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鸣
“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烟尘腾起,厨房间北墙上的铝合金窗子砰然飞出,在对面墙上击出几处凹陷,噼里啪啦碎在地上。凌晨,我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那晚高原反应使我吐了一夜,头垂在床边,仿佛胆汁都吐出来了,咽喉干得像泛碱的河堤,苦得恶心。喝一口水润润嗓子,不料却如注入石油井的引水,立即引起新一波呕吐。这是云南与四川接壤处的泸沽湖畔。临近五点刚刚迷迷糊糊睡下。是妻子的电话,一贯坚强的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二姐……煤气爆炸……省立医院……”一瞬间,不知梦里梦外。当意识到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感惊天动地。我立即联系朋友,跌跌撞撞冲下楼,爬上一辆破旧汽车,在山岭间盘旋、跌宕,用上最快速度,越过二百多里山路到达三义机场,焦灼地等待,漫长的飞行,傍晚时分抵达重庆江北国际机场,在候机大厅煎熬几个小时,才乘上前往济南的航班,凌晨三点多到达遥墙机场,出港后立即乘上等我已久的学生张栩的车,奔向医院。仅仅过了十八天,二姐离开了她所眷恋的亲人和世界。但对我们来说她仿佛从未离开,往日的画面一帧帧一幅幅侵袭过来。
二妹一九五二年二月十五出生,从小懂事、听话,七岁时小小孩子,早上起来,就把全家的被子都叠好再下炕。八岁的时候,娘犯病,整天头晕,躺在炕上不敢动,时不时吐,爹要下地干活,弟弟妹妹更小,需要人看。我身体弱,手也拙,家里的事干不了,又酷爱上学,不想耽误学习。二妹懂事,上了半年学就下学在家,照顾娘和弟弟妹妹,又烧水,又做饭,又给娘熬草药。到了冬天,娘身体好了些,农活少了,二妹又上了半年学,直接上的二年级,后来娘的病加重,生产队和家里两头忙,爹顾不上,她又上不成学了。为了大家庭,成全亲人,她跟黄牛一样卖力苦干,在家里带弟弟妹妹,在生产队出工出力挣工分,冬天跟爹推着独轮车走二百里路去孤东海边割荆条,脚上磨起鸡眼,从此落下了病根,难受了几十年,有时候甚至疼得不敢走路。一个年轻姑娘家,手指头上全是老茧,摸上去粗拉拉的。一九七一年她十九岁时订婚,七三年冬天结婚,婚后继续在娘家种菜卖菜,队里家里,忙这忙那。七五年冬天怀孕,开始婆家娘家两边跑,七六年大女儿芳出生,七八年二女儿祯出生,八〇年儿子勇出生,半年后她婆婆去世。她带着三个孩子,担当起娘家婆家大大小小的事,操持孩子和两家弟弟妹妹的吃喝。难啊,那些时日!供应着女儿儿子一个个上了大学中专,终于盼到孩子们参加了工作,结了婚,生了孩儿,她又看外孙女、看孙子,生活刚刚有好转,谁想到……
我是站在二妹肩膀上的人!当年家里人口多,生产队农活重,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娘身子骨弱,光靠爹根本挣不出工分。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爹娘实在没办法,想让我退学帮着干农活,我不懂事,把自己关到里屋不吃饭,自己找个机会往学校跑,老娘拦不住我,就跟二妹说:“你姐姐不听话,你别上学了吧。”懂事的二妹从此就挑起家庭重担,任劳任怨地帮扶爹娘,看护弟妹们。二妹的付出能干是全村出名的。爹娘经常为着她太能干批评她:比如推土,她的车装得太满;挑水浇菜园子,把肩膀磨得红肿化脓;起早贪黑拾柴火扫树叶子,累得又黑又瘦,一声苦也不叫。我的二妹就是一个家中的铁人、生产队里的模范,每次生产队选先进,二妹都是得票最多的。
祯
