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爷爷和真君

文化   2024-10-22 14:37   北京  


爷爷和偷诗的小丫头

爷爷是个诗人,没留下诗,喜欢做官,一辈子没做过官。有过几个相好的女人,始终只有我奶奶。奶奶1935年夏天突然去世,爷爷坚持和孝子一起守灵。爷爷是晚清秀才,坐轿子上任当知县,武昌起义,革命成功了,轿子半路打道回乡,埋怨了一辈子。他捧着小宜兴茶壶咕噜:革命?这叫什么革命?城里扔几百个电灯泡当炸弹,说是武昌城里炸弹响了,城外的炮兵马上响应打炮,革命就成功了。革命又有什么用?民犹是也,国犹是也。革了命,剪了辫子,男不男,女不女。说话也不成体统,男女不分,长幼不分,通通叫同胞?我和我儿子是同胞?我和我孙子是同胞?哎?

爷爷脾气暴躁,聂家的人,上上下下,全怕他,见到他,都不吭声。尤其是我爹,爷爷咚咚走来了,他就蹿进母亲房里去了。有一次,他躲不了,爷爷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举起拐杖追着儿子跑,我爹已经是做官的人了。灵巧的母亲倒是不怕他。她察言观色,该顺他的,就顺,不该顺他的,对他讲道理,也可以把他说得服服帖帖的。

奶奶小个头,细声细气,轻手轻脚,好像总怕惊动了人。奶奶有一双缠了又缠的小脚,不声不响走过来,一转头,才知道她在你背后,笑眯眯望着你。奶奶房里有一个重大的雕花木钱柜,上着一把大铁锁。家中的日常开销,两个媳妇一人二十块大洋的月份钱,厨师、奶妈、女仆、男仆的工钱,都是奶奶从那钱柜里拿出来的。姑妈带着孩子们从武昌来了,奶奶从她袄子内兜里摸出来塞给她的钱,也是从那雕花木柜里拿出来的。不论家里遭受什么变故,奶奶永远静悄悄的。风和日暖。福也好,祸也好,日子自有它不变的规律。奶奶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以柔韧稳定了家里暗中躁动的不安。爷爷是火,奶奶是水,水火竟能相容。从没听见他对奶奶说过一句重话。爷爷在外面有相好,奶奶明明知道,也不露声色。


民初二三年,爷爷在北京教书,奶奶留在武汉。爷爷在北京有一个旗人相好。民国四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登基做皇帝,爷爷正在北京,和那旗人同居,生了一个女儿。春风得意,提起笔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批评袁世凯登基。那还得了?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年代。袁世凯下令通缉。我爹正在保定军校,知道了消息,赶到北京,半夜在爷爷相好家里找到他,带着爷爷溜出门,翻北京城墙逃走,不敢坐火车,父子俩徒步逃到保定。躲了一阵子,爹又送他回湖北应山乡下。爷爷愤愤不平,抱着水烟袋,走来走去骂:祸国殃民!凭什么要抓我?哎?我就不能说话?我就不服你卖国贼!

爷爷有话不能说,有气不能出,憋得生了一场大病。

那个旗人相好到处找爷爷。爷爷和奶奶在武汉。她来了一封信,奶奶收到了,拿给我爹看。信里说她为聂家生的女儿已经两岁了,要爷爷赶快去北京。奶奶把信毁了,没有给他,要爹寄了些钱去。从此他们就断绝了。爷爷在家里当然不提她,但对她还是很有情的。民国二十年,我们住在北京,爷爷去了,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没有找到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还有满汉混血的聂家子孙。

爷爷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大骂,你无从防备。儿子,孙子,一句话不对,他就举棍打来。他对孙女宽容一点。孙女是要泼出去的水,不必认真。我知道怎么对付爷爷,听见他呱嗒呱嗒的水烟袋响,我就跑,给他抓住了,要我临帖写九宫格的大字,就趴在桌上写吧。爷爷站在背后说:腕抬平,背挺直,笔上可以顶块石头。他要我读唐诗,背唐诗。管它懂不懂,就啃吧。一啃就记住了,背得朗朗上口。爷爷说:不懂,不要紧,以后就懂了。不是爷爷对我有期望,那是他的乐趣,像训练小哈巴狗一样。


