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爱荷华,其实还是挺想见到聂华苓的,曾经和一位美国老太太Joyce聊起过,她载我弯过爱荷华河的时候,往远处的山坡上一指,说,那是聂华苓的家。
看来,聂华苓应该算是这里的名人。
于我,聂华苓的文字是泛黄的一份记忆了,包括陈映真、白先勇还有余光中一溜儿作家。父亲是位文学教书匠,小时候家徒四壁唯有书多,书架子上有几本台湾小说集,收的都是这一批台湾作家的中短篇,比如陈映真的《夜行货车》、白先勇的《玉卿嫂》,封面是统一设计的几何图形,只是填充了不同绿蓝黄,色彩很淡,很像是颜料不够丰足,闲来翻看,就记住了这些人的名字和一些内容。犹记得陈若曦的《纸婚》,我很是惊诧,内容和后来严歌苓的《少女小渔》如出一辙,说的是一位中国女人为了美国绿卡而用婚姻做抵押的故事,当时的我也是有着解救全人类的抱负的,觉得不可思议,美帝国家有那么好嘛,值得付出人格和尊严来交换。白先勇的书后来读的多一些,高中还看了他的《孽子》。那时的我是不懂政治也更不了解冷战是怎么回事,不过当时十几岁的少女印象中,这些台湾作家的小说无论是写本土还是海外华人的生活都是有些寂寥气息,就像是夜行货车长长地喘着白色的粗气,咣当咣当地踽踽独行在黑夜中。
聂华苓不仅仅因为是个作家而有名。她和她已经逝去的第二任丈夫美国诗人保罗 . 恩格创建的世界写作中心享有全球声誉,尤其是在邀请铁幕国家的独立作家方面的勇气和坚持令人敬佩,于他们,文学是人性是卓越的想象,是历史忠实的记录,是超越政治、超越时代超越禁锢的。
至今,他们已经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国的1400多名作家来到爱荷华。中国大陆作家萧乾、丁玲、莫言、毕飞宇、茹志娟和苏童等都曾在她家的客厅里喝过茶或咖啡。国籍和民族有可能是这些作家生活中的壁垒,可是在爱荷华,他们之间只有文字和赤裸的灵魂。在聂华苓的纪录片中就提到,这些作家们在餐桌上可能会大打出手,可是在机场分别时却又相拥而泣。
聂华苓夫妇费劲心血的“国际写作计划项目”让爱荷华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文学城”的称号。夫妇俩在全球作家心目中地位如此相当高,1976年,300名作家联合提名他们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我也是中年妇人了,即便是能打听到聂华苓的住处,也是万万做不出追星索迹的事情来,况且老人家也有九十岁了,打扰也是一种罪过。
当然,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她。
早些时候,爱荷华大学的亚太研究中心就群发了邮件,说今天周日下午一点在IMU楼的小剧场会播放聂华苓的纪录片,于是,我便记下了。
早上11点,我和朋友娟带着孩子就出发了。娟也是一位访问学者,北大毕业的才女,人也娟秀,彼此住得近,常常一起出行,我们在Downtown另一个访问学者于老师家,蹭了一顿美味的面皮汤,把孩子们扔给她,让她负责带孩子们去山脚下看鹿,我和娟就步行去看片子,享受一点自我时光。
十月秋色的爱荷华市已经寒意料峭,但因为有暖阳的温存,惬意而美好,周末的市区人不多,行走在路上,脚踩落叶的嘎吱声都听得清晰。
进了IMU一楼,我们径直推门进去,娟去找洗手间,我悠闲无事,转脸过来,看见右手边一位着红裙肤色白皙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笑,说,你好啊,我聚焦定睛看着她,一阵惊喜泛上心头,想着,这难道不是聂华苓吗?虽然她比我看过的照片要瘦小要苍老,可是眉眼间那一股子气定神静的的确确是岁月赋予她的感染力。
我赶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我说,聂老师,我是来看您的纪录片的,没想到您今天来。
她笑起来,说,我自己的片子,当然要来,我在这里等朋友,她去停车了,她也是爱荷华大学的教授,不过退休了。
见到熟悉的陌生人,我有些困窘,兀自嗫嚅道,哎呀,我不知道您今天来,我一直想在爱荷华买本书让您签名。
她说,在这里很难买到,除非到网上买。你是怎么来到爱荷华的?
于是,我又跟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老人家耳朵不太好,经常听不清我说的话,于是我提高音调。聊了几句,拍了几张照,老人家的朋友过来了,她起身说要走了,片子要放了,不能让人等。
IMU里的Iowa Theater不大,可以坐两三百人吧,今天过来看纪录片的人不多,大约三十多人,寥寥地坐了几排,有华裔面孔,但其它族裔的人占了不少,少有年轻面孔,我想,对那些奋力向前拥抱新生活的年轻留学生来说,聂华岺这个名字恐怕已经古老得像化石一样了。
开幕前,两位今年的“国际写作计划”的常驻作家做了简短的发言,其中一位是台湾作家钟文音,一位是香港诗人郑政恒。我曾经听过郑政恒的诗歌朗诵会。钟文音在发言中提及,她曾对聂华苓说她的一生是传奇,而聂华苓回她话说,我们这一代人宁愿不要传奇,传奇是苦难。
两位主持人是年轻的华人学生,稚嫩而真切,但却总是调不好话筒,我听到聂华苓在座位上嘀咕,我听不到我听不到......却又安安静静地坐着听,随后主持人邀请她说几句,老人家却绝不肯发言,只是站起来,转过身跟大家说,感谢你们前来,赶紧看片子吧,都等急了。
会场泛起了轻轻的笑声......
《三生三世》是香港导演陈安琪专为聂华苓拍摄的,其实片子手法很简单,讲述+照片+访问+一些老纪录片的片段,不知道是感动她一辈子的传奇和波折,还是她那一代人的家国情怀,抑或是嗟叹中国过去一百年的悲壮苦难,我硬是没控制住眼泪,唏嘘不已。
聂华苓,还有张爱玲、丁玲、萧红、苏青、齐邦媛、......每每想起她们惊涛骇浪的一生以及天赋尘世的才气就觉得她们这一代作家是绝代风华的,也是伤心欲绝的,从大陆到香港到台湾到海外,国难家破的摧毁之力、民族生存的挣扎之苦和女性的柔弱温情死活要绑架在一起,于是女性芦苇般的身躯也能练就钢筋铁骨,文字也可以随之冷峻而倔然,这是文学能够传奇于世的喜悦更多的是痛不欲生的无力感,而这样一种感受,是后来文学作品少有的笔触,作为百年中国的经历者和书写者,这一代人都已经渐行渐远......
片子放完,观众都过来和她握手、合影,老太太很耐心,而且很爱开玩笑,就像片子中所说的,聂华苓的开怀大笑让很多作家难以忘怀。
走出剧院,阳光极为灿烂,眯着眼看到聂华苓的教授朋友开过来一辆极普通甚至有些老旧的车过来,停下,准备接她,目前聂华苓还是国际写作计划的名誉主席,毕飞宇在采访中聊过她的事情,说她一台旧电脑坏了,修修补补不舍得换,可是请各国作家吃饭,却总是一百刀一百刀地毫不皱眉地花出去。“国际写作计划”也曾经遭遇过资金困难,但听说这些年又有匿名的捐赠,所以颇让人欣慰,希望世界文学可以永远在这座宁静安详的小城里驻足、繁衍。
2015年的秋天,在爱荷华城见到聂华苓,那一瞬间仿佛穿越了百年,记下,算作此生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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