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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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的水田荷塘、山地老林,于荒凉寂寞的路上走着,一只鸟叫了一声,云彩里就出现一个洞穴,里面住着衣冠朴素神情高迈的仙人(云中之云)或者一个朱红色小庙(不知出处的霞光),诵经之声(风)响彻山谷。忽然间云朵滚滚如天神吹拉弹唱,举着五颜六色的幛子列队而行,中原来的使者没见过这样的云,惊呆了,大呼:“彩云南现!”赶紧回去报告汉武帝。文曰:“汉武元狩年间,彩云现于南中,遣使迹之,云南之名始此。”
云南,就是云的南方,其他地方的云都不是云,只有云南的云才是云,这是汉武帝的意思。云南,那是南方以南(偏西)天空中的一堆云。在这堆云下面,有一个省。云下面的省,总是云开雾散,此起彼伏,神秘莫测,无法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云南不是一个,是无数个。这个云南刚刚云开雾散,那几个云南又云卷云舒、白云滚滚、乌云密布、云淡风轻、风云际会、白云苍狗、飞云掣电、千云蔽日、云烟过眼、云屯雾集、云翻雨覆、云雾缭绕……了。所以在云南,他们说滇西、滇南、滇东北、滇北,西双版纳、怒江坝、滇池……那是云彩、云层、云象、云房、云车、云盖、云堂、云渊、云瓦、云宫、云海、云观、云巢,地理、文化、食物、口音完全不同的地区,绝不是陆游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中的一支王师就可以搞定的。中原诗歌中的大地只是一个:中原。江南诗歌中的大地只是一个:江南。在云南,大地不是一个,是无数,是各式各样的云。
无数云朵自喜马拉雅下来,如众神之车,在云南高原的天空躺下不动了,就像牧羊人躺在山坡上。懒洋洋,不再乱云飞渡、东奔西走。一些云被风推着跑,大云吃小云,那块狮子云缓缓移动着,跟着前面那块老熊云,似乎要吃掉它,其实是要去融化在它的怀抱里。这些云的唯一念头就是交合,它们厚颜无耻,一丝不挂,光着丰满的大腿、晃着光辉灿烂的脊背在床上走来走去,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是些欲望无边的轻浮东西,一朵朵彼此追逐、交缠、爱抚,如胶似漆,快乐地变着形,最终彼此融为一体,心满意足地成为另一个云团。另一些云比较庄重、高迈,用粗壮有力的巨手,搭起幕帐、脚手架,建造着一座座巨大的天空之庙,以云朵、云雾、云端、云烟、云梯、云豹、云杉、云鬓、云头、云气、云崖、云翳、云裘、云壁、云华、云帆、云窗、云盘、云波、云台、云纹、云路、云龙、云狐、云裳、云巢、云网、云鹤、云景、云鹏、云雕、云歌、云谷、云河、云溪、云岭为料……造出五彩的藻顶、柱廊、幛子、飘带,正殿、偏殿,蒲团、山门,哼哈二将、托塔李天王、马面判官……弥勒在下,释氏高踞中间,到黄昏,整个天空已成一座气象万千的大雄宝殿。诸神却不见了,幻化成一辆辆云车,由羲和赶着,朝天空背后驰去,然后一朵云都不见了,天空干干净净,一片澄明之境。这时候星星就一颗跟着一颗出来,列队,布阵。还是亿万年前的阵势,二十八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个星宿是一条龙——如果是春分时节,在东方天空,就有青龙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这七个星宿看上去像是一只大龟和一条蛇缠在一起——这便是北方天空的玄武七宿。在西部的天空,则有奎、娄、胃、昴、毕、觜、参,这是一头巨大的白虎。在南部天空又有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个星宿组成了一只大鸟,叫作朱雀七宿。当然了,这些星宿俗人是看不见的,他们从来不朝天空看一眼。在云南的天空下,你抬头望见的是“天气预报”,还是爱窝、安乐窝、狼窝虎穴、被窝,或者五彩祥瑞的大雄宝殿、仙宇琼阁,群星闪烁、仙人明灭,意味着你是俗人还是高人。这阴差阳错的淫荡无耻、自甘堕落或高尚庄严的大运动总是招来众目睽睽,看见的人们目瞪口呆,这会导致什么,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难道还会生出小孩来不成?看客们还在想入非非,在更远的天边,白云娃娃已经一个个翻着屁股在群巅上爬来爬去。住在大地上的亚当夏娃那样的人物朝天看一眼,做出这事;看一眼,做了那事。在云南,做那事的频率相当之高。