爷爷有两个诗人朋友。他们来了,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他们在爷爷房里谈笑,吟诗,烧鸦片烟。爷爷的哈哈笑声震动全屋。我躲在门外,听他们大声吟诗。什么诗?我不懂,但我喜欢听,他们唱得有腔有调。原来书上的字还可以变成歌唱,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好听就行了。他们不就是各唱各的调调儿吗?听着听着,一缕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我从钥匙洞偷看,只见爷爷和一个客人,面对面斜躺在一叠花花绿绿软缎绣花被上。两人之间一盏玻璃罩古铜小油灯。爷爷用一根细细的铜扦,从古铜小杯里,挑起一滴糖浆样的鸦片,就着一闪一闪的小油灯,在一根手指头上滚呀滚的,滚成一颗棕色小珠子,嵌进长长的象牙嘴烟枪里,在小油灯上叭、叭地抽。透点儿甜的烟香一丝丝飘来。小灯的火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呀闪的。

有一次,爷爷打开门,发现我在听他们吟诗,看他们烧鸦片烟。我吓得拔脚飞跑。天呀,爷爷的棍子要打来了。只听见爷爷哈哈大笑,对房里朋友说:我抓住了一个偷诗的小丫头!

真  君

父亲的灵柩还没从贵州运回汉口,真君就进了门。那是1936年春天。

我跟着母亲从汉口去武昌接真君。我挨着母亲坐在渡江的轮船上。她没有说话。父亲死后,谈笑风生的母亲突然变得沉默了,你问一句,她答一句,就是那一声回答,好像也很费力。母亲一身灰布罩衫,灰布鞋,短短的头发,拢在脑后,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从小我就怕母亲死去。她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可以盯着她。冷风吹起江上的浪花,吹不平母亲皱着的眉头。她不说话,我就故意找话说。

真君是郑家的丫头吗?我明知故问。

母亲淡淡嗯了一声。

爷爷要娶个丫头吗?

不娶她。只是伺候爷爷。

张德三也可以伺候爷爷呀。

你不懂。少管闲事。

我懂。爷爷要个儿子。邱伯伯的丫头就生了个儿子。

爷爷不要儿子了。

只要个丫头?

嗯。

她跟爷爷睡觉吗?

母亲望了我一眼。姑娘家,不要管这些事。

我明白了,我得意地说。凡是母亲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就肯定我的话是对的。

母亲又望了我一眼,淡淡笑笑。你就喜欢问长问短,打听别人家的事。

真君好不好看?

你看到她就晓得了。

母亲沉默了,望着流去的江水。

黄鹤楼从一个小点子,逐渐变成一个影子,越变越大,变成一座褪色的楼台,越逼越近,逼在眼前了。

走吧。母亲牵起我的手。

黄包车在黄土坡上一栋小屋前停下。

你认得我吧?母亲指着开门的人说。

她穿着绿地洒红花布棉袄棉裤,笑嘻嘻望着我们。嗯,嗯。她点点头,然后向屋子里喊。太太,有客。

请进,请进!郑太太一面说,一面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们走进堂屋。

母亲说:不坐了。我就带她走吧。什么也不要带。家里都准备好了。

梅香!郑太太大声叫。你跟她们走吧!

你久,我久。梅香仍然笑嘻嘻的。

她把走说成久,原来她是个大舌头。不知道她为什么笑。那么空洞洞的笑,和她的塌鼻子小眼睛一样,永远在那张木头脸上。

郑太太说。我不走,你跟她们走吧。你从小就来了,我把你当自己的姑娘。我养不起你了。你要去享福了。听话,好好伺候老太爷……郑太太声音越说越小了。

梅香仍然笑嘻嘻的。


你放心。母亲说。不会亏待她的。老太爷一天到晚嘀咕呀。儿子死了,只要有个伴,日子也好过一点。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梅香年纪轻轻的。我这是作孽呀。

她跟我没有指望头。跟你们有吃有喝,是她的福气,只要她日后有个照应。

一定,一定,你放心。母亲转头对梅香说。走吧!又转身对郑太太说:老太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真君。

你不叫梅香啦,你叫真君。郑太太又大声对她叫。记住!