妈以前给我讲过,她太想上学了。当时姥爷说大姨是老大,让她不上学回家干农活、带孩子,大姨不干,绝食三天,躲到里间屋里光哭也不出来,三天后二姥爷偷带着大姨去上学了。俺妈一看,大姨走了,姥爷姥姥很为难,她知道不上学的只能是她。自己偷着到村头哭了半天,擦干眼泪回到家,跟姥爷说,她不上学了,她长得比姐高大,干活比姐有力气,还是让姐姐上学吧!姥爷也没说啥,可能姥爷内心觉得俺妈更听话,更能干,更适合在家里帮他吧。看到别人上学,妈特别羡慕,姥姥家离学校近,妈抽空就悄悄去站在教室外听课,还不敢让姥爷知道,因为她知道姥爷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不让她上学。记得有一次姥爷酒喝多了掉眼泪,说欠俺妈的。还有一次,妈和姥姥说起来没上学的事,妈从来没抱怨过,只是话说到那里了,就顺口说了一句“如果有文化可以干很多事”。姥姥声音很大地说:“就是让你上学,也上不了大学,人家一个户里还推荐俩嘛!”我感觉妈很伤心,就算上不了大学,有文化也不一样,机遇境遇不一样,后来也不用受那么大的累。上学是她一辈子的向往,没捞着继续上学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妈第一次下学以后,教她的杨老师专门去找姥爷,说:“您这个孩子太灵了,不让她上学太可惜了。”后来冬天活少,妈又直接上二年级学习,可惜这次也仅上了半年。不过看她识文解字的能力,哪像只上了一年学的。我小时候,记得我们村校缺老师,一个姓冯的校长,曾想让妈去当代课老师。
大 姐
二妹从小吃苦耐劳,供姐姐和弟妹们上学,她内心深处酷爱学习,更爱有文化的人。在家里整理家务,偶尔碰到张带字的纸或我们的课本就如饥似渴地看几眼。那时年轻人十八九岁就结婚,娘常惆怅地说:“怎么也没有给咱说媒的呀!”后来有人给二妹说本队的一个青年,小伙子很英俊,家里也宽裕,可是识字不多,这事传到二妹耳朵里,她不高兴了,说:“家里再富,大字认不了几个的人,让人瞧不起!”后来北楼的姚伯伯来给说媒,提的是高中低我一个年级的姓张的同学。爹娘一听他老家是沾化黄升乡张家的,那算是书香门第,出过不少人才,因此很感兴趣。我就想去看看那个同学的情况。记得是夏秋之交的一天下午,我借上生产队的自行车,骑了七八里路到了那个同学的村里,一到村头我就下车,推着车子边走边寻觅,太巧了,村中间有一个人正在挥锨清猪圈,定睛一看正是他呢,白白瘦瘦的脸上满是汗水。猪圈北边靠东是屋顶上长着草的土坯房,那应该是他家。我怕他认出我,慌忙掉过头骑上车往回去,不料突然一只大黑狗嗷嗷叫着追上来。我心惊胆战,自行车扭扭歪歪摔倒了,人也被甩出去。回到家,二妹见我浑身是土,手上有血,心疼得又给我抹紫药水,又帮我换衣服。我怕车子摔坏了,不敢还车,二妹果敢地把车子修了修,顺利送回生产队。“家穷咱不计较,只要人性好、有文化就中。”我知道,没能上更多学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结。为了这,对一个弟弟、四个妹妹,她把活都揽下来,支持他们读书上进。全家七个孩子,除了她自己,四个上了大学、中专,两个高中毕业。下一辈十一个孩子全上了大学,其中八个在北京名牌大学读了博士、硕士,芳、祯、勇三个孩子都获得高级职称,成为单位骨干。想起来,全家有今天,不知有二妹多少心血在里面。我是姐姐,二妹却做了本应我做的事,替我吃了苦、受了累,还从不埋怨计较,就像我该是她照顾的人。当初经过三年困难时期,到了一九六六年我刚上初中二年级时,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了,停课闹革命。由于家庭出身不是贫下中农,我当不了红卫兵,便灰溜溜地回家参加生产劳动。可我身不高、力不足,锄地时,妹妹快速锄到头,再回身接我;挖沟,她奋力快挖,完成自己那段,接着帮我完成任务;收割庄稼,她割三垄,让我割一垄,事事处处帮着我。午间收工后,她又急急忙忙拾柴、割草、喂猪,照顾老娘和弟妹,为了这个家,她真的是拼了命干。队里每次评工分,她和男劳力一样被评十分工,我仅评六分。我在家那几年扯累了她。爹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说:“老大吃不能吃、干不能干,小小的个头愁人啊。”