定居在云南地面的人深深感动不已,远古,众巫师在野鹿丛林、熊迹虎道、荷花坝子、短松冈、月亮之夜、暴雨中、大树下、溪流中、电闪雷鸣的白昼、在本主庙的泥巴偶像下面……念念有词,接神。近世又有密宗(滇密)、禅宗、道教、佛教、儒教的文庙等,如丹顶鹤般幽居崇山峻岭、密林幽谷,或坝子河滨、市井村镇……云南高原总是有一种开阔、豪迈、丰富、幽玄、神秘、敬畏、满足、从容自在的气氛。所以云南方言有个常用的词,叫作“好在”。大家经常互相问候:给好在(好不好在)?巴尔蒂斯说:“意大利是片精神化的土地,充满灵性。”云南也是。云南精神是一种大地精神。大地崇拜,其思想根基来自老子的“道法自然”,大地是伟大的生命导师,教会人类如何在世、如何生生。在这样的天空下,美的情况就是生命的情况,而不是某种观念的巧言令色。美高于一切,“尽美矣,又尽善也”,孔子说,美在第一,其次才是善。美超越时间,善的含义在各个时代有所不同,善恶颠倒的事情时有发生(乌云密布成为蓝天白云是分分钟的事,刚刚陷入绝望,希望就降临了)。《易经》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支而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易经》是在中原地方发生的,那里的泥土偏黄,所以黄这个字就是指大地。君子(觉悟了生命之道的人)在大地上觉悟了生命之大道,守住令自己成为自己的那个身体、那个天命,就是美的实现。必然像春风中的树枝那样畅达,生发自己的生之事业。这是最美的啊!当发达地区唯物盛行,日益支离破碎,被物异化、同质化之际,云南依然可以唤起那种道法自然的古老激情。秋天,诸神都移步云南歌唱。有一群就在李花丽莎前面的高山上歌唱,像是在滇西白荒野上牵着手跳舞的纳西族人。在云南,也不必一定信奉个什么教,云南就是教,云南教或者云南主义。当年元世祖骑马路过云南,即刻明白了这一点,“云南善地,朕所亲历,倘非天命有归,愿封于此足矣”(《滇绎》),昆明诗人孙髯告诫:“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三春杨柳,九夏芙蓉。”他在云朵下成了“万树梅花一布衣”。云南只是“莫辜负”三个字。
李花丽莎是这云南天空下面的一个小女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云。云南特有的一种爱好,在云南,不看云你看什么。她走路的时候看,坐下来的时候看,倚在自家的窗子前看,坐在白马镇的旧篮球场边的石头上看,站在镇卫生院的水泥屋顶上看……“云是鹤家乡”,高高在上的云界总是令她灵魂出窍,想入非非。它们是谁?从哪里来?要上哪里去?她像个卡隆堡宫的哈姆雷特,整天整天地看(从云起云出到云消云散),痴想着怎么加入那个世界里去,如搭梯子、长翅膀、坐飞机、变仙人、做梦……“总有一天!”白马镇看云的人不止她一个,大家都会漫不经心地看一眼、麻木不仁地看一眼,蹲在公厕里的时候看几分钟(镇上那个公厕的墙上有个长方形的窗口,直通天空)。只是不像她这样,过于做作,一看就知道她在看云,目中无人,直到一朵云都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来依依不舍地回家。李花丽莎的梦里面也是白云朵朵,棉花被裹着她的身子,云朵盖着她的梦。其他地方的女子仿佛来自“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 洲”等诗句。她却只看云,素面朝天。因为看云,她的脸被日光晒成了古铜色,像是一个墨西哥的玛雅人。这种女子只有云南才有。
