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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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雨季,我再次出现在象图河边。其实,我不用有意去强调。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忽略一条河流。河流被忽略之时,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哪里?说不清楚,我们那时恍惚了,至少我是恍惚了。当我有意识地开始沿着河流行走时,是有意把注意力放在了河流之上,对河流我开始倾注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我一开始只想把注意力放在冬天的河流,就想看看冬天河流的样子。当把沿着河流行走的步伐放慢,当把沿着河流行走的次数增多,河流在不同季节的样貌开始展现在我面前。
雨季,会让我格外留意象图河的存在。雨季,象图河开始上涨。当澜沧江的这条支流开始上涨时,我们能想象澜沧江的其他支流都在上涨,有一段时间,澜沧江的流量将令人咋舌。雨季过去,象图河开始隐入山谷之中,也开始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暂时退去。到了雨季,特别是今年的雨季,我们已经无法将它忽略。雨水长时间下着,就像是梦魇一般,不分昼夜地下着,有几天甚至在人们的梦中也不曾停歇过。在一场把记忆弄得潮湿的雨水面前,人们不敢做梦,人们活得胆战心惊,人们慢慢失去了做梦的能力。我们想在人们的记忆里追溯这样一场雨。记忆是无力的,记忆也无法用距离来度量。讲述中没有这么大的一场雨,也没有连着下了十五天的这样一场雨。这样的一场雨曾经在那些魔幻的热带雨林里下着,把大地所有干的地方都弄湿,河流开始涌上河堤,开始涌入房间,很多东西都浸泡在水里,梦也被浸泡在水里。
象图河真涌上了河堤。一些桥真被河流冲垮了,还剩下一座低矮的桥,那唯一的桥连接着外界。如果那座小桥被冲走,那个世界就将暂时封闭起来,像曾经的一场大雪对世界的覆盖与封闭。只是我们习惯了一场又一场大雪的封山,却不适应一场洪水的阻隔。象图河与其他很多河流一样,也展示着自己的破坏性,把曾经空落的河床填满,把河床继续拓宽,把建在河谷中的乡村农贸市场淹没,把一些人家养着的牲畜冲走,河流边的那所小学里的学生在雨中的湿滑泥地上被转移。我开车从已经涌上公路的河水经过,内心会莫名恐惧。
中元节,雨水并未停歇。中元节过去,雨依然下着。那个民间艺人要扎一些纸马之类的东西,要在中元节烧给刚刚逝去的亡魂。民间艺人抬起了酒杯,又放下了酒杯;民间艺人拿出烟抽着,又让燃烧的烟蒂长时间夹在指尖。民间艺人陷入了沉默。已经扎了一匹纸马。民间艺人扎了那么多的生命与物件后,是否想过要扎一条船,把自己扎的那些东西燃烧后的灰烬放入船中,让船载着它们从奔涌的象图河往下,抵达沘江,然后是澜沧江。当河流猛然涨起来,涨到让我们无法想象之时,那个民间艺人开始意识到一定要扎一条船。
来自原始丛林中巨大的原木,才可以做一条真正的船。沿着澜沧江往下,在那些繁茂的丛林中,我们能见到一些现实中的造船人,伐倒一些古木,开始造船,造成的船开始在澜沧江上漂着。澜沧江边的一些人伐倒树木,还为了做一些棺木,一些棺木漂浮在澜沧江上。眼前的民间艺人,他在丛林中砍伐一些竹子,那是做成船骨的材料,别的东西用那些绵纸就可以完成。当那些船只剩下残破的船骨时,阳光还有月光照在了它们上面,释放出让人内心一惊的光芒。民间艺人扎的一些东西,只有通过澜沧江和它的支流才能真正抵达另外一个世界。河流成为一条界线。