一九六九年秋天,我在二妹的鼓动下,到沾化三中见了校长和几个对我看好的老师,经过他们积极争取,我才上了十三个月的高中,这为一九七三年参加高考创造了条件。那年义和公社推荐二十一个人参加考试,最终录取了三个大专,我有幸排第三。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正在林场干活,全体人员都高呼着跳起来了。二妹比我还激动,抓住我的手说:“姐姐,你可熬出来了!”记得好像是一九七四年,二妹骑自行车赶一百多里路,从义和庄回老家流钟看望奶奶和姥爷姥姥,然后,她又骑车子奔波六十里路到北镇师专来看我,满头的汗水,衣服也溻了。她光怕我不舍得吃喝,从衣袋子里掏出一条手绢,翻了好几层,里面是皱巴巴的一摞毛票,她硬给我往兜里塞。我含着眼泪告诉她,我上学国家每月供三十斤粮,另外还有十三块钱的生活补助费,妹妹不相信,拉着我胳膊往衣兜里塞。我如愿以偿上了大学,我的二妹却没有……
听爹说过,六十年代末,生产队贫农代表宋兴卫大爷说:“荣枝这孩子最能干,又聪明伶俐,到生产队的菜园干吧!”二姐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拼在菜地里,种的菜获得了大丰收。园长张承居大爷常常悄悄给她装些瓜菜带回家。每逢去集上卖菜,宋大爷总是带着二姐去,说:“这孩子会吆喝,能算账,又麻利,和她赶集,我放心省心!”
开春,二姐从生产队干活回来,就挑水浇自留地的各种菜苗,晚上在煤油灯下给弟妹们做衣裤,每天都是爹娘催她几遍才睡觉,早上天蒙蒙亮,她就起床搂柴草,给猪弄菜食;夏天,她顶着烈日出工,间隙就拔青草,晾晒起来换生产队的工分;秋季她更忙累,秋风吹落叶,她早早唤醒我们姐妹们去搂树叶拾柴火,一包包往家背。生产队分的地瓜,要当晚切成片片,放到房顶上晾晒。我们几个没多少力气,还恐高,总是她用一根绳子把盛满地瓜片的麻袋斜挎在身上,爬上梯子,在房顶上一片片摊开。那时二叔在农信社工作,顾不上家里的事,二姐干完自家的,不顾劳累,再去二婶家帮着干,每天干到深夜。农家的活繁多忙累,二姐累得走路时腿都拖拉……爹娘心疼地劝说她,她也不听。村里的人都叫她铁姑娘。秋冬交替之际,生产队里活少了,她跟着爹去盐碱洼地割苇子、割荆条,和男社员一样挽起裤腿下到苇子地里,钻进荆条棵里挥镰收割,常常划破手脚,冻伤面颊……
二姐订婚后,怕爹娘太累,照顾不了弟弟妹妹们,几次推迟婚期,一九七一年春上订的婚,直到一九七三年腊月初八才结婚,结婚后也主要住在娘家这边,使出全身力气为爹娘解忧,起早贪黑干活,帮弟弟妹妹们挣学费。直到哥哥高中毕业当上民办教师,我和四妹上了初中,成了哥哥的学生,二姐才被爹娘硬劝着去了婆婆家。
二姐夫
她无论在生产队里干什么活,锄地、赶牲口耩地、割麦子、打农药、记工、经营队里的菜园子,男人干的粗活累活,她样样是好手。那时候我们睡的是土炕,生产队要求每年都拆一次用来做肥料,垒新炕要用土坯,脱坯那活又脏又累,都是男人干的,我当民办老师,时间被占用了。“你去备你的课,别误了人家孩子们!”她不让我动手,一个人干,用镐头刨,用铁锨挖,积起一大堆土,从村头河沟里挑来几担水,到麦穰垛背几大包麦穰,把土和麦穰混合搅拌和成结实的泥巴,再把泥巴分成大小合适的泥块,用手托着砸进坯模子,光着脚在里面踩严踩实,又用光板磨平。我们家的土房子每年都要抹一次墙皮,那是重体力活,也是技术活,都是她干。一九七六年春天,记得是一个周末,那时她已怀着芳六个多月了,在娘家帮着干活,我批改完学生作业骑车赶去。进了门,她正往小推车上装土,两眼通红,岳父蹲在屋门口,低着头抽烟。原来她在准备麦收前泥土坯屋顶的土。刚才岳父心疼她,怕影响腹中的孩子,不让她推,她犟说:“谁家夏天大雨前不泥泥屋?”岳父说:“俺就是不用你管!”她继续一车车推土,看劝说不服,岳父上前把一车土踢翻了……