李花丽莎不喜欢白马镇。这个镇因天空中经常站着一匹欲奔未奔、长得像一匹白马的云而得名。这匹马在天空中光明正大,扬着一根漂亮无比的尾巴,横着一个壮硕无比的身子,令这个镇的人总是无心做事,处于情意绵绵、恍惚缥缈之中。他们日日被这些云撩拨得“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却无法在现实中仿效,搞得人人心口不一,天空是放荡不拘、天马行空的;地面是严肃的、按部就班的。镇上的诗人(比如李花丽莎的父亲李理)相当讨厌这些云,他写了许多诗,却一首也没有提到这些伤风败俗的云。镇里几次出台文件要将这匹白马赶走(它动不动就胡说八道,嘲笑他们),但文字总是鞭长莫及。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晴空万里,这匹马又来了,令人欢喜、心烦、害怕。李花丽莎爱着这匹马,她想学着它跑,学着它率性而为,但是她做不到,白马镇没有一个人跑,大白青天看不见一个奔跑的人。大家都坐着不动,坐着做买卖,坐着开会,坐着上课。李花丽莎的父亲也一样,他天天坐在文化馆的办公室里,看稿子(诗、小说、散文、评论),一动不动。白马镇的云是李花丽莎在这个地方待下来的唯一慰藉。天空不会厚此薄彼,这样的云别处也应该有,她梦想到另一块白云下面去,那里的云和它的大地不会心口不一,背道而驰。云朵是怎样的,大地上的事情就是怎样的。那里的云朵下面万马奔腾,每匹骏马上都骑着一位白马王子。
老子说,“道法自然”,对李花丽莎来说,最直接的、当下的、就在眼前的自然就是这些白云。这些白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亲人、爱人、朋友、邻居……她真不知道如果天空中没有了这些云朵,她还怎么活下去。她不只是在看云,也听着云朵对她说话。这些云可不是井底之蛙,它们高高在上,洞察一切。它们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哪。地上的人看什么都是局部,它们可以看见一切,她看见的它们看得见,她看不见的它们也看得见。云告诉她,德国那个地方有个叫尼采的说过:“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他便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暗暗琢磨这些话的含义。云朵相当不负责任,这些轻浮的东西开口就是:“你可以飞走啊,飞啊,飞吧,飞耶!”尼采说“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将失去它”,可是如何大胆呢?辞职,远走高飞,跟着那些到沿海去打工的乡亲?李花丽莎犹豫不决(四年多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飞走,她可不像她的初中同学那样铁石心肠(他们都跑到广州、深圳打工了,个个在那边娶妻生子)。“父母在,不远游”,她得陪着自己的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哪。没有云的日子,她独自坐在山岗上,望着天边,就像克里姆特画面中的那个表情忧伤的女子。
白马镇位于云南以北。金沙江自青藏高原冲出雪岭巨峡之后,一路向南,结束了青春激荡逼仄险峻的大起大落,渐近中年,大地越来越开阔坦荡,分切出无数小型峡谷、坝子、丘陵、山脉、台地、支流、喀斯特岩溶、湿地……大河至此,可以喘口气了,但它没有掉头向东,朝向那更平坦的东方,而是在云南高原中回环婉转,甚至几度掉头北上,似乎想回到它的伟大源头喜马拉雅。其路线就像远古顺江而下的各种部落,数代之久犹豫、取舍,终于在某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定居于平坦的草原。从昆明向西,在金沙江峡谷折向北面,隐约可以听见大河在云烟中闪烁奔流的声音,仿佛某支军队的漫长厮杀已近尾声,马匹成群倒下,只剩下几匹还在悲鸣。自旅游团席卷云南全境之后,大理、丽江、香格里拉金光灿烂地崛起,建筑物越来越多,苍山、洱海、玉龙雪山、金沙江这些云南的原始之物被建筑物挡住,成了支离破碎的风景。白马镇之类的老地方更是被严严实实地遮蔽在旅游大巴后面。今天,要找到“美好的云南”,就得到旅游后面去。
