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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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回来了。
不急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如果不是他身后拖着一个贴满行李条纹码的绿色行李箱,光看穿着,还以为他只是去附近的超市转悠了一圈回家的。
母亲逸枝心头一紧,抓住丈夫的手要一起迎上去,却感觉对方的手在拼命把她往后拽,身体瑟瑟发抖,脸上的皱纹里蓄积了恐惧。
儿子走到距离两位老人还有五米的地方停下来了,取下口罩,说:“妈,爸,我回来了。”声音有些干涩,他又补充一句,“来陪你俩了。”
逸枝抖动了半天嘴唇,说:“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儿子的发型与十年前离开家时相比没有改变。一撮前发遮住了右眼,露出的另一只好像被刺眼的光束照射着似的,总是有些躲闪。
逸枝的眼眶还是让这目光烫红了,叹了口气:“你瞧瞧我俩,都担心你认不出来了呢。”
被她紧紧拽住的丈夫把脸扭到一旁,完全无视儿子的存在。他冲着身后的一个女子抬起正哆嗦的脚大声抱怨:“为什么不给我穿袜子?到了夏天怎么还不穿袜子呢?”
那女人却顾不上搭理他,迎着五米外的男人走去,微微鞠躬,赶紧接过对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
“快,快先进屋吧。”逸枝这才回过神来,侧身给儿子让路。儿子点头,一只眼睛开始向四周张望。这是东京郊外一幢老式两层独栋住宅,屋顶的蓝色瓷瓦已经被雨水冲洗得泛白,庭院小径的几块飞石也被鞋底磨得像河床里的卵石般铮亮。只有院子四周灌木树做成的藩篱修剪得齐齐整整,像是刚从理发店走出来推了一色的平头。
黑岩泽在三人簇拥下走进了玄关,刚要脱鞋,父亲居然抢先趴在他脚下了,伸手帮他解鞋带。刚才脸上的惶恐变成了讨好的涎笑。他也不拒绝,等鞋脱下来后几乎是从父亲的秃顶上跨进了客厅。
他打量了一下室内的四周,眼里露出来的是打开酒店房门的表情。一家人却慌乱起来,让座的,整理沙发靠背的,拉开窗帘的,加上父亲硬要帮他把脱下的外衣挂到客厅里根本不存在的衣架上去。
“要不是这场疫情,恐怕死了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又在低声嘟囔。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儿子的脸。儿子那张白瓷般的娃娃脸未变,只是嘴唇上下多了剃须刀刮过后留下的青黑,没被前发遮住的那只眼睛放出幽亮的光来。
儿子避开妈妈的眼光,说:“这和疫情有何干系,我不是三个月前就说要回来的吗?”
母亲并不听解释,抖着手要摸儿子的脸,又胆怯地缩了回去,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说:“这不是做梦吧?我怎么一点没有儿子就在身边的感觉呢?”
这时,端着茶具的女子走过来,沏好放在沙发前茶几上。正要退下,被逸枝一把抓住了手:“都忘记介绍人了。泽君,这位就是一直在家照顾我俩的护理小姐。”
“我是一辽瞳子,请多多关照。”
瞳子俯身抬起头时,露出一张微胖的脸。眼睛里面蓄满了女性的温柔,笑起来一排洁白的牙齿和嘴角边一对浅浅的酒窝有些抢眼。
他点头回礼,只在等待对方抬头对视的那一瞬间,眼里有了一抹异样的神情。
“不许乱说!你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吗?真纪子。”一旁的父亲突然亢奋起来,对护理小姐眼睛一瞪。
“死老头呀,你儿子回来了也不认识吗?他是真纪子的哥哥,您的儿子泽君啊。”母亲冲着丈夫黑岩隆雄嗔怨,又转身望儿子,露出歉意的笑。
父亲却不依不饶:“为什么你们知道他是我儿子呢?”