记得妈说过,小时候白天在地里干活很累,回家还得做一大家人的饭,吃完饭,晚上在家里也是闲不住地忙。姥爷就想,买个缝纫机让她学做衣服可能轻松点吧!于是东家借、西家找,七拼八凑买了个缝纫机,大姨托她在外当兵的同学李新文买了一本裁剪书寄过来,妈很快学会了裁衣缝制。听三姨说,妈学习裁剪,问除法怎么做,三姨教她一遍竖式除法,妈接着就会了,说:“这么简单!”不管多么忙,乡邻们来做衣服,妈都笑着收下,赶紧量身高,量肩宽,量腰围,记下数字,急急忙忙剪裁、做好,送到人家家里。大家做衣服的时候,一般都是花两毛钱买一轴线来,缝完后,妈把剩余的布料都给人家带走,以备以后打补丁用,实在太小的边角料,妈也不浪费,用来拼凑成椅子垫或门帘,四周用黑布做边框,中间各种颜色的三角形,都说好看。小姨说,每逢下雨天,妈不出工就在家里给人家裁剪缝纫,把布料铺在炕上,炕上的床单是棕黄色的油布,小姨在炕上跳来跳去,妈怕把布料蹚了,给人家裁坏,总是哄着小姨。小姨还时常趁妈不在时偷偷去蹬几下缝纫机。妈在炕上边裁衣边给小姨讲故事,说:“一个拙老婆在炕上裁衣服,连同布料下的床单一块儿裁下来了……”
在妈带动下,三姨四姨成了周边几个村有名的裁缝,姥姥家成了远近闻名的缝纫铺。不仅给人家做衣服,还办了缝纫学校,每期五六十人,有的家远的,就吃住在姥姥家。
小时候,记得冬天晚上睡一觉醒了,二姐还在煤油灯下干活,有时是在缝纫机上帮人做衣服,有时是坐在炕上纳鞋底、缝鞋帮,给我们准备过年穿的新鞋子。爹在二姐结婚前,出了一棵树,请匠人做了一个陪嫁的长木头柜子,是枣红色的。柜子分成两个仓,一个仓里放着棉被和衣服,另一个仓里是新鞋子。有单的、有棉的,有大的、有小的,斜纹布的、条绒布的、方格子的,全家人人都有,那是二姐在冬天的晚上一针一线缝起来的。我们姊妹们脚上的鞋子没有露脚趾的,冬天没有冻脚的。周围的小伙伴很多光脚的,还有没鞋穿蒲草鞋、冬天生冻疮的。
二姐天天晚上在灯底下干活,有个灯桌放炕上,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底。实在累了,二姐的脖子伸得很长,脸颊消瘦,眼睛向里陷着,稍稍闭闭眼,口里喊一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接着低下头,继续干。
回想起来,细节不太记得了,只留下一个印象,冬天早晨起来搂树叶,总是二姐起得最早,越是刮一夜风,起得越早,因为刮风后落叶多。在生产队里干活,中间有个休息时间,男人们坐坐抽袋烟,女的则家长里短聊天,二姐就趁这个时间去拔青草,收工时带回一捆草,晒干了攒起来,秋后交生产队喂牛,换回柴火。门前自留地里种小葱、菠菜之类的蔬菜,需要多浇水才能长得好,二姐都是早晚和中午挑水浇菜。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就裁剪缝纫,从来没见二姐有闲着的时候。
二姐不仅能干,而且心灵手巧。她前后只上了一年学,但识字很多,在生产队里当过几年记工员。家里的活,纺线织布一整套都会干。咱家买了缝纫机以后,裁剪缝纫做衣服,她很快就会了。我们穿的衣服是她做的,农活之余也给别人家做衣服,别家给咱家拨工分,一年多挣不少工分。有一段时间,二姐累得右胳膊疼得抬不起来,贴着膏药,在地里锄地时用一只胳膊干,也锄在许多人前头。
心里很难过,心中的二姐是和娘一样的存在。
有一年暴风雨,老家房顶的瓦被风吹掉好多片,雨刚停不久,二姐就从十几里外自己的家赶来了,她不放心娘家的房子,冒雨步行来的,帮着爹买瓦上房顶修好。后来,老家新房子盖好后,二姐跟爹娘说,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以前每到下雨天总是惦记娘家的房子、父母弟妹们的安危。
盖房子,那真是大事累事。俺家房子是几十年的旧房子,从我嫁过来,就成了二姐的心病。盖新房子时,俺家找的是建筑队,建筑队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那时候又没有机动车,我得一趟趟拉着地板车到五里外的镇上去买。二姐心疼得不行,说:“你这么小个人,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一住不住,咋行?”这之后,但凡建筑队再要买物料,二姐抢先拉着地板车去置办,俺家盖个屋,二姐扒了一层皮啊。