她摆摆头。不,我要梅香。

梅香不好听,真君好听。郑太太对她说话总是扯高嗓门。原来她耳朵有毛病。
梅香好。她指指天井角上一棵盛开的梅花。那戏梅花,我戏梅花。嗯,你索的,嗯,你索的。

真君真有趣,以后可以逗她玩了。

改了名字,你就有好看的衣服穿啦。郑太太说。比你这新棉袄还好看。走吧,走吧。

跟我走,有新衣服。母亲的嗓门也大了。单的,夹的,棉的,都好看。跟我走,都是你的,还有新的。

母亲说话和真君一样了,像三岁小孩的儿语。

好,好。她点点头。

你跟太太磕个头吧。母亲说。

她趴在地上磕头。郑太太扶起她,眼泪流了一脸。

在渡江的轮船上,我故意坐在母亲和真君之间,和她说说三岁小孩的话。

真君,你几岁了?

她不理我,笑嘻嘻望着黄鹤楼。

真君!我大叫了一声。

母亲拍拍我的肩,指指船上的人,表示他们都望着我们。

真君这才转过头来。我凑近她耳朵:你几岁?

她摆摆头。不晓得。

你姓什么?

她又摆摆头。不晓得。她指着逐渐变小的黄鹤楼:好玩。嗯,好玩。她望着流去的江水说:我死欢。

你坐过船吗?我指指我们坐的长板凳。

她摇摇头,接着说:我死欢。

你到哪里去?

有新衣服。她指指身上的花棉袄。

还有胭脂水粉。

好,我死欢。

我带你去买!

好,我死欢,嗯,我死欢。

我带你去公园玩。

她望着我,没有回答。

公园,公园呀,有梅花。

我死欢。

有小姑娘。

我死欢。

有糖吃。

我死欢。

坐马车。

她仍然笑嘻嘻望着我。

马车呀!

她摆摆头:不晓得。

好大的车子,马拖着跑,嘀嗒,嘀嗒。

她还是摆头:不晓得。

我无可奈何。汽车呢?

母亲没等她回答,对我说:你越说越不成话了。我耳朵都震聋了。

好玩嘛。我望了一眼真君的花布棉袄。父亲死了,我们都戴孝,孩子们不能穿花衣服,只有她一个人穿花衣服。她是我们家的特殊人物了。

汉口江岸一溜高高的石阶。我们爬一段,就歇下喘气。朝上看江汉关,和天一般高。真君昂着头,张着嘴,看呆了。大钟当——当——地响了。

真君这下子可真乐了。她脸上那模模糊糊的笑,一下子亮开了,和婴儿的笑一样,纯纯净净的快乐。她指着钟楼上继续当——当——响的大钟说:我死欢。

我说:我死欢,我死欢。你死欢死吗?

死欢。

死在哪里?

不晓得。

我站在坡上笑弯了腰。

走吧,不要再逗她了。母亲说:她成了你的玩意儿。

真君就那样子笑嘻嘻走进我家大门。

母亲带她上楼去见爷爷,掀开爷爷卧房的门帘说:爹,真君来了。

爷爷坐在火盆旁边捧着水烟袋,笑眯眯望着真君说:好,好。来了,好。

我从没看见爷爷那样子微笑。爷爷的笑声和他的脾气一样,炸弹一样爆裂出来的。他突然不那么威风了。

母亲说:真君,这是老太爷。你在这里伺候老太爷吧。

真君摇摇头:戏候太太。她指着母亲。

母亲也摇摇头:不。老太爷有新衣服,有好吃的。

母亲指指茶几上的什锦果盒,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大的一个抽屉:你看。这都是你的新衣服。

我偷偷看爷爷的脸色。他仍然笑眯眯的,放下水烟袋,走过去抽开五屉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递给真君。她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不及了,对她大叫:打开看呀!

她打开盒子。

金戒指!我一把抢过来看。一溜梅花花圈。

母亲指着戒指对真君说:这是你的花。戴上吧!

