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共饮长江水

文化   2024-10-22 14:19   北京  


车站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

 

鹿园一棵百年橡树,发狂地呼啸,爱荷华河水兴奋地波动。红楼也震动了。那正是我离乡三十年后,次晨就要回乡的心情,更何况Paul和两个女儿同行。

 

我们坐火车从香港去罗湖,坐在第一辆车厢里。我最先看到罗湖桥–桥的那一头就是乡土了。

 

我们顺着 “往中国” 的箭头向前走。走到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中国的旗帜在前面飘扬。

 

过了桥,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没有一个人说话。太阳照在头上。

 

你是跳舞的吗?第一句乡音是检查护照的人微笑着对蓝蓝说的。

 

对,我是跳舞的。

 

他又问我:这个美国人是你随行眷属吗?

 

是的。我回答,转身翻译给Paul听。

 

他哈哈大笑。

 

走吧我笑着对Paul说:我的随行眷属,在这儿,你得跟我走了。

 

我们就那样子跟着那个跳舞的走上了我的乡土。

 

旅客在深圳吃午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招待的。Paul在香港本感不适,勉强上路。午饭时喝了瓶青岛啤酒,感觉好一些了,喝了第二瓶,更好一些了,喝了第三瓶,完全好了。他后来一直认为青岛啤酒是世界上顶好的啤酒,几年以后在爱荷华小店发现青岛啤酒,他乡遇故人,高兴得大叫。从此我们家永远备有青岛啤酒。

 

火车从深圳向广州出发了。小雨。薄雾。青青的田野。河里有条小船,渔夫正在钓鱼。三两农夫骑在水牛上,人很小,牛也很小。景色依旧。青丝已斑。

 

我们四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手提包,站在月台上,四处张望,没见一个人。

 

突然听见一阵叫嚷:在那儿,在那儿!

 

大哥,大嫂,华蕙和她丈夫儿子从月台另一头跑来了。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我们也叫起来了。

 

他们朝我们跑。我们朝他们跑。所有的人都在叫嚷。所有的手都朝天乱抓。不知先抓哪只手。不知先和哪个人说话。还得认人,还得埋怨,还得解释,还得抢提手提包。

 

哎呀,你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我们特地从武汉来接你们,在月台上等了好久。怎么没看见你们下火车?

 

-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你们没看见火车到站吗?这么一大串火车!

 

我们跑到车尾去了!

 

我们坐在车头呀!

 

谁知道你们坐在车头?

 

归国华侨……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突然发觉那口吻有些特权味道。

 

父亲死后42年,家和国都翻天覆地变了样。他的两个水火不容的妻子也都去了。两房的儿女就在那样的平常心情中相见了。没有尴尬,没有怨恨。我们只是到后台换了服装,换了粉墨,脸上画了皱纹,头发扑了白粉。再出场时,角色变了,腔调温和了,步子沉重了,背有点儿弯了。我们唱的是一台不同的戏了。

 

昨天晚上我们开了一晚上的会,讨论如何欢迎你们。大嫂在去宾馆的车上对我说:我们决定,你们火车一到,你大哥和妹夫就上前去招呼安格尔,两个侄儿上前去扶你这个大姨妈。

 

我笑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扶?

 

哎呀,表示隆重嘛结果,月台上乱成一团,欢迎仪式全忘了。

 

只是我没见到二哥。我们都喜欢他。他个头魁梧,说话慢吞吞的,眼睛笑瞇瞇的,和他在一起,觉得安全自在,我尤其佩服他,因为他学的是兽医,懂得如何对付我所怕的动物。

 

我问起他。

 

大哥连连摆手:不要问。不要问任何人。到了武汉,也不要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回来了,就好。大哥望着我笑笑,笑得很慈祥,往日的霸气全消了。

 

我们一行人在广州东方宾馆安顿下来了,全聚集在一间房里。

 

Paul从他旅行袋中拿出了一瓶酒,在桌上摆好酒杯,举起酒杯,扫了一下喉咙,非常郑重地宣布:这瓶法国白兰地,我从爱荷华一直提到中国,就是为了庆祝这一刻他昂头一饮而尽。

 

两个女儿在他和家人之中来回翻译。

 

姐姐,你们回来,对我们是件大事呀华蕙不大讲话,一直笑瞇瞇的,戴着我带给她的助听器,电线吊在胸前,满不在乎。我在学校接到你的信,高兴得发了疯,挥着你的信,跑上公共汽车,向一车的人大叫:我姐姐要回来了!我姐姐要回来了!