五 妹
记忆里二姐对我们比娘操心多。清明节,家乡有吃鸡蛋的风俗,娘不舍得,都是二姐从她家煮了鸡蛋给我们送来。我上初中是在二姐那个乡的中学上的,就在二姐家吃住,早饭后带着中午的干粮去上学。那时候大人都吃饼子窝头,给芳、祯、勇他们吃卷子,我带着半个饼子去学校,有时候实在不愿吃,放学回来再偷偷放回干粮筐里……二姐发现后,第二天再上学时,就给我带上孩子们吃的白面卷子……在二姐心里有个信念,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就没有干不好的事。二姐夫教书,二姐没黑没白在地里干。天黑了,大人们还不回家,我和三个孩子就自己做饭,其实就是放水放米,馏上干粮,把水烧开就行了,然后把院子里晾晒的棉花或者粮食堆起来盖上塑料布,盖好后我们就会躺在塑料布上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二姐真像安装了马达的机器,永不停歇地干。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为了多一点收入,二姐开始种菜卖菜。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二姐付出太多了,让人心疼。每天傍晚择菜,自行车后座两边的大筐装得满满的,后座上还要放上四麻袋菜,推着自行车,晃晃悠悠,每走一步都很困难。第二天去赶集卖菜,要早晨四点就走,像新户和刘家圈两个集,离家将近二十里地,去晚了,占不到摊位,二姐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二百斤重的菜,天又黑,路又难走,碰上顶风,只能佝偻着腰,使劲蹬。有一次下大雨,二姐带去的菜赶集没卖掉,又推回来,她浑身泥水,汗水、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脸晒得黝黑,眼窝深陷,那幅画面永远刻在我心里。
随着我们姊妹仨上学开销越来越大,妈又决定做生意,走街串巷卖调料,最初是骑脚踏三轮车,车上放着成桶的酱油醋,实在太沉了。大概一个月,觉得收入还行能继续干,又花钱买了烧柴油的三轮车,能走得稍微远一些,也省劲点,早上出门带着干粮,一出去一天,中午饿了就吃点凉馒头。后来买了一辆三轮摩托,妈就能去二三十公里外卖了。那辆摩托是老款的,动力很小,再加上载货多,车子中途经常停摆,车子坏了,妈只能一个人推着走好几里路去找维修店,那时候没有手机,无法找人帮忙,几百斤的车子,可想推着多么累。因为农村白天家里基本没有人,卖货主要是在早上、中午和晚上人们做饭吃饭的点。春夏一早出去,中午两点以后回家一趟,吃了饭装上货再出发;冬天天短,如果在附近卖,中午还能回来一趟;去远一点的地方卖,晚上回到家都得十点、十一点。每次妈回家晚了,我们姊妹三个都去村口等着,最害怕被大车剐蹭了。其间,出了两次车祸。一次是在小围子村西面,晚上回来晚,车灯不太亮,被一辆摩托车撞了,车撞坏了,好在人没受多大伤。第二次是在滨州屋子旁被一辆小轿车撞翻了,小轿车跑了,妈摔在地上昏迷了,路过的好心人帮着把人送到了医院,等妈醒过来,坚决不住院,她肯定是怕花钱啊。回家后,妈躺在炕上,嘴摔烂了,我二姐喂她吃香蕉,结果香蕉断了砸到嘴上,妈疼得掉了泪……妈开始卖调料的时候,周围村里基本没有串乡卖调料的,后来慢慢也有人学着串乡卖调料了,但是大伙儿都愿意买她的,妈车上的调料桶每天都擦得铮亮。人们外出或下地干活的时候,买东西的人少,她就跟树荫下的老头老太太们聊天拉呱,慢慢地,大家都跟她熟了。买她的调料时,妈每次都多给点,人们都愿意买她的。后来有个串乡卖调料的人,卖不动调料,很生气,就造谣说俺妈,俺妈去了村里,村里人都跟俺妈说,俺妈就乐呵呵地笑。其实,妈走街串巷,辛辛苦苦一天,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中间还被骗了好多次,收了好几张假钱。第一次是两个小青年,骑着摩托,买了几包小菜,给了一百元,回家一看是假币,以后又受过几次骗。妈觉得他们可能有难处,也没找他们。