民间艺人确实是出现在了澜沧江边,他一开始加入了砍伐甘蔗的人群,他们砍伐甘蔗时要乘船渡河。他成了众多渡河人中最普通的人。与那些偷渡者,与那些亡命之徒,与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僧侣和诗人,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关于生活与灵魂的秘密,有些是隐秘且难以启齿的痛楚。当他真正成为造船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普通。他开始认识那些渡船人,然后他开始认识那些造船人。他开始学习造船。他跟人们说起,象图河某一天也会涨起来,涨得至少需要一条船。人们原谅了他的浮夸与臆测。民间艺人还在澜沧江边,学会了如何制造一条用来专门搭载亡魂的纸船。
当我在雨季再次遇到民间艺人时,他说自己正在扎一条船,他要把自己扎的那些纸马都赶上这条船,那些纸马将在澜沧江上纷纷复活,将在澜沧江上驰骋奔腾。这条船将在澜沧江上一直漂浮着,它搭载那些放归于澜沧江边的峡谷中的纸马,还有那些流落荒野的灵魂。
逆着弥沙河往上,到白石江。白石江开始离开我的视线,隐入村落与河谷。我不再沿着白石江走着。我翻越雪邦山,出现在象图河边。雪邦山两面的河流,流向不同,最终都汇入澜沧江,都是澜沧江重要的支流。我在象图河边生活了很多年,一些东西依然藏在表象之下。这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原来,我以为,许多事物早已显露于我面前。有一段时间,我有意出现在很多条河流边,却忽略了象图河。我朝象图河望了一眼,然后携带着目光朝另外一条河流移步。我出现在了澜沧江的许多支流边,不只是为了看河流,还为了拜访那些民间艺人。我以为象图河边已经没有真正的民间艺人了。事实是,许多民间艺人在日常生活中以另外的身份存在着,他们成了被我误读的对象。
总以为这个世界无论是文化还是植被,都已经变得苍白和荒芜。世界以村落开始往外扩展,扩展到象图河,扩展到以雪邦山为范围的世界。我在的位置,已经是在雪邦山中。我见过木材开放那几年,雪邦山中出现了众多砍伐木材的人,当禁止伐木之后,还有人去偷砍一些古木,直到最近几年,偷偷砍伐古木的情形才少了下来。众多的红豆杉曾在雪邦山中大片大片生长着,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有一定树龄的红豆杉了。我在的位置,有很多树墩,它们腐朽而冷漠。一些鹰偶尔停在上面,一些乌鸦偶尔停在上面,让人觉得轻盈的鹰和乌鸦轻轻停靠一下,就会把那些树墩压垮。我轻轻一推,其中一个树墩果真倒了下去,内部已经朽烂。众多的树墩,聚集在一起,会给人内心很大的震动。以树墩聚集的那小片大地,近乎是死去的大地,腐朽的树墩下面,没有任何的杂草与其他低矮的树木。也许,要等所有的树墩朽烂,死亡的大地才会复活。我跟很多人说起这个交通不便的世界,说起了那些树墩,语气里充满了不负责任的鄙夷。
这次,翻越雪邦山时,内心很复杂。我这次回来是要与二舅告别。生与死的告别。我们已经看到死亡的影子。二舅患上癌症已经一年多,病情恶化,身体暴瘦,再无法吞咽食物了,只能靠止疼药,靠舔舐着水慢慢熬着最后的时日。大家都知道二舅无法再熬多长时间了,二舅自己也在计算着还能活在世上的时间。从他的话语里,他已经接受死亡的过早来临。这样的情形很容易让人睹物生情。雪邦山和象图河,在这样复杂情绪的侵扰下,呈现出了另外的样子。它们不再只是山与河流。雪邦山上的那些草甸还未变绿。象图河,依然是很瘦小的样子。我们也看不清死亡的影子,媳妇家这边的二舅刚刚动了心肌梗死手术,看着恢复得很好,康复只是时间问题,最终两个二舅在两三天之内相继去世,先后一天安葬。最终,我翻越雪邦山,跟两个舅舅告别,一个六十六岁,另一个五十六岁。
这几年,象图河,慢慢发生了变化。从流量上开始的变化,小得让人猝不及防,同样也让人倍感忧伤。除了雨水季节,河流会涨起来外,瘦小已经是河流的常态。在很久以前,象图河一年四季流量都很大。我们会从一条河流上,会从河床与河流构成的图画上,看到众多河流的命运。读二年级时,要去象图卫生院看望长期因心脏病住院的表姐,第一次见到了象图河,那是我见到的第一条大河,洪水季节,浑浊,木头在里面翻腾,没有人敢尝试卷起裤脚渡河。此刻,我卷起裤脚,轻易就可以过河。象图河上,没有古桥。象图河往下流淌,汇入沘江后,就会有好些古桥。古桥的形式多样,有风雨桥,有拱桥,有藤桥,有铁索桥,有钢桥。