 

我接到你的信,直说,好了,好了,要回来了,这下子可好了!大哥攥着拳头在手掌上敲了一下。

 

大嫂说:你大哥1974年接到你第一封信,几夜睡不着觉。知道汉仲过去了,他哭了。

 

明亮的火车。柔和的汽笛。我们三家九口,就那样子一同从广州回武汉。

 

广东的泥土黑,湖南的泥土红,湖北的泥土逐渐变成了黄色。黑土也好,红土也好,黄土也好–都是我的乡土,从心里感到亲。

 

我终于回到大江上的家乡了。

 

长江的水和三十年前一样地流,江汉关的钟和三十年前一样地矗立。现在,江上架起双层大铁桥,汽车在上层桥上奔驰,火车在下层桥上奔驰。我们一行车子在江汉饭店停下,原来就是往日的德明饭店。沉重的德式楼房依旧,门前老树一大蓬绿叶依旧。往日洋人和中国富豪的饭店,我们只能在门外瞄一眼。现在,我提着旅行袋,恍恍惚惚走上那一溜又宽又长的楼梯,想起小时候,家住汉口日租界,大热天,我和弟弟汉仲去买雪糕。日租界,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流着汗走过五个租界,为的是吃一根汉口最好吃的雪糕。德明饭店在德国租界边上,我们走到那儿,一根雪糕早已舔光了。汽车一声不响地在饭店门前停下了。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机跳下车,打开车门,哈着腰站在一边。高鼻子洋人走进那神秘的大楼里去了。

 

江汉饭店白衣短裙的女服务员听见我说武汉话,眼睛一亮:你家会说武汉话?

 

我是武汉人。

 

武汉人?

 

嗯。从美国回来的武汉人,离开30年了。

 

30年你家想吃么司,只管说。面窝,豆皮,武昌鱼。

 

喜头鱼!

 

她摇摇头。我们只有武昌鱼。

 

 

 

几贴速写东湖的水依然那样子蓝。天上的云依然那样子飘。

 

一个绿衣童子站在夹竹桃下。他转身看见我,突然笑了。火红的夹竹桃在他头上烧起来了,烧红了他的脸。

 

他仍然羞怯怯望着我笑。

 

真个是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

 

一抹青山。一溜垂柳。灰蓝的天。灰蓝的水。无波,无云。水天之间,一条小船。披蓑衣的老翁拉着鱼网,一把一把从水里拉起来。

 

我在水边跪下,轻轻拍拍水。

 

  …………

 

灰色楼房。一格一格的窗子,一排一排,全是灰暗的。

 

妹夫一手提一个大肚子土罐子,从外面眉飞色舞地走进来,一面大嚷:涪陵榨菜!涪陵榨菜我跑川江特地下船买的。天下第一呀!给你带回爱荷华!

 

他的脸正好嵌在背后灰色大楼一个窗格子里。窗格子突然亮了。

 

  …………

 

一扇褪色的木门半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内竹凳子上。他身旁一丛翠绿的叶子,绿滴滴的,滴到老人肩上了。

 

  …………

 

长长的窄巷,灰色的楼房。地上闪着雨水。很静很静。

 

突然,吱---很细很细的叫声,一声声,很肯定,很清晰。我转身寻找。路旁一个破竹篓里,两只嫩黄小鸡吱--又叫起来了。竹篓边上吊着一片青菜,绿得水滴滴的。

 

那两点嫩黄,那一小片水绿,叫我快活了好半天。

 

黄鹤楼呢?

 

黄鹤楼呢我站在渡江的轮船上问,望着对岸两三缕烟子在烟囱缭绕。

 

黄鹤楼呢大江茫茫,到哪儿去找?

 

大江依旧东流去。白云依旧空悠悠。江上的黄鹤楼不见了。我却回来了,和丈夫女儿一起回来了。我一定要到大江上去,我一定要去坐船,和聂家所有的人一起去坐船,一定要从当年父亲灵柩回乡飘着爷爷写的挽幅 “魂兮归来” 的江汉关上船。现在,两脚踏上船的那一刻,很严肃,很隆重,在我生命中画了个完完整整的圆圈。我向母亲默祷:姆妈,您可安息了。

 

船上挤满了人,日正当中。我在老人、孩子、年轻人之间挤来挤去。汗臭,体臭。感到切身的亲,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三十年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在大江上一起挣扎,一起拼命,一起活过来了。他们大声说话叫嚷。

 

Paul问:他们在吵架吗?