大姐、五姐早在滨州工作,后来我和芳毕业后也来到滨州,爹娘年纪大了,我们就把他们接到滨州来住。芳芳结婚,生了孩子,二姐也来到了滨州,这才过上了有规律的生活。除了哥哥在烟台,三姐四姐在老家,我们姊妹四个聚到了一起。想起来,那真是我们的幸福日子。后来,大姐和姐夫去了北京看孙子,五姐和姐夫到了北京工作。我上班离单位路远,时间紧张。每天早上,我先到二姐家里,二姐已经做好了早饭,每次都给我面条碗里卧一个荷包蛋,而她自己碗里没有。吃完饭我步行到医院上班,车就放在她家院子里。中午下班回来,二姐已经把我们一家三口的午饭做好了,菜盛到小盆里,外面罩上塑料袋,放在车上。有时副驾上放一盖帘水饺,有时是一摞韭菜合子或发面饼,还有洗好的水果,我们到家直接吃就行。知道我们一家爱吃发面饼,她每隔几天就做一次,买一袋面粉很快就吃完。至今儿子还常常说起二姨做的发面饼是最美味的!我上中午班的时候,不去食堂吃饭,也不到外面小店买,二姐在家做好了肉丝面等我来吃,二姐做的肉丝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后来我多次试着做,但总是做不出那种味道。每个夜班,她都给我送饭,花样多而且量大,每次都吃撑了,我戏称她是在喂猪。二姐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踏进家里的厨房,看到酱油是二姐买的,醋是二姐给的,想起二姐做的饭菜,我都不能自已……
那几年,二姐经常做被子,院子打扫干净,铺上一块很大的塑料布,上面再铺上旧床单,每次都有邻居来问:“你整天有做不完的被子,这又是给谁做的啊?”从老家带来的棉絮用完了,她就让姐夫在农村的表哥给买,那里是产棉区,能买到好的棉絮。被子做好叠好装到大塑料袋子里,里面写上尺寸大小、薄厚、用了几斤棉花。二〇一三年我到北京,有了房子,二姐给我准备了好几床被褥。侄子结婚前,二姐早早做了三床新被子,放在我滨州原来五楼家里的床上,我回滨州时拉到北京来……小妹搬家的时候,二姐做了三床大褥子。我结婚时的被褥一直没拆洗,搬家的时候二姐都给拆洗了。听哥哥说,他从烟台到东营养殖基地工作时,正是夏天,二姐赶了一百多里路去看他,打开橱柜,看到里面要么是棉被,要么是毛巾被,隔了几天二姐就带去了一床夏凉被和被套,在城里工作多年的哥哥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夏凉被这东西。这几十年,哪个亲人没用过二姐做的被褥,没穿过她做的衣服?哪个外甥侄子侄女没穿过她做的鞋子?二姐有个陪伴几十年的针线笸箩,里面有本书,书里夹着各式各样的鞋样,上边都写着名字,有我们五姐妹的,有姐夫和哥哥的,有小叔子小姑子的,有十几个孩子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每个人各个年龄段都有,看到这些,仿佛看到我们这些年的足迹……
大 姐
二〇〇八年八月,我们来京看孙女,二妹比我都用心,提前买上布,做小被子、小褥子、小枕头,尿布……一应俱全!来京后的头两年,孩子小,儿子儿媳工作单位远,真是艰难!关键时刻,老伴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一个人抱着哇哇哭的孩子,又要照顾着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人,实在转不开。又是二妹抛开幼小的外孙女来京救急,进门就马不停蹄整理零乱的房间,洗衣、买菜、做饭……像陀螺一样转。铁人般的身体,不长时间就累得椎间盘突出了,芳芳两口子雇上车,带上担架,奔驰三百多公里把二妹接回滨州诊治……弟弟在烟台做手术,二妹赶了七百多里路到医院,到了就在病床前守了一宿,一直不断地给他按摩,一晚上没睡觉。
