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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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妮塔接到护士长的电话,请她下午跟随主治医生乔治去见一位病人。在乔治医生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病人托尼的妻子乔菡和女儿凯特。母女俩都全副武装地戴着口罩,特别是母亲口罩外还加了面罩,还戴着手套,她无法辨认她们的眉眼,却留意了她们的身形。女儿凯特身材纤细,个子高挑,比母亲高出半个头,留着职业女性的短发,发式显然经过发型师的打理。母亲神态憔悴,身体微微前倾着,身材略显臃肿。乔治医生正和家属讨论接下来的一些医疗救助手段,听话听音,从对话中安妮塔已经了解到,病人托尼的胃癌已经扩散转移。
每一次接到通知去见病人,安妮塔就知道医生已经在心里对病人签发了死亡判决书,不然不会找她。作为一个临终关怀护士,她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可是过去的两三年,已经记不清亲手送走了多少人。医生把病人转交到她手上,也就已经做出诊断,病人的生命或许还有几周,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医生和家属的谈话,已经不再包含治疗的内容,只剩下善后部分,只是开始时家属未必能够听明白。安妮塔还记得刚入行时,第一次听医生和病人家属谈话,即便医生的话语温文尔雅、语调缓慢,可是每一句话都像在诊断书上敲下一个个死亡的图章。
乔治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对人态度和蔼。他能把一些家属特别不能接受的医学用语委婉地传递过去。他微笑地问家属,如果托尼心搏骤停,要不要对他进行心脏按压复苏抢救。和以前见到的情况完全吻合,对于医生的问题,家属通常不知道如何选择,这是两难:不做,人就没了;做吧,又会造成极大的创伤性后果……人到了这一步选择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做心肺复苏时急救人员在病人体外按压胸廓,间接挤压心脏,维持心脏泵血功能,并进行呼吸和循环支持,保护重要器官免受缺血。心肺复苏需要大力气、高频率的胸廓按压,是相当简单粗暴的操作,常会造成骨折、气胸等风险。”乔治说。
听了乔治的描述,托尼的妻子乔菡更不知道如何选择了,她喃喃着说:“要尽可能挽救托尼的生命。”
“您选择心脏按压心肺复苏的选项?”乔治又进一步确认。
乔菡点了点头。
坐在一边的女儿凯特似乎了解得更多些,即刻追问:“做心肺复苏时的心脏按压,会对病人有什么伤害吗?”
“有肋骨骨折或是气胸的风险。”乔治又接着说,“我所治疗过的一些年龄在七十岁以上的病人,因各类严重疾病,进展为呼吸衰竭。即便一时救过来,其预后也非常差,致死率百分之八十以上。”
“可是托尼还不到七十岁啊!”乔菡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乔治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他刚满六十八岁。”
凯特用中文在母亲耳边嘀咕了几句:“爸爸说过不愿接受插管治疗和过度的救助方式,他不想靠机器辅助而活着。”
“可是不做心肺复苏,就像见死不救啊。”乔菡坚持道。
“如果心肺复苏造成肋骨断裂,病人会经受更多的痛苦,要尽量减少新的伤害。”
乔菡似乎这才想起了托尼的交托,她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乔治根据托尼的情况,建议不要采取这些强制性的救生措施。如果病人和家属决定不做心肺复苏,就会由医生撰写医嘱,指示护士在患者呼吸停止或心脏停止跳动时放弃抢救。
乔菡痛苦地低着头,似乎难以即刻做出决定。
乔治说:“你们决定以后再告诉我吧。”
母女俩正要起身离去,乔治把安妮塔介绍给她们:“这是护士安妮塔,以后她会负责照顾托尼。”所幸安妮塔能大致听懂母女之间的中文对话,难怪护士长找她来。
这时母女俩才留意到那个坐在屋子角落的二十多岁的女护士,扎着马尾辫,戴一副黑框眼镜,牛仔裤上面配一件浅灰色的紧身长袖T恤衫。安妮塔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医生的陈述前她还不能走入前台,要等待家属接受了放弃治疗的现实,她才能开始行使自己的职能。乔治医生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最后判决,但是从介绍安妮塔出场,已经等于明白地说:根据托尼目前的状态,从医学角度而言,再积极的治疗也不会阻止病人死亡的进程。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