 

我笑了:他们就是那样子讲话的。

 

Paul望着天边黑蒙蒙的烟雾说:我想象不出你是在这儿生长的。

 

下午,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大哥蕙妹两家人说:今天我可要走,走、走、走遍我生活过的地方。愿走的,跟我来!不愿走的,留下来!

 

Paul在爱荷华说过: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两个女儿对家中旧事充满好奇。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浩浩荡荡,我们从江汉饭店出发,走上沿江大道。昔日的沿江大道横贯汉口的五个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日租界。沿江的大厦,全是洋行和洋人的住宅。江边鹦哥绿的草坪上,摆着木椅子。江边和一溜黑色铁栏杆之间,有一条水门汀的人行道,洋人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牵着杀气腾腾的大狼狗,在那儿散步。外国军舰飘着各自的国旗。租界以外的江上,三三两两的旧木船,都是在大江上讨生活的人。夏天水涨,每天傍晚,我跟着大人去江边看水涨水落,总要紧张一阵子。淹水的时候,遭殃的是租界以外低洼的贫民区。民国二十年大水,我们去了北平。我家三层楼房,两层淹在水中,出去得从顶层在窗口坐划子。 “民国二十年大水……”小时候常常听见大人讲那句话,我就想到从窗口上划子,划着桨去 “走人家”。

 

我们一大伙人一走上沿江大道,我一下子怔住了。大道变成了窄道,大江也看不到了。眼前是一道厚实的堤防,是武汉人两手一铲土一铲土筑起来的,现在武汉没有水灾了。江边大楼出出进进的是蓝制服灰制服的工作人员。长长一串板车载着稻草包的货物,一人拖一辆板车走过来了,弯着腰,绳子搭在肩上,很坚定,很吃力,一步一步向前拖–那是一幅永恒不变的中国人雕像,当年我在大江上看到的纤夫,也是那样子拖着粗大的绳子,在峭壁悬崖上,一步一步向前拖。

 

聂家两代人朝圣似的,走过一条一条街。走过我昔日一个一个租界里的家。俄租界的上海理发厅仍然在那三岔路口。理发厅对面白俄女人精致的小店,那个有彩虹小阳伞的小店不见了。再走过去,应该就是我记忆中最早那个家了–汽车从镥花铁门内长长一条车道上一直驶到楼前,两根粗大的石柱子顶着宽敞的阳台,从石柱子之间走上台阶,走进一抹宽大的楼梯,迎面大镜里的人对着你走来,你不得不转弯向上走去,突然看到爷爷巨大的身影。

 

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呢我站在街头四处寻找儿时的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大哥指着我身后说。

 

原来我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我转过身,只见两根石柱子,再看一眼,仍然只有那两根石柱子。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大风大浪,我们都活过来了,现在我们一同站在三岔路口,站在两根石柱子之间,一同寻找儿时的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旧恨宿怨都消失了。

 

我们走过英租界的兰陵街,走到一个弄堂口。同福里我叫了起来。抗战爆发,我们母子寄住这儿,日本飞机来了,母亲把儿女一把拥在怀里,躲在桌子底下。

 

我站在同福里前面。一栋栋小红砖房陈旧得变样了。两个男孩子,手叉在腰间,狠狠盯着我们。

 

走吧。我转身说。他们好像要武斗的样子。

 

我们也一同寻找甫义里。父亲去后,母亲带着四个儿女,在那儿过着愁苦的日子。

 

我们又一同走过德租界的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六码头,走到日租界我最后一个家,在两条街的岔口,有一抹灰色围墙,一层层楼,一扇扇窄窄的长窗子。墙内园子角一棵梧桐树,夏天知鸟吱–吱–一声声,日子永远就那样子拖下去。改变那单调生活的是父亲的死亡,是家族的明争暗斗,是母亲的悲苦。

 

国际大团结薇薇指着我家门口木牌上的字。

 

现在是派出所啦。大哥告诉我。

 

我向门内看了一眼。几个人坐在天井里板凳上谈话。

 