今天的云一反往昔的懒散作风,积极起来,试图赶走太阳或者遮挡住它。它们做了许多幕布,一块块拉开,太阳光从西边出来,它们遮住西边。从东边出来,它们遮住东边。到了傍晚,它们成功了。天空严丝合缝,阴谋般的云层滚滚翻涌,太阳也看不见了。大地很郁闷,暗淡无光。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吉普车希望找到水来散热,就在一个口子下了公路。大地忽然回来了。道路变窄,坑坑洼洼也出现了。田野,田野,到处都是田野。司机将车子靠着一棵柏树停下来,抽了一支烟。“我们慢慢走,不急。”路下面的平畴里出现了一个小湖,绿色的水,旁边是开阔的草地。有一条土路朝那边去。他们就顺着过去了,只开了一段路就没有了,前面是壕沟。他们一个个跳过去,走到那草地上,这里是湖底,水退后露出来的。地上有些枯枝和小水坑,是那个湖留下来的,像是些小镜子。放羊的人说,这不是湖,是个水库。湖底躺着一具白骨。看不出是马还是牛,很大的一具骨架。田野微黄,在数场暴雨之后,泥巴湿漉漉的,一脚踩下去,就带起一脚泥,一些蚱蜢箭矢般跳开去。有些荷塘已经垂头丧气,有些还在挣扎。一个农妇埋头在麦地里安详地整理着什么。
过了麦地,又经过几棵桉树,路边斜插着的牌子上写着三个自卑的小字:白马镇(不注意就看不见)。他们将车停好。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篮球场,有个女子正在朝一块孤零零地支棱在天空下的,已经生锈的篮板投着球。她套着件红色的套头衫,一袭绿色短裙,白色高跟鞋。
陌生人一般是从东边的坝子那边过来,要进入白马镇,必须经过这个镇口上的篮球场。今天来的陌生人只有四个。李花丽莎拍着那只看上去像坨水泥的篮球,却早已将这四个人看在眼里(四个皮肤苍白的男子,一人握着一只手机,穿着或灰或白的夹克)。
“看看这个,穿着高跟鞋打篮球。”老孟说。“身材好。”“何止是好,可谓勾魂摄魄。”“长得有点像外国电影里面的那个谁。”他们一边走一边评论着,满不在乎(也就是说两句而已,还能怎么着,悻悻然)。路边有个垃圾桶,看上去就像有一个人在洗澡,有股臭味。几只鸡低头刨起着什么。电线杆上蹲着两只乌鸦。球场边上晾着某人的床单,飘起来又落下去。她玩着她的球,她知道他们必来搭讪,都是那一句开始:“镇政府往哪儿走?”
“镇政府往哪儿走?”李花丽莎抱住球,指了指那边。“你打得好啊,是不是篮球队的?”“不是。”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又响起来,闷闷的,像是在拍打某种动物的臀部。
他们来找白马镇的李馆长。没什么事,临时起意,想起了李馆长。“去找他混个饭。”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半条街都听得见,饥肠辘辘。
镇上有一条19世纪留下来的旧街。临街的门铺大部分关着,覆满灰尘。街道两侧的小巷可以走到田野上,有些人家的墙头垂着葡萄。街的中段镶嵌着一座武庙,文庙在武庙后面,已经成为杂草丛生的废墟。从街头走到街尾大约一刻钟。这里不再出猛人狠人,都跑到沿海地区去了。留下来的一切,深陷在地基里,只是尚未倒塌。人们正在为中元节准备祭品。街边站着几匹样子诡异的蓝色纸马。接着是小学校、卫生所、李氏卤肉店、修车坊、豆腐坊、磨坊、超市……有一家在门口借着光编箩,篾匠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编。”空气中有一股刚刚下锅的香油味,某家正在炒个什么菜,炸鸡或者炒鸡蛋,不禁令人猜想起来,到底是什么,馋涎欲滴。有一家正在热火朝天地腌制火腿,腌好的腿子一个个埋在炉灰坑里。一个嬷嬷抱着小孩当街撒尿,另一个坐在旁边的草墩上闭目沉思。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所谓故乡,冷清、衰败,人们早已失去了继续在这里传宗接代的兴趣。但是,大兴土木的运动依然在高涨,8万吨水泥将老街以东的农田填掉,盖了楼房 ,修了数条大街,还有购物中心、高尔夫球场、四星级酒店。其实此地已经不是一个小镇了,正在申报升级为白马市。