其中一座钢桥,是英国人在很多年前建的。前几年,英国人寻找着这座桥的下落,他们是想告诉人们那座桥已经过了它的使用年限,已成危桥。这样一座看似没有多少特点的桥,却被人们记录在册,且没有被遗忘。许多人在面对这样的现实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从此,那座钢桥,被封了起来,不再使用。我们在那座钢桥边停留时,感慨不已。沿着河流往下,就能见到这些古桥。河流的文明史,需要那些古桥。我也曾为那些古桥着迷不已。象图河上的桥,都是一些钢筋水泥桥,还有一些木桥,这些桥没有多少特点,它们比起那些木质甚至是藤蔓修的桥更易坏。
眼前的河流,把河流固定在象图境内这一段,那是地理世界对于河流的命名,也是地理世界对河流的塑造过程。慢慢地,事物开始发生倒置,是河流在改变着地理世界,河床开始变得宽阔,众多砂石开始裸露在外,满河谷的核桃树也无法把河床惨白的一面覆盖,砂石给人的感觉是干燥的,是在太阳暴晒之下滚烫无比的,连水鸟都不敢在那些砂石上稍做停留。象图河缓慢地流淌着,如果不去介意它流量的变化,我们依然可以在河流边度过惬意安宁的时光。
当我再次认真审视这条河流时,它不仅仅是一条河流,它与在这之前我见到的那些河流一样,已经与某些民间艺术联系在了一起。惯性的思维,必然要让我把它们在短时间内经常联系在一起。对于具有老人特质的河流,我们看到了一个气喘吁吁老态龙钟的老人,我们无法在这条河流上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对于具有老人特点的民间艺术,我们见到的那些民间艺术背后的艺人,往往是老人。是有一些年轻的民间艺人,只是我选择去拜访的人中,老年人很多。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产生错觉,只有老人在延续着那些民间艺术。
经过象图河,往上,朝乡政府所在地走去,会看到一个古老的照壁,上面的图画斑驳陆离,已经无法看清上面的任何一幅画。画已经掉落,成为碎泥。照壁上长着一棵低矮的树,模样和几十年初见之时并无什么变化。它一直在生长。而在一些人的视角中,那已经是一棵死亡的树木。枯木在古老的照壁上生长,形成强烈的隐喻意味。除了那唯一的低矮的树木外,照壁顶端还长着一些仙人掌,仙人掌总是给人生命力旺盛的感觉。曾经见到有人坐在仙人掌丛中,虽是背影,但依然因为这种植物的存在,让那个人显得坚毅而隐忍。这些植物,让照壁的时间感很强烈。那是旷野中的照壁,与庭院中的照壁不同。那个照壁与对面的山崖之间有着某些民间意义上的联系与相互制约。那样的意义早已远去,当我出现在那里时,照壁就是一个照壁,是一个功能已然消失的物体。它成了一个地理坐标。我再次确定了一下,照壁上面生长的植物,我已经无法分辨出是什么植物,我问了许多人,大家都模棱两可,各执一词。那就是一种植物,它成了一切植物的代称,它长得像任何植物,又不像任何植物。我们看到了一切植物的一种生长姿态。我们确定了一下,上面低矮的树,没有任何要枯死的迹象,它只是以无比缓慢的速度生长着。一种放慢的生长速度,与雪邦山顶生长的杉树呈现给人们的生长速度很相似。用土夯起来的照壁,只是那些艺术的东西在脱落。艺术在旷野中被天然消解。建造照壁的人,并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还有一种可能,照壁上曾经关于民间艺人的信息,都已经脱落,重新归为泥土。照壁旁没有任何的文字记录,当放弃文字,当文字消失,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充满偏见。照壁,从一开始,给人的印象就是斑驳残缺的模样,几年过去,依然是原来的样子,似乎风侵雨蚀到一定程度后,时间和外部的力量都无法再对它产生更多的影响了。我们会产生错觉,照壁将会一直存在于那里。印象中,照壁上曾画有一条河流,可能就是象图河,也有可能是澜沧江。斑驳的墙体上,已经没有河流的影子。
