终于在一起了,我很感动。”


保罗的蓝眼睛里,是天空一般的纯净,从那一刻起,聂华苓知道,余生的岁月,她与他,不可分割。


受过伤害的人,更懂得爱人。保罗在纽约扭伤脚,回爱荷华休养时,聂华苓就在他身旁悉心照顾,她的玲珑剔透、满怀柔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觉得有情有趣。他远行欧洲,一进旅馆,她的信已经等在那儿,孤身在外两个月,等信、看信成了他最幸福的事,再热闹的场合,“因为没有你,就觉得萧瑟冷清”。于是,繁忙的工作之余,她每天都给他写信,再步行到邮局寄信、寄照片,陪他一起奔波在旅程,而她的照片,就在他的钱包里,随时都会拿出来看一看。


“你真是一心一意地对我好,好得我担心你得到的不够,我要娶你,要享受和你相聚的快乐,所担心的仍是老问题──年岁。十年以后,我这一头稀发,不白也秃了,你还有什么乐趣?那对你是不公平的。”她的爱,使他像怀春少年一样患得患失,收不到她的“可爱的信”就“心情很坏”,既想永远守着她,又怕年龄的差别成为障碍,他甚至想,“倘若你有一个和你年龄相近的人,为你着想,我会要你和他结婚,而牺牲我和你共同生活的幸福。”


他比她大17岁,然而,对她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遇见他,她才释放了自己,她更在意的是“妙不可言的心灵相通”,爱情如果是一株玫瑰,它迟早会开花的。



那份情缘完不了


在世外桃源一样安祥宁静的爱荷华,聂华苓和保罗一起主持写作工作坊。1967年,望着波光粼粼的爱荷华河,泛舟河上的聂华苓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在原有的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写作计划”呢?这个建议让保罗双眼放光,充满赞叹:“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是一位既热爱美国也拥抱世界的国际主义者,他庆幸她和他一样,拥护正义,向往美好。


就这样,一个为世界文学的交流和发展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的计划诞生了!保罗和聂华苓每年都会邀请一批各国著名作家到爱荷华写作、研讨,这是文学的“奥林匹克”,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然而,保罗的婚姻仍在,他们的爱,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1971年,结束了不幸婚姻的保罗终于为聂华苓戴上了结婚戒指,那年,她46岁,他63岁。爱荷华河边小山上的一幢胭脂红楼成了他们的家,红楼的四角吊着四个大风铃,风吹过,叮叮咚咚,此起彼落。屋前,他种了她喜欢的柳树,屋后的树林里,是叽叽喳喳的鸟雀、信步其中的鹿和憨态可掬的浣熊,他们常常并排坐在窗前,她看鹿看鸟,而他只看她,盯着她的侧脸由衷地说:“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


有了她,生命苏醒,林中散步交谈、壁炉前喝酒聊天,对他来说,都是享受。他构思了一首长诗念给她听,她惊喜地说:“好极了!写!写!”他眼里闪着感动的泪花,“别人不懂的,你懂!你和我是这般默契。”他在楼上书房打字,突然停下来喊:“华苓──”听到她回答,打字机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有时他不喊,走下楼来,将手搭到她肩上:“我只想知道,你在这儿。”暮年的他,活力依旧,喜欢随时抓起她照相,“我们要留住共同生活的每一刻!”他的声音和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依恋和寻觅。


“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跟随聂华苓回到阔别30年的中国时,保罗既新奇又亲切,这块养育她的美丽土地赋予他灵感,不管是在火车上、飞机上,还是颠簸着的汽车上,他都抓紧时间创作,他把对她和她的祖国的爱,都写在这本《中国印象》里。在《致聂华苓》一诗中,他满怀敬意地说:“你教我从水中取木,你把一切神奇的爱的真相指点给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你把中国的心指给了我。”他感谢中国“在那迷朦和苦恼的时刻,你把我的美丽妻子给了我”,从没有一个西方诗人能在短时间内写出这么多关于中国的诗,80多首,都因爱她而写。


在他们的共同推进下,“国际写作计划”成为具有崇高国际声誉的庞大的文化机构,二十四个国家曾联合推荐聂华苓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称他们是“实现国际合作梦想的一个独特的文学组织的建筑师”。中美建交后,萧乾、艾青、丁玲等中国作家也陆续走进这个文学大家庭,在餐桌旁,保罗只要抓到一个人就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他和聂华苓的罗曼史,对她的爱,他要告诉全世界。


“我只愿生生世世守着你”,1990年除夕,红楼里,炉火正旺,保罗为聂华苓斟了酒,说:“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遍——和你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


相守27年,“每一刻都很满足”,“有谈不完的话,有共同做不完的事”,谁也没有料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1991年3月,他们满怀喜悦地去欧洲,准备领取波兰政府授予的国际文化贡献奖,在芝加哥机场转机时,去买《新闻周刊》的他心脏病突发,永远地离开了她。


没有挥手,没有告别,只留下一首未完成的诗《当我死的时候》。事实上,早在多年前的一次手术时,他就留下了最后的话:“你要知道我多爱你,华苓,假若我出了什么事,你应该过一个很好的生活……”


红楼依旧,小鹿闲闲地散步,柳枝在风中摇曳,书房的日历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书柜里,摆着一张保罗坐在石头上的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典型的美国绅士,那正是她认识他时的样子。


12年之后,“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聂华苓写出了传记《三生三世》,在书中,她深情回忆了这一段“红楼情事”,故事只讲到1991年,“没有了保罗的日子,回想起来,只是一片空白,不写也罢。”


“那份情缘完不了”,只有爱,能解开不死之谜,保罗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早已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


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




聂华苓,生于武汉,湖北应山人,1948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外文系,同年以笔名远方发表第一篇文章《变形虫》。1964年旅居美国,应聘至美国华盛顿《作家工作室》工作,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同时从事写作和绘画,因创办国际作家写作室,被称为“世界绘画组织的建筑师”、“世界文学组织第一”。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散文集《。梦谷集》《三十年后》,翻译集《百花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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