我死欢。真君把戒指戴在右手的中指上,看了又看。我死欢。

向老太爷说谢谢呀!母亲说。

谢谢老太爷。真君向爷爷鞠了个躬。

幸亏你想得周到,打了个戒指。爷爷对母亲说:从今以后,上上下下都叫她真君吧。她只管我这房里的事。吃饭和我们一起吃。

母亲吩咐厨房当天在老太爷房里另开一份晚饭。我有点儿失望,不能逗真君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在楼上走廊上晃来晃去。爷爷的房门一开,就看见真君端着白地蓝花搪瓷脸盆出来了,到楼下厨房去打热水。

她看见我,脸笑开了,老朋友嘛。

我跟着走下楼,凑在她耳边问:你跟爷爷睡觉吗?

嗯。

怎么睡?

不讲。

为什么不讲?

球戏。

什么戏?你说像打球一样?

她咯咯笑了。球戏。嗯,球戏。

哦,丑事。

嗯。球戏。

你喜欢吗?

不死欢。

为什么?

痛。嗯,痛。

哪里痛?

不讲。

讲嘛!讲嘛!今天打拨浪鼓的来了,我买胭脂给你。我那么说,其实,我哪有钱?

这里痛。她指向两腿之间见不得人的地方。血,嗯,血。

血?到同仁医院去!

她呆呆望着我,不懂我的话。我扔下她,跑上楼,跑到母亲房里。姆妈!真君流血了!带她到同仁医院去!

母亲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管闲事!好不好?

真君流血呀!

不会流了。再流,就去同仁医院,好吗?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眼巴巴等着真君从爷爷房里出来。她一出房门,我就拦着她问:你又流血了吗?

她摇摇头。好了。

你又和爷爷睡觉了吗?

嗯。

痛不痛?

她又摇摇头。我死欢。

你喜欢爷爷吗?

死欢。

拨浪鼓得棱得棱在街上响过来了。

我拉着真君说:走,货郎来了。你一定死欢。

货郎停下来,把背着的柜子放在地上。柜子玻璃顶下面,摆满了好看的东西:水钻别针呀,水钻发夹呀,玳瑁梳子呀,九连环手镯呀,鹅蛋粉呀,水胭脂呀,印花手绢呀,还有我一直想要的镶银乌木镯子,戴在胳膊上,掖条挑花手绢,多美!我把镯子拿在手里摸了又摸。没有钱!

真君从丝棉袄的里兜掏出一块银元,对我说:你买。老太爷的。她指指手中的银元。

你呢?

这个。她指着水钻发夹。

货郎从柜子里取了出来。

我给你戴。我将发夹别在她发角。货郎连忙从柜子底层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真君在镜子里看看,又转头给我看。

好看,好看!去给爷爷看。

我们俩,一个手戴镶银乌木镯子,一个头别水钻发夹,手牵手跑进屋。

真君成了我家的特权阶级。孙子们有些不服气。有一天,真君在门口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三岁的季阳在楼上走廊和二哥玩,看见她上楼,边走边吃栗子。

季阳向她伸手说:君君。

不,不。老太爷的。

仗义勇为的二哥说:老太爷的,也要给!

不,不。老太爷的。

二哥举起手:你给不给?

不。老太爷的。

二哥在她背上捶了一下。

打我,好痛。她哭着走进爷爷的房。

什么人打?爷爷在房里问。

二少爷打。

爷爷拿着拐杖咚咚走出来。二哥牵起季阳的手往楼下跑。季阳吓得哭了。爷爷跟着二哥和季阳追。两个孙子一哭一笑,从前楼跑过楼下,跑到后楼,跑到楼上,又从前楼跑过楼下,又跑到后楼,又跑到楼上。爷爷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响遍了整栋屋子。

母亲从房里走出来,看见那景象,忍住笑对爷爷说:爹,不要生气。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了。

当着媳妇的面,爷爷也就不了了之。二哥躲着爷爷几天没见面。


(选自《百期精华.人物绘像》

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聂华苓,生于武汉,湖北应山人,1948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外文系,同年以笔名远方发表第一篇文章《变形虫》。1964年旅居美国,应聘至美国华盛顿《作家工作室》工作,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同时从事写作和绘画,因创办国际作家写作室,被称为“世界绘画组织的建筑师”、“世界文学组织第一”。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散文集《。梦谷集》《三十年后》,翻译集《百花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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