四妹赶集出摊做衣服,二妹总是提前一天骑摩托车去帮忙,做饭、打扫卫生、锁边、规整衣服,离开前,把馒头蒸好,将菜做成半成品,便于第二天一早用。有一次在路上出了车祸,鼻子缝了三针,二妹笑着说:“没事没事,全脸上就是长了个好看的鼻子,给摔了!”
五妹两口子忙,照顾不上孩子,孩子基本上在二妹家长大。孩子喜欢吃肉,二妹和妹夫给他买最好吃的剔骨肉,照着菜谱做菜,鱼香肉丝、糖醋里脊、葱爆羊肉、土豆丁炖肉、油焖大虾,蒸花卷儿、包水饺、下馄饨、打水煎包……变着花样做。孩子到百里外上中学,二妹又撇家舍业去陪读,平时一个人在出租房,孤独啊,学会了写日记……
芳 姑
俺从十八没了娘,嫂子就跟个娘一样,一九八五年,我结婚之前,大嫂赶集卖菜,卖点钱就买点东西给我置办嫁妆,暖壶、茶壶、茶碗,被里、被面、褥子,一点点攒,赶集买了被面啥的来,晚上就在缝纫机上缝。大嫂有个北极星牌的挂钟,在当时是个时髦的大件,是大嫂在烟台工作的弟弟给买回来的,我很稀罕那个挂钟,但是咱当地买不着,大嫂看我喜欢,就把挂钟也给我当了嫁妆。大嫂去义和赶会时给我买了个大柜,还找村里木匠铺给我做了高低柜,大嫂给我做了五铺五盖,在当时嫁闺女就是最多的,当时有娘的孩子也没有大嫂给我的嫁妆好。结婚后第一年分家过日子,大嫂怕我不够吃,给我送来了一大口袋粮食,那时候口袋大,一口袋一百多斤,过年,给我炸鱼炸丸子炸藕盒,啥都给我,有啥给啥。我生孩子时,给我攒鸡蛋啊,攒了一盆子鸡蛋,一袋子小米……那时候卖菜,赶上行市好能卖三十来块钱,行市不好一大车子菜也就卖十来块钱,家里的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攒着。我记得有次赶集卖得挺好,好像四十几块钱,她就花了四十块钱给俺爹买了个躺椅,夏天,俺爹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乘凉,村里老人都去看。俺爹的衣裳都是大嫂给他做、给他洗,被褥都是她给他拆洗,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八月十八,俺爹生日,还不到日子,大嫂就开始忙活,咋着给他过生日,操那个心啊。有年冬天,俺三叔从老家来住了几天,大嫂给三叔买上吃的喝的,从里到外给他置办了一身,连鞋带袜子都买全了,沾化老家的人都知道洼里那个大媳妇真好。后来俺孩子飞飞上大学,大嫂一下子塞给好几千块钱。俺家房子破旧不堪,她也着急,我盖屋的时候大嫂在滨州刚买了房子,实在没有钱帮我,让俩侄女一人给我一万块钱添上。俺村里接媳妇、嫁闺女,这些体面事儿,都愿意请大嫂去盘算指令,一是因为她对这些风俗礼数懂得全,不会失礼,二是有闹事的,她能帮着调解说和。那时候农村比较穷,娶个媳妇很不容易,有的为了彩礼闹得很厉害。有一家娶媳妇,答应置的家具没买全,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没有能力买了,担心结婚这天要出事,就请她去陪亲家。亲家母到后一看东西没置全,大闹起来,新娘也不下轿,最后经过大嫂苦口婆心劝解,总算把亲家母和新娘劝服,使婚礼圆满完成。还是这家另一个儿子订婚,女方要的彩礼办不到,媒人没办法了,又来找大嫂去说事,她不辞辛苦,跑了四五趟,总算把事情办妥了。村里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不管自己家里多忙,大嫂都要去,脱坯盖房需要吃大锅饭,她早早就去帮人家做饭。有人去世,她都是最早到场的,帮着人家缝孝衣、缝鞋子,女的去世了,帮着给死者穿衣服。大嫂热心肠,光介绍对象就成了好几对,在家里卖酱油那几年,俺同村一个侄子三十岁了还没对象,大嫂到处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女孩子,后来发现一个合适的,赶紧介绍,又是见面,又是换柬,又是下礼,又是订婚、结婚,一趟趟地跑啊,到现在两人过得很和美。说起大嫂,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她不光拉着宋张两家的套,也挂记着其他人,什么时候也没轻松过。大嫂走了,寻思起来,经常梦见她,寻思起来,哎呀,比寻思娘都难受。