乔菡看到乔治医生把托尼交给一个这么年轻的护士,似乎感觉到他从此撒手不管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女儿急忙过来扶着母亲。女儿显得较理智,她不住地叮嘱母亲不要太大声,影响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母亲的哭声变成了啜泣,再也止不住了。乔治医生明白很难再谈下去。他嘱咐女儿陪妈妈先回家,好好考虑一下。
乔治医生离开了,安妮塔又陪着母女回到病房。病人托尼醒着,似乎已经了解了自己的病情,知道时日不多,但是却态度坦然。他脸上浮现着疲惫的笑容,对乔菡和凯特淡然地说:“看来我要中途离场了,你们要互相照顾,好好生活。我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满足的,这么多年各地奔波,虽然辛苦,但如果再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的人生……有你们的陪伴很愉快,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墓地,你们也不要,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院子里的果树下,把我当肥料,以后你们还可以吃到树上长出来的水果,就好像我还在……”托尼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可是意思十分明白流畅。
他转过脸看见站在乔菡身后的安妮塔,似乎认出这位就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护士,他用英文说道:“谢谢你来,别让我受苦,我不喜欢忍受疼痛……”
以这样的方式和病人见第一面留给安妮塔很好的印象,病人是个通达的人,她对托尼微笑地点点头。其实每一次她去为病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往往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病人的家属身上。经验告诉她,照顾病人的流程都是大同小异,止痛、输液、清理大小便……临终的病人都是躺在床上,大多不能自主生活了。而病人的家属却是每一家都不一样的,他们的性格、阅历、他们和病人的关系,决定了他们对于病人生死的态度。观察着母女的交流,女儿显得较为理智,母亲似乎还沉浸在波动的情绪中。安妮塔见过许多家庭的情况,有许多病人自己脑子还清醒,可以由病人自己做决定。如果病人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医生护士就要和由病人委托的执行人打交道。很显然,乔菡是托尼的妻子,她已经被授权作为医疗方案选择的执行人。凯特作为女儿,可能更能维护托尼的意志。病人家属的情绪变化是人之常情,以职业的态度,她总是尽量配合病人家属情感的需求,尽可能耐心,给家属一些时间做出正确的决定。她明白接下来的日子所要照顾的是躺在病床上的托尼,可是真正要面对的却是乔菡和凯特母女俩。
安妮塔低下头看了一眼挂在胸前的挂件,金色的牌子中央浮凸着一只蝴蝶,粉色的羽翼,蓝色的身体,翅膀上是美丽的花纹。那是远在泰国芭提雅的父亲为她请的一枚佛牌,父亲说女儿所从事的职业如同身临阴阳的悬崖,需要外界力量的护佑。自从挂上了佛牌之后,每一次走进垂死者的家,去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前,她都会在心里祈求冥冥中的保佑。
几天后,安妮塔接到通知,托尼回家了,她要正式接手担负起临终关怀的任务。所谓临终关怀,就是陪伴病人走完最后的一段人生路,有的病人家属选择在医院里,乔菡选择接托尼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当她开车驶入一条幽静街道顶头的一户民宅,门已经开着。她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位母亲全副武装的样貌,所以出发前特别注意,口罩、面罩、手套、鞋套都带上了,就差穿上全身防护服了。毕竟疫情防控期间要进入病人的家,也要让她们放心。周围的居民看见几辆排成行的医务汽车,一辆是送病人的,还有的是运器械设备的,都戴上口罩出来探个究竟,知道不是得新冠的病人才放心地离去。乔菡手里拿着消毒喷雾器给进门的人员喷洒,还督促他们进门前穿上鞋套。医疗团队在卧房中安顿好医用的升降病床,把病人从救护车上搬到病床上,安妮塔和他们办了交接手续,然后就过去看望托尼。这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托尼,他和安妮塔以前见过的病人一样又不一样,他的脸庞已经很瘦,不过脸上仍有着某种灵动闪现,他时不时地会转动一下那两颗在瘦脸上显得较为突出的眼珠。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托尼显得很镇静,好像安排的不是自己的后事。安妮塔测了一下他的脉搏,给他鼻孔里插上了氧气管,因为病人不能进行吞咽,几个月前就在胃部开了一个胃造瘘,有一根管子维持着流质食品的输入。