象图河的发源地,在雪邦山中。当我第一次出现在雪邦山,那是冬日。在雪邦山的褶皱间,一些溪流开始出现。一些溪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剔透的光亮。一些溪流需要我们俯下身子,贴着那些溪谷中的石头聆听,它们在石头下面流淌着,听那些汩汩的水声便可断定溪流大小。如果是其他季节,堆积的石头之下流淌的河流,会满溢出地面,把那些石头淹没。如果不是去往离雪邦山很近的老君山,我将会忽略那些在砂石下流淌着的河流。我开始注意到雪邦山中同样有着这样的河流。雪邦山和老君山很近,它们的一些东西很相似。植被和山形相近,上面生活着相近的牧人,他们放牧的那些牛羊也相近,有时我们会恍惚以为进入的是同一个世界。
我猛然意识到那些石头河的尽头就是河流的源头,那便是一条河流初生的模样。越往上越发现,河流的源头在雪邦山中铺散开来,它们成了沼泽的一部分。慢慢地水开始渗出来,慢慢地它们开始汇聚在一起,慢慢地它们成了一条溪流。我在那里激动不已。我坐在雪邦山中,久久凝视着一条初生的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释放出洁净阴冷柔弱的光。我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在那里与一条初生的河流对视。有黑熊出现在那些河谷,我们远远就看到它们,它们有时也像我们那样俯下身子听流水声,它们不只是在听,它们也在寻觅水源。我们往往只是远远见到那些黑熊,当我们出现在那些地方找寻一条河的源头时,它们消失了。在冬日,雪邦山中的那些溪流并未断流,只是很小,有些河床却很宽,已经遭受了洪水泛滥的影响。这与在苍山深处看到的那些溪流一样,都会在一些季节里涨水,水流浑浊,甚而会发生泥石流。
许多河流,我们已经无法看到它们原初的样子,除了那些牧人。他们在雪邦山上不断迁移,迁移的范围不是很广,在冬日他们会把羊群赶到半山腰,那里很少会出现积雪难融的情形,夏日牧场不断往雪邦山顶迁移。要举行祭祀活动,让存在于雪邦山上的众多神灵护佑羊群和牧人。河流最原始的状态,存在于那些人的记忆中。我遇见了一些牧人,当我把这样的想法跟他们说起时,他们说还有猎人会见到,还有砍伐树木的人会见到,那是还未禁止砍伐和捕猎的时候。在雪邦山中,我曾见到有很多山谷里,只剩下行将腐朽的木墩,密密麻麻。在雪邦山中,在黑夜中,还会有黑熊和牛群躺在一起,互不侵扰,这样的情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亦真亦幻,许多人都说是亲眼所见。我相信了这些说法。雪邦山,是一个无比依靠说法的世界。
如果你不相信一些说法的话,我们无法真正进入那个世界。曾经那是一块到处充满传说和各种说法的土地,我们没有人会去怀疑它们。我最深信的是雪邦山中的那些溪流,牛羊马和许多野兽虫鸟共饮,有时它们会相互打量一下后,继续饮水,或离开。当我出现在那个叫“东方红”的村落下面的桥头时,看到了一些水鸟沿着河流往上或往下,往下就是一个电站,那个电站继续往下不远处,又是一个电站。都是小型的电站,这些电站对于象图河的影响,并没有电站对黑惠江的影响那么大。当从沙溪开始沿着黑惠江往下,我们看到了河流的形态在许多河段时的瘦小,我们也突然看到了河水把河床涌满。河流的变化,不只是对河床产生了我们所能看得到的影响。河床被改变着。河流的真实也在改变着。与河流有关的生命,也被改变着。
去寻访一条河流的源头时,内心总是有强烈的对自然世界的畏惧感。我能在雪邦山的那些深谷中,听到融雪的声音,还能听到一条新生的河流潺潺流淌的寂静声响。我出现在雪邦山,我们经过大山红满山红,这些村落隐藏在雪邦山深处。还有一个叫江头的村落,变得更为神秘,它隐藏得更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清整个村落的模样,我只是偶尔看到几户散落的人家,以及建在公路边的村公所。我们出现在那些河谷中,我们看到了河流的真实。许多植物把那些河流覆盖,有时,只看到笔直的白桦树。当海拔高到一定程度后,植物开始变得单一。杜鹃林、杉树林,是在雪邦山上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植物,还有那些低伏生长的植物,它们中的一些,即便在冬日,我们依然能认出它们的影子,那是报春花的影子,那是龙胆花的影子。