母亲一愣,说:“泽君,别计较,你爸几年前就这样了。他现在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
黑岩泽摇摇头,说没事,又冷言道:“不过,他要是一直都这么痴呆,一家人也不至于这么惨,只剩你俩形影相吊。”
瞳子赶紧岔开了话题,说:“黑岩泽先生,您母亲想您回来都快急疯了呢。她把您从中国打来的那个电话录音听了不下十遍,每次都问,这不是骗人的电话吧?直到您从机场打来电话说正在等待核酸检测结果时,才终于相信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也不能怪妈。NHK播放的电视节目总要老人提防诈骗,加上疫情来了,诈骗的人也活得用力了吧,时不时就来电话。不过,有人陪着说说话也行。”
瞳子点头:“我把黑岩泽先生刚从中国汇来一笔护理费的事告诉了大妈,她才相信您真是出国了。听说您住在深圳,又托我去东京神保町一家书店买张中国地图来看呢。”
逸枝说:“其实瞳子把手机上的地图给我看了,可那么小的屏幕怎么也看不明白你离家有多远。”
黑岩泽听了没变表情,说:“您就这样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都十多年没你的音信,我该怎么相信啊。”
一旁的父亲马上插话:“我该怎么相信啊。”
黑岩泽看来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他端着茶杯,跟在瞳子身后走进了厨房。见瞳子打开冰箱要取什么,突然走上去,从背后捏了一把她翘起的肥臀。
对方吓了一跳,立起身子时差点脑袋撞到了冰箱门。她很快镇静下来,抓住那只手,用刚取出的黄瓜敲了下对方手心:“去去去,你在父母面前表演一下这德行。”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是街坊邻居来看两老的儿子。听声音便知道,都是父母的同辈人,也只有他们会对一个消失了十多年的孩子保持好奇心。黑岩泽有些心烦,赶紧从厨房通向院子的侧门溜了出去。他猫腰穿过客厅正对庭院的窗户,走到唯一的大树底下,坐下来,仰头看树上结满的柿子。刚刚立秋,柿子的表面涂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白霜。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他身后了。本是要叫他进屋去问候街坊们,却一下被儿子的表情阻止了快到嘴边的话。
“是不是记起来了,你常爬到这树上去跟姐姐摘柿子的光景?”她问。
黑岩泽起身,摸着树干上一个发黑的疤痕,说:“我只记得这根做脚架的树杈是怎样被父亲砍掉的。”
逸枝无语。她当然也没忘,小时候儿子被父亲追着打,他就一下蹿上树去不肯下来。有一天,又要猴儿似的上树时,发现那根做脚架的树杈没了,被追上来的父亲用脱下的鞋底抽打得屁股红肿,好几日走路跟孕妇一样。
“后来你常常躲进地下酒窖,把门给堵死,你爸拿你没法子。”母亲想为回忆加点光亮。
不料儿子突然盯住母亲,问:“我很好奇每次被父亲追打时,您到哪儿去了呢?”
逸枝赶紧避开儿子的眼睛,用手捂住了脸。
夜里才过九点,这片住宅区就安静得像片坟地。昔日人声鼎沸的社区,那些孩子清脆的欢笑声早已长大,迁移,散布在了离这里有四十多公里的东京市区。留下的都是些像这对夫妇一样的遗老遗少,守着一方被路灯点亮的寂寞。
黑岩泽从二楼自己的卧室出来,往靠近楼梯的那间房走去。一拧手把,门就开了。
里面的瞳子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床头灯照在她脸上,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上的妆却没卸去。是为他保留的吗?
“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说累坏了吗?”她显出的惊讶跟脸上化的妆一样有装饰的痕迹。
他不说话,径直就要上床,带着一股子酒气。
“今晚还是节制一下吧,咱们就说说话。”她用一只手拦住胸口袭来的头,语气里带着犹豫。
他甩开那只手,嘴就贴了上来。
门突然被敲响了。咚咚咚,毫无忌惮的声响。
瞳子的背一下挺直,说:“不好,你爸来了!”
黑岩泽停止了进攻,问:“这老家伙!他经常这样吗?”
瞳子说:“经常这样。我不开门他会一直敲下去的。有时只好给他注射一针镇静剂。”
“你赶紧躲起来,我去开门。”她起身催促。
“为什么?”
瞳子指着壁柜,推他身子。黑岩泽一下打掉她的手,站起来:“躲什么躲?还怕他吗?”
没等瞳子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拉开了房门。穿着睡衣的父亲身子正靠在门上,打了个踉跄。他哆嗦了一下,但是下一秒,表情就变成了好奇:“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女儿房里?”
“他是您儿子呢,来拿东西的。”瞳子赤着脚冲过来,抢在黑岩泽前面圆场。
父亲一脸困惑:“他是我儿子?我怎么没见过他呢?”