这儿本来是三层楼房,一个大园子。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美国飞机丢炸弹,正好丢在房子正中间,就炸出了这么一个天井。抗战胜利后,我们从四川回汉口,发现我们家炸成了平房,中间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变得明亮了,每个房间都有阳光。我向墙内又瞧了一眼,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想要这样一个敞开的大天井。

 

Paul大笑:中国人!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就是大灾大难,他也有逆来顺受的道理。


 

真君80年代,我回乡多次。1980年,我和Paul再度去中国大陆。湖北副省长在武汉翠柳村摆宴招待我们,大哥夫妇也在座。我请他查一查二哥的下落。他满口答应。那一年,我们也去了开封大哥的家。那时他的孩子们才告诉我,大哥在 “文革” 中被打成右派,背上背着牌子:地主的孝子贤孙。做苦工,搬砖头,调石灰。 1978年,我们重见时,他还没平反。1980年,在开封大哥家,我问起真君。

 

大嫂说:你大哥的妈死了以后……

 

哪一年?我问。

 

1962年。

 

我妈在台湾也是1962年过世的。

 

真巧!大哥说。

 

大嫂继续说:爷爷在抗战时期就死了,你知道。真君跟着你大哥的妈住,在武昌。解放以后,我们在外地工作,小燕、小斌都是真君扶养的。她把她们照顾得特好。大哥的妈死了,她来开封跟我们住。她叫我姐姐。我们真像姊妹一样。有一天,组织上叫我去谈话,说真君是我们的丫头,在新社会是不允许的。我解释说,我们没把她当丫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们要养她,我们和姊妹一样亲。不行,在新社会,组织会安排她的生活。原来他们要把她嫁给一个模范老工人。我没办法,最后我只好答应向真君做工作。我回家对她说:真君,你有个家了。她点点头说:嗯,有。我说:不是这个家,另外一个家。她还是点头:嗯,有。我说不清,只好做手势。我把她几件衣服包起来,放在她手里,牵起她的手,向外走。我说:到你自己的家。她哭了起来:不,我要姐姐。大嫂声音哽住了。

 

我对她说:好,姐姐跟你一起走。她才跟我一道出门。我和她一起去郑州。哎,一个老头子,乱七八糟一间小屋子。我对她说:你在这里住,常常回来。这是你的家,那也是你的家。她大哭,要跟我回家。我只好狠心走了。她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糖呀、糕呀给孩子们。大约一年多以后,老头死了。组织上对她说不清,把她没办法。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去郑州陪她。她见到我,大哭,要跟我回来,回来住了一个月,还是不能留下来,还是得走。她回去以后,在医院当洗衣工。后来他们又把她嫁了,嫁到乡下去了。文化大革命,就失去联络了。我们也自身难保。

 

1986年,我和弟弟华桐沿江重访母亲带着几个小儿女,在抗战中艰苦生活过的地方。重庆,万县,三斗坪,宜昌,武汉。最后去开封。湖北应山县外办突然来了,提着一包皮蛋,特地赶来邀请我和华桐去应山。那算是我们老家了,但我母亲这一房人从没去过。父亲死后,在母亲的苦难中,那儿的亲友对我们敬鬼神而远之。我和华桐一时也无法改变早已决定的行程。我对大哥说:你去吧。他说:我算什么他们要你们去呀。

 

我们从外办那儿终于知道了二哥的情况。1980年,湖北副省长把调查聂华棣下落的工作,交给应山县办理。刚好是来开封的这位外办去调查。二哥的命运,寥寥几句话就了结了。

 

50年代,二哥从武汉回应山养牛。忽然有几条牛死了。有人说牛是他毒死的。他就进了劳改营。他在那儿得了肺病。据说60年左右被释放了。但应山没有他回去的记录,武汉也没有。最后外办找到一个当年和他一起劳改的人。那人说,他在劳改营里看见过二哥,骨瘦如柴,因为劳改,没敢说话。过了一阵子,他走过一堆黄土。

 

土堆前面插了一个小牌子:聂华棣。




聂华苓,生于武汉,湖北应山人,1948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外文系,同年以笔名远方发表第一篇文章《变形虫》。1964年旅居美国,应聘至美国华盛顿《作家工作室》工作,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同时从事写作和绘画,因创办国际作家写作室,被称为“世界绘画组织的建筑师”、“世界文学组织第一”。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散文集《。梦谷集》《三十年后》,翻译集《百花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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