李馆长是个高个子,像涉世不深的人那样腼腆,少言寡语,微笑,看不出他以前是个中学教员,在教室里曾口若悬河。“驴霸天”是他小舅子开的,小舅子在昆明读完大学后回到家乡开起了驴肉馆。他的馆子与众不同,装饰得像个古董铺,墙上挂着字画,老建筑上拆下来的构件,雕梁画栋,与驴肉很相称。他还在墙上安装了一块玻璃,玻璃那边就是驴圈,一头驴正侧脸看着餐厅,欲言又止。
“吃驴肉就得在这种地方。”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驴这种动物已经超越了动物,所以老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一桌都是中年男人。李馆(就是李理,单位简称他为李馆,斯文之辈,没戴眼镜也像是戴着)年纪最大,54岁。文化馆的两个科员(张东,39岁;王小林,42岁)。他们四个,老孟(县文联副主任,51岁)、孙动力(41岁)、木头小李(43岁)、司机梅实心(56岁)。酒过三巡,话题涉及房子、糖尿病、尿酸、高血压、乌克兰、加油站、抖音里面的几段视频。李馆说高速公路年底就会开通,他编好了一套关于白马镇旅游的书,明天要去省上商量出版的事。他忽然接到电话就出去了。“他一个电话至少要讲半小时,他的形容词相当丰富,一句话可以配上至少三个形容词。”“我们先吃吧。”张东说。桌子上有各种野菜,黑麻叶(车前草)、荨麻叶、野荠菜、蒲公英、板蓝根、套炸荷花叶、荷花片、懒豆腐(某种成为豆腐之前的豆液)等,还有荷包豆、火腿,主菜是驴肉。此地好食驴肉,沿着二级公路走,它一路上不时遇到农夫牵着一溜毛驴走着,都是黑驴,肚子溜圆,还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吃掉了。要路津都有驴肉馆。驴肉、驴蹄、驴血、驴肝都是菜,相当美味。阿胶被油炸之后抬上来,乳白色的,非常可口。“但是不能吃太多,是热物。”在座的施工队长沈志明说。他是李馆叫来买单的。正在做一个工程,在山下面打一个洞,把驴和马连接起来,为镇上供应杂交肉,工程已经施工三年,下月一号竣工。“你们那时候来的话,就可以吃上了。”
然后谈话转到了“美女”。在21世纪初,白马镇的男人聊天主要是两大主题:一是各种身体指标(比如BMI正常范围是18.5kg/m2到23.9kg/m2。糖尿病标准体重和正常人区别不大,指数小于18.5mmol/L体重低,24mmol/L到27.9mmol/L就是超重,大于等于28mmol/L就是肥胖;1型糖尿病常见的表现是会多喝水、多尿、多吃和消瘦,2型糖尿病是疲乏无力、肥胖) ;二是女人(在这些小地方,美女的意思与驴子同义,这一点读者要注意)。
“看见没有,揸胯撩舞(方言,形容四肢张开,动作不雅)。打篮球的那个。”
大家一起转向窗子,外面正是那个篮球场,李花丽莎还在打篮球,跳起来又落下去。看不清她的脸,胸脯随着的她的身体上下抖动。
“母驴!”
“就是就是!镇上的三大骚货之一!”沈志明说。
“外面来的人,她见一个爱一个。”沈志明说。
“勾引大师,她的活动范围在老街这边,新区那边她无法施展,那边比她时髦的多了去了,她在她们中间只是个土包子、村姑。”沈志明说。
“芦花鸡。”(众人哄堂大笑)
木头小李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李花丽莎不知道“驴霸天”的楼上有人在谈论她,自顾自地打她的篮球,打了一下午,满球场都是她的脚印。在白马镇,关于她的议论洪水滔天。白天谈,夜里谈,这个话题普遍提升了人们的口才(一种高强度的修辞折叠与智力训练)。
“小妹,来倒茶!”