瞳子扶住他胳膊,把他往屋里引,想要关住门再说。老头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搂住瞳子的肩膀,做出一个母鸡保护小鸡的动作:“他不是,我的儿子早死了。”
抓着门把的黑岩泽一直没说话,像是在欣赏一场表演,忘记自己就是主角了。
“你要提防这人,真纪子。他会杀死你的啊!”老人搂住瞳子肩膀的那只手变得像把钳子似的有力,绞得她直喘气。
黑岩泽的脸色难看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话还是抱住瞳子的姿势触怒了他,他上来一下揪住了老人的睡衣领子。
“你这老头,看来还没傻到把外人当你儿子的地步。没错,我不是你儿子,我是替他来报答你的。”
“黑岩泽先生!您怎么这样说话?”瞳子一边挣脱老人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说,“您不能这样对待父亲啊。”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恶心的父亲。”他一只眼闪着凶光。
老人的手不肯松开瞳子,开始把她往门外推:“快逃啊,他会杀死我女儿的!”
黑岩泽走上来,从后面一把抱住瞳子的腰:“你这老头别装疯,她是谁,让我证明给你瞧瞧。”说完,伸手扭过瞳子的脸,俯身就去接吻。
老人被吓住了,像刚被拖上岸的呛水者。
“你疯了吗?”瞳子想要挣扎,可一点不起作用。
黑岩泽一边做陶醉状,一边斜眼教训老人:“学会辨识了吧,她是我情人,不是你女儿。”
老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住他的脚开始语无伦次。黑岩泽这才松开瞳子,说:“你去拿注射器,让老家伙安静下来。”
当瞳子送走父亲回来,一切归于平静时,黑岩泽这才向瞳子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吓着你了。不给老头来点过激的治疗,妄想症会让病情更不可收拾。”说完拉门要走,瞳子一下急了,说:“站住,难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黑岩泽转过身来,安慰道:“你怕什么,老头出门就会忘了发生的一切。至于老妈嘛,你告诉过我,她上床睡觉就会摘掉助听器,就一聋子。”
“可是我呢?你不该对我也负责吗?”
黑岩泽望她一眼,没有表情:“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就非要对你亲生父亲这样狠吗?”
“打掉他的嚣张,才能保证我们成为这个家的主人。”
瞳子一时不知道怎样回话了。她从小就不习惯跟人争辩。妈妈给过她忠告:跟人㨃上时,尽量不要硬碰,保持笑脸是最好的化解办法。可是,现在笑得出来吗?
她终于记起来了,刚才有句话让她听来最刺耳,于是问:“泽,请你一定实话告诉我,你……真是他俩的亲生儿子吗?”
“是我不像儿子,还是他不像老子?”
看着瞳子眼里乞求的神情,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你非要现在让我回答吗?”
瞳子深深地点头。他迟疑了片刻,说:“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家的儿子。”
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瞳子的瞳孔放大了,她嘟囔着说:“这不可能,你不能骗我啊。”
“没骗你,我只骗了这对老家伙。”
“可是,你说,你一直说是这家的儿子,还给我汇钱,要我照顾这户人家啊……”
黑岩泽声色不变,说:“没想骗你,只是需要你配合我来调教。”
“可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瞳子呻吟道。
“为了慧雪,你们母女。”
慧雪是瞳子的独女,一提这名字,顿时触碰到了身为母亲的瞳子心中那处最柔软的部位。
“不,泽,这不行。我不能,我做不到。”
黑岩泽捧起她的下颌,拉到几乎两脸相贴的距离:“你什么都做得到的,只要是为了你女儿。”
瞳子推开他的身子:“可是,可是如果慧雪知道妈在做什么,她不会原谅我的。”
“你已经把母女俩的命运和我绑在一起了,”黑岩泽的脸变得像块坚硬的冰块,“如果没有你提供这家人的信息,我哪有办法装扮成老家伙的儿子?”
“我不知道,我是被你骗了。”
“谁会相信你不知道?”黑岩泽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来,“来吧,听段录音。”
一阵嘈杂的声音过后,手机里传来他俩的对话。
“这几天,他们又告诉你什么了?”
“先让我头枕在你手上。嗯,这样真舒服……夫人这几天让我帮忙整理财产,存折上的数字好吓人,是八位数呢。说要留给儿子。”
“你心动了吧?”
“这世道真不公平。慧雪将来要借国家的钱交学费才能读高中。她爸失踪时留给我们母女俩的是五百多万的欠债。”
“我们来为慧雪想想办法。”
“泽,你真会对慧雪这么好吗?只要你对她好,让我做什么都答应你。”
…………
黑岩泽按下停止键:“每次我都会把咱俩的对话录下来。加起来已经录了四小时七分多钟。”他用手摸了一把对方的脸颊,“是你让我变成了他家的儿子。提供这么多信息,足够以假乱真了。”
瞳子的身子开始哆嗦。一个词语飞快掠过大脑,电击般呈现在眼前。
劫持犯。
她成了一个侵入者,一对老人的劫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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