接下来的日子托尼逐渐进入了昏睡状态。通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闭着,这扇窗户关闭了,安妮塔也无法看进里面去,更不了解他的职业。以往送走的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家庭都不一样。从走廊墙上的照片中看到托尼很喜欢旅游,去过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在照片上他的笑脸总是人群中最灿烂的。他和乔菡、凯特的合照都是凯特幼年时的,那时乔菡特别秀美,个子高挑,穿着紧绷的牛仔裤,显得腿特别长。她和托尼相互依偎着,托尼个子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总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凯特呢还小,梳着两条小辫子,喜欢做怪脸。特别是和爸妈在一起时,总是喜欢用手揽着爸爸的脖子,到了能站在地上时,又揽着爸爸的腰,有一张照片只看见她的手和露出的半张脸,人都躲到爸爸身后去了。
安妮塔已经养成了职业习惯,接手一个病人时不仅要记住病人的名字,还要记住家属的名字。因为家属才是自己接下来真正要打交道的对象。
刚安定好,乔菡就走过来,问安妮塔能否给托尼增加一些流质营养液。安妮塔解释说:“病人的身体吸收性只会越来越差,已经不适合输入太多的营养液。”乔菡听了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儿,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女儿凯特来了,她走进来时面色阴沉,安妮塔揣摩着是乔菡在电话中向她告了状。
凯特说话直奔输液的话题:“如果一个人不吃不喝可以坚持多久?”
“三到七天,当然也有特例,病人靠消耗自己体内的积累坚持着,一直到消耗殆尽。”安妮塔说。
凯特又问:“不输液,那不是会把病人饿死了?”
安妮塔思索了一下才说:“美国的医院不会对病人进行鼻饲,临终关怀的主要目的是保持病人少受痛苦,平安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乔菡在一边听不下去了,说道:“你怎么总是最后最后的,我还想让他多活一些日子呢!”
安妮塔神情平静地看着母女俩,以沉默作为回答。在病人的家庭中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的入侵者,经常会遭遇这样的窘境,仿佛是要把他们的亲人带走,换了谁都会奋起抵制。她知道必须很有耐心,慢慢地让她们理解和接受她的服务。
情绪起伏的乔菡时常扮演着一个不可理喻的挑剔者,时不时说,尿布已经不多了,怎么还不多送一些啊?营养液也剩得不多了,也一起要了吧。有一次说话还难听:“我眼睛产生了幻觉,恍然看见一个个黑衣人带着死神逐渐地逼近他,要把他带走。”
凯特听了母亲的话,反而破涕为笑道:“那还不至于吧,安妮塔慈眉善目,做事认真。”
凯特话音刚落,阴霾的天空突然闪进一抹阳光,阳光照进屋子里,正好落在托尼的脸上。病人安静地酣睡着,鼾声平稳响亮。整天虎着脸的乔菡看见阳光下的丈夫安详的睡态,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凯特倒是很理解安妮塔的工作,有时闲下来就坐在爸爸的病床边和她聊天。她十分好奇安妮塔年纪轻轻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有点恶心,还有点恐怖。不仅每天要清理病人的大小便,还要面对病人的死亡。安妮塔说是受妈妈的影响,妈妈也是做临终关怀的护士。
“那你不怕吗?不断地面对濒临死亡的人。”
安妮塔微笑地摇摇头。
“那你以后打算一直做这份工作吗?”
“不,我希望攒了一些钱后,去参加无国界医疗组织,到非洲等穷困地方去做慈善工作。”凯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说曾经在新闻中看见过相关的报道,当战火燃起,逃难的人在机场大排长龙等候撤离时,无国界医师的队伍正在抵达,准备入境执行紧急任务……“那些地方很艰苦,你不怕?”