五月出现在雪邦山,种类繁多的杜鹃开始开放。在很长时间里,只有那些在雪邦山放牧的人看到了漫山遍野开放着杜鹃花的绚烂景象。当杜鹃花和其他的花纷纷开放之时,雪邦山上的河流流量开始慢慢变大,我们能在呼呼地吹过雪邦山上的风里捕捉到它们的声音。那些牧人的听觉无比敏锐,那是我们羡慕的敏锐,他们还能在风中捕捉牛羊马的气息。许多牛马常年在山上,只有在大雪飞扬的季节里才会回到海拔相对低一些的地方。我也曾在雪邦山中放牧,七八天才回家一次。那时,山上还没有电,在暮色降临之时,洗漱一下便开始沉睡。每天与我为伴的就是羊群,还有那些长年都生活在山上的牛和马。很多时候,还有父亲的陪伴,他的衰老年弱并不影响在雪邦山中给我的安全感。父亲在火塘边给我讲述着世界神秘的那部分。在火塘边,最适合谈论的是想象的世界,风呼呼地吹着,想象的力不断顶着木门不让它被冷风撞开。现在雪邦山上到处看到的是风力发电机缓慢转动着,已经不是那些牧人熟悉的雪邦山了,一些公路开始出现在雪邦山顶,我们翻越雪邦山,不是走路,是开车。许多人出现在山上,只是为了去看杜鹃花,去看雪。当众人出现在雪邦山中,一些原初的东西开始被改变,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世界的变化。
有个人开着车要翻越雪邦山,我开始进入雪邦山被讲述的那部分中。在黑夜中的茫茫雪野,他迷路了,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上不多的钱往车窗外丢去,并与雪邦山上的亡灵们说着什么,在经历了多次返回原点带来的绝望和焦虑之后,他再次找到了路。他说如果那晚,他不去跟那些亡灵对话的话,根本不可能安全地翻越雪邦山。他跟我说起这个事情时,我们正参加同一个葬礼。当我一个人开着车翻越雪邦山时,车辆很少,人影也稀少,放牧的人把摩托车停在草甸上,人隐藏在看不到的地方。在这途中,我总会想到那个给我讲述故事的人,我竟会莫名加快速度,想赶紧从那个世界中抽身。我看到黑色的绵羊在草甸上悠闲地啃吃着草。这样的情景,又会莫名让我减速。
在翻越雪邦山时,内心和行动是矛盾的。杜鹃花还未开。雪早已在别的季节消融。据说刚刚过去的四月,雪邦山上降下了一场雪,下了三天三夜。那些雪早已消融,融入草甸,让一些草破土而出,远远望着,雪邦山上的那些草甸开始有了忽隐忽现的绿意。许多在雪邦山上放养的牛马,正静静等待着那些草的生长。一个多月过去,天大旱,雪邦山中的一些溪流已经断流,我们通过象图河的流量就能想象得到。那与冬季的河流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曾以为如果河流在冬季不会断流,河流就不会断流。我的这些想法是错的。我对于象图河的认识,也往往是错误的。对于象图河边的那些村落,同样如此。我误解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于很长时间(三十多年的时间),在我内心形成了固有的认识。这么多年时间,我以为对于象图河的认识已经相对准确,人们在说起与象图河有关的村落时,我都有话说。村落名,村落所在位置,村落里的一些人。但这些东西都只是碎片,就像我在寻访的这些河流,都只是澜沧江的一些支流而已。象图河的源头,也是澜沧江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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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有逾两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清明》《天涯》《花城》《大家》《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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