二姐夫
二〇〇五年春天,我们从村里搬到滨州的时候,头天晚上村里人都到家里来送行,有个同村的弟妹说:“嫂子你搬走了,以后有事没人商量了。”许多妇女都泪眼婆娑的。第二天一大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还有学校的老师们,那么多人都来送行,有的抱着她哭了半天。车走了,我掉泪,她也掉泪。
五 妹
二姐就是现实版的超人,哪里有需要她就飞到哪里。她心里有大爱,一生都在付出,宁可难为自己,也要给人方便。她的品质,都是我们比不上的。娘在时也说我们都“赶不上”二姐。
二〇一四年春天,我从北京回滨州收拾家里的东西,住在二姐家。二姐看到我长出白头发来,用她的染发剂帮我染头发、洗头发,她对我们,真的是像娘对孩子一样……那是跟二姐最后的亲密接触。二姐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首《最后一次》的旋律经常在我心里萦绕,“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你怎么会放开我的手” 。在上下班路上,一想到二姐,我就忍不住流泪,全然不顾地铁上周围人的目光。
祯
妈对大家好,大家也都对她好,她出事的时候,姨们、舅舅、姨父们都在济南陪着她照顾她。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都凑钱给她看病,有的直接去医院收费处缴费。有次我去缴费处查费用,那个收费的小伙子跟我说:“冒昧问一句,这个病人是领导吗,怎么这么多人来给她缴费?”
妈一共在医院里住了十八天,大家短短几天就凑了两百万。老家村里的听说了,尽管没多少钱,也一百、二百、几百地凑来,他们就是愿意尽尽心、出点力。大家都心疼俺妈。当时那种情形,治疗起来是个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人家,可是大家都愿意主动拿钱。妈走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小村十年了,十年中,村里有啥大事,生老病死,妈都要回去看看。她出事前两三个月,邻居立泽叔意外去世,妈和爸一块儿回去的,全村男女老少都见到了,没寻思她又摊上这么大个事,那回成了最后一次告别。
妈走了,二百多里地,远啊,村里每家每户都派出代表,包了几辆车,来滨州给她送行……
今年妈走了整整十年了,我总觉得妈还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是小学生了,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也许在东营,也许在滨州,也许在北京,跟咱家哪个娃娃是同学呢!——今年七月初十,是二姐的忌日。谨以这篇十二个亲人的心迹实录,献于二姐小小的墓前。
李一鸣,1965年生,山东省博兴县人,文学博士,教授,作家、文学评论家,曾担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等职务。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散文、文学评论作品700余篇,数十篇作品被多种重要选本选载。出版《中国现代游记散文整体性研究》《文学批评作为一种生活》《在路上》等九部著作。曾获山东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评选一等奖散文第一名、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当文学遇到酒》等多篇作品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