老孟解开裤腰带,将那条黑色的短裤拉低了一点,露出肚皮,在上面扎了一针(腹部注射式胰岛素)。
等他扎好,拉起裤子,沈志明说:“底了(了读liǎo,当地方言,开始之意),大部分来的人都背着照相机,在老一代白马镇的人看来,这是上等人的标志。如今照相机换成了手机,还是上等。没有人在这个篮球场上打篮球,除了李花丽莎。从前这里相当热闹,打球的小伙子们在球场上吼,围在周围的乡亲也在吼。冷落是十年前开始的,一下班就生龙活虎,跑来这儿打篮球的人们忽然就跑光了,都坐上长途汽车去了外面,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呢。以前篮球场上没有一个女子,现在成了李花丽莎的专场,她天天都来打篮球。她不是来锻炼身体,篮球场是她勾引男人的地方。”
“底了,她只是要求陌生人给她照相。外面来的陌生人一般都背着个照相机(大部分是记者)。那种神秘的小箱子他们这地方只有一个,被她父亲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开会的时候才取出来。落后(方言,后来)只要陌生人为她照相,她就贡献身体。路过白马镇的讲普通话的男人只要被她逮着,她都和他们玩。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在围墙后面,在用来建造下水道的水泥筒子里,在文化馆的仓库里……照相机挂在树上,短裤和凉鞋扔在地下。活该的是自从她第一次献身以来(五年前),一个男人都没有带她走。他们信誓旦旦,套上裤子就跑掉了。”沈志明说。
汇报完毕,举起酒杯:“来,喝一口!随意随意,样样好!”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没有问题,那么大!”老孟在自己胸前比画着。
“与她玩过的多了。”
“乃至于……”
“谁嘛?”
“算了,不便透露。”
“你有没有玩过?”老孟问。
众人大笑,都等着他。
“倒是没有,她从来不和本镇的人玩。”沈志明说。
“她不和本地人玩,我们这些土包子她一个都不喜欢,她只是想利用那些外面来的色蛋(方言,流氓)带她离开,她想到香港去。”(笑)
“您上嘛,说不定能得手呢,您一看就是外面来的,这么白。”(都望着他,他笑而不答,拈了一颗花生含着)
“别看她在单位上装得像个淑女,天天拿着本书看。”
“有一个被她的沟吓着,穿着一只袜子就跑。”(笑)
“在公厕后面大叫。”
“驴!”
“叫起来真是惊天动地哪!”(笑)
“你听见过?”
“倒是没有,是‘腌火腿的’说的。”(这个地方流行隐喻,任何事都忌讳直说。“腌火腿的”是个暗示,那人并不腌火腿,只是绰号叫“腌火腿的”)
“全镇都知道她是个‘皮蛋’(当地人专用来骂女流氓的名词),连狗都知道,只有李馆不知道。”(众人笑)
这样的会在白马镇开过上百次,主题都是讨论李花丽莎。
李花丽莎一个人玩着篮球,天就要黑了。一朵云对她说:“回家去吧,等哈要下雨。”
她把篮球放在篮球架下就回家了。
李馆回来了,落座。全镇(至少在老街一带)都知道李馆的女儿是个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贱货,谁也没告诉过他,这种事怎么开口?(暗示过,用了隐喻,比如“你姑娘相当放得开,花枝招展,生命力旺盛啊”,李馆说‘这个年纪嘛,生命当然旺盛喽!’他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他不知道这一桌子已经开过会,形成了一个针对他女儿的聊天小集团,李花丽莎被这个小集团说成一个她根本不是的东西。(她,28岁,身高166厘米,体重57公斤,未婚,如此而已)
“要不要再来一盘驴肉?”他看见桌子上的盘子里只剩了一片。
“不消了,吃饱了。”
“小孩多大了?”
“28了,还没找着对象,与我在一个单位。唉,傻姑娘,一天到晚就是看书、发呆,也不知道是想些什么,你们认得的人多,给她介绍一个嘛。”
“是了是了,等我回到单位和小毛说说,35,也是没有对象,长得像那部电视剧里的谁,叫……”老孟扭头望着梅实心,他正在咀嚼一坨驴肉。
“《秋天里的春天》?”