“我去实习过,曾经去了两个星期。”安妮塔的回答那么淡定。
对话之后凯特对安妮塔有些另眼相看,开始了对这位年轻人的观察,她注意到大部分时间里安妮塔都是静静地坐在病人床前,很少看手机,也不看书,病人醒着时,她时刻留意着病人的呼唤,病人昏睡时,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扫一下病人。除了给托尼服药和换尿布,她都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静修,像是在练功。凯特很难理解安妮塔怎么会喜欢这份工作,如果换了她自己,都快得抑郁症了。
和凯特聊天,安妮塔聊着聊着发现两个人有许多共同点。墙上的照片是安妮塔进入每一个陌生家庭后都会留意的,她就问凯特,墙上有不少凯特和爸妈温馨的合影,为什么长大以后就没有了?
凯特说爸爸在她上初中时就为生意的事一直往亚洲跑,同她也是聚少离多。爸爸退休了,来洛杉矶和她们团聚,可是又轮到她自己长年出差,很少在家。后来爸爸生病了,妈妈就责备她对爸爸的事一点也不上心。
安妮塔想到了自己的家,有点相像,爸爸也是长年不在家,他来美国没几年就回到老家泰国去做生意了。当然两个父亲做的生意也不一样,爸爸做的是小生意,不用到处跑。特别是这些年他越来越懒,不愿再来美国,所以圣诞假期都是她和母亲回去看他。凯特的父亲圣诞也不回来,回来也是中国春节时的长假。可是春节在美国不放假啊,凯特还时常去外州出差,她说父亲退休后来到洛杉矶,和父母一起度假的次数也十分有限。
安妮塔发现,原来凯特和自己一样,长年跟着母亲生活,母亲也不陪凯特;安妮塔的母亲也一样不陪她。可是好在安妮塔还不像凯特自己描绘的那样,是一个内心挺压抑的孩子。最可怜的是凯特心里藏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可是乔菡并不知道。凯特小时候在家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避难所,用一条大被单把桌子盖起来,在底下构筑起一个封闭的世界,把芭比娃娃和玩具小猫小狗都拿到里面玩。她觉得在里面特别安全。妈妈也不会来找她。妈妈自己和朋友打电话,看电视……或许那也是妈妈排遣孤独的方式。乔菡只有吃饭、上学、睡觉时才想起凯特。
安妮塔的性格外向,家里的条件也没那么好,住的是公寓房子,妈妈说她像个野孩子,喜欢去邻里串门,时常在邻居家吃饭睡觉。凯特很羡慕安妮塔的生活氛围,她家独门独院,找不到朋友玩,同学们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再加上乔菡对她总是不太满意,喜欢拿别人家的孩子和她比,上中学时,别人去医院实习了,她只在宠物店,被批没目标;高中毕业,别人去了常春藤名校,她连名都没报,就选了加州大学的十所大学,被批没上进心,唉,不是个令母亲满意的孩子。听了凯特的讲述,安妮塔有些同情她,如果妈妈这样要求自己,恐怕她也会抑郁啊!
真是无独有偶,安妮塔和凯特两个人的爸爸都不在身边。可是凯特却很喜欢爸爸,爸爸只要她能按部就班好好成长,不会苛求她,对她的选择反倒很理解。可是爸爸很少在身边,凯特又似乎对讲电话和写邮件有莫名其妙的抵触,所以往往是爸爸对凯特关心多一些,凯特回复得少。安妮塔记得爸爸在她上小学时就回泰国去了。他说在这儿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人。
“爸爸病重之前有没有和你多聊聊天啊?”安妮塔问。
“爸爸最关心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都过了三十五岁了,为什么还没有男朋友。你有了吗?”凯特说。
“我谈过一个,但也不成熟,分手了。”
凯特伸出拳头和安妮塔碰了一下,这是疫情之年人们互致问候的手势,她们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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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周,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名誉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脉传承的践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的盛宴》《伸展的文学地图》等。在《散文海外版》《收获》《明报月刊》《花城》等刊物发表散文和文化随笔。近年来在《北京文学》《小说月报》《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红岩》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八部。散文作品入选《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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