“就是就是,长得像那个方鸿渐,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
“好,记着嘎!谢谢,干了!”拈走最后那片驴肉,老孟对王小林说,“你去买单,记着开发票。”
“今天相当尽兴啊,谢谢李馆!”老孟说。
他们纷纷下楼,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只看得见那个篮球架。
老孟他们四个第二天离开了白马镇,一路上继续聊李花丽莎:“我们单位怎么没有这货?”这个话题仿佛可以一直讲到退休。
他和李馆都没有再提起过方鸿渐。李馆没当回事,老孟关上车门就忘了。在他们那个时代,普遍轻诺。许诺主要是找些话讲讲,总不能一声不吭,埋头吃吧。
李花丽莎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看她的云。只有云朵知道她在看。
有一天,就像童话里讲的那样,云正在收工,一天的收获物都堆在西山之顶,莲花、白南瓜、番茄、大葱、茭瓜、毛豆、番茄、辣椒……都堆在西山顶上,金光灿烂。乌鸦在金子里面飞着。李花丽莎对一朵云说:“我不想回去了,跟着你走。”
她背着一个旅行包,从前一个照相的送给她的,里面装着她的衣物,包括香皂、新买的化妆盒、小圆镜,还有《复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简· 爱》等书。她站在篮球场边东张西望,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
云朵说:“跟我来。”
她就跟着它了。这朵晚霞没有朝新城那个方向走,它朝着山区这边走。泥巴路,两边是玉米地、土豆地、麦地、桉树林、侧柏、石榴树……远山上站着暗淡的白云。
走这条路的都是去种地的,收庄稼的。
有一个汉子正站在苞谷地里(周身古铜色,肌肉结实,32岁,单身)。大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像安泰(古希腊神话里面的大力神)似的立着。身边有一排鼓囊囊的麻袋,一台手扶拖拉机,几个苞谷在麻袋口子上闪闪发光。
他正准备将那些麻袋搬到拖拉机上去,忽然看见了她(就像是一只鸟落下来)。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在本地相当抢眼,总是穿着那一套:红色的套头衫、绿色短裙、白色高跟鞋)。
他靠种地为生,赶街天就去白马镇卖他的收获物。他见过她打篮球,卖掉那袋土豆或者苹果,他就找家驴肉馆去喝酒,缩在角落里听着人们谈论她。
她停住,明眸坦然,满载秋波,与他对视。
“这条路是去哪里?”
“核桃村。”
“要回家了?”
“还早呢。”
“要不要我帮你?”
“来嘛!”
“我认得你呢!”
“我也认得你呢!”
他忽然发情,蹿上来抱住了她。
“小皮蛋,走克整哪!”
他抱起来扛着就走进苞谷地中央,踩倒一片。
她咯咯直笑。从来没有被男人抱过(干柴烈火),一碰就酥了。
身体白皙、干净、丰满,脸和手臂是古铜色的。
云朵赶紧跑过来盖住了他们。他像一头野兽那样抱着她(她当然不知道野兽是怎样抱,那是一种异样的、开天辟地的感觉,强力、自信、直截了当、蛮不讲理、温柔、热烈、全心全意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忽然,她轻了,像是成了一片云,最令她害羞的那块云。汹涌的激流令她的身体前所未有地称心如意。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仿佛天造地设,没有丝毫隔阂。她觉得他就是那匹白色的骏马。
他长期与土地打交道。大地自有大地的法则。土地需要的是和谐,只有浸润和爱护,才会生长结果。这种贯注着爱的劳动已成他的习性。
她从来没有这样下流过,身体里原来藏着一股欲望。她奋不顾身,涌出去迎合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朝她贯注。
她一句话都不说,融化着。
她的腿间流出了血,他有点惊慌。很快就好了,他们又开始忙碌。
直到天黑,一朵云也看不见了,虫子叫得惊天动地。
遍体鳞伤,玉米地上有许多刺。
仿佛成了一个泥潭,月光照在她露出的腿上,闪着光呢。
后来他把她放在手扶拖拉机上。她跟着他去了核桃村,当了他的媳妇。
过了几年,他们用拖拉机拉着几个娃娃回家去。父母一个个抱下来,高兴得不得了。
“李花丽莎啊,这几年你在哪里啊?”
“生娃娃咧。”
她现在依然住在核桃村,白发苍苍,看着那些过往的云朵,核桃村的云比白马镇的多。
在座的听完这个故事,忽然闷闷不乐。
“还要不要点什么?”李馆说。
“够了够了,谢谢李馆。”
他们(朱志明、阳新图、赵总)从“驴霸天”出来,经过篮球场,那儿空无一人,天空黑茫茫,一朵云也看不见。有匹床单在篮球场边一闪一闪。他们连夜驱车离开,一路上在车厢里讨论着李花丽莎,声音很响。这个话题永远侵蚀着他们的记忆,直至终生。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云南这边》《印度记》《巴黎记》《昆明记》《建水记》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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