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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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在离开后的当天晚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大鱼的情况。我向他做了保证,就算是放在我这里一个月,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知道他不会白白地让我负责的,就算放在这里一年我也愿意。放的时间越长,他将来对我的回报可能就越丰厚。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确保这条大鱼在我这里活得逍遥。
朋友小伍知道老蒋把大鱼放我这里了,打电话告诉我说,老蒋遇上的麻烦其实根本算不上麻烦,只是一个小纰漏。
“他这人管不住小弟弟,总是在这上面犯事。”小伍说。
老蒋作为一个有钱男人,自然喜欢去各种声色场所,喝酒、桑拿洗浴和K歌。他喜欢在女人身上花钱。她们中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熟妇。如果说婚前他还是有所顾忌,离婚后则完全放飞自我了。他乐意在女人身上花小钱,买他认为的“最极致的快乐”。为了这样的快乐,他被人敲诈过,甚至痛揍过,但他这毛病却丝毫没见改变。他自信,再大的麻烦也能用钱来消除。有一次我看到他头上用纱布缠着,左脸颊还红肿着,有一道伤口。他的眼睛却还瞄着饭店里一个女服务员的屁股。
“你这是肚脐眼放屁——咋想(响)的?别看了,又看不出花来。”我打趣他说。
他非常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懂个屁!”
“人这一辈子,活着干啥?”他咄咄逼人地反问,“你这吊儿郎当的,什么乐趣都没有,活着就是只为了活着。”
我承认他活得比我潇洒,丰富多彩。他那样的生活我一天也没享受过。当然,我也没有他那样的麻烦,我的麻烦只在于没钱。我习惯了没钱的生活。
“有个女人和他好了好几年了,死乞白赖地要和他结婚。可能他过去是答应过她的,所以这次闹得不行了,去他公司里闹过好几次,后来又跑到他家里去闹,把他家里的东西砸得一塌糊涂。”小伍说,“他生怕那女人把他的鱼缸砸了,所以赶紧锁了门,公司也不去了,躲出去了。”
我对老蒋交往的女人了解不多。过去认识一个叫黄菡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很板正的人。那时候她在老蒋的公司里当出纳,却并不正常上班。她另外有一份正式职业,是个很不错的事业单位。她到老蒋这边来纯粹只是为了多挣一份外快。老蒋曾经对我说过,她有点人脉背景。她对他的生意有帮助。他有好几桩工程项目是她介绍的,他相信她以后还会有更好的资源。所以,大家看到老蒋对她非常尊重。
她在老蒋公司里的时候,我几乎就没和她说过话,直到她离开后,倒是有了交往。她那阵子刚离婚,明显情绪上需要有人帮她调理。我们是意外在街上遇见的,站着聊了一会儿,发现居然很投机。大概是半年后,我们有了一次很短暂的暧昧。之后,她就消失了。
那短暂的暧昧让我回想了好些日子,我甚至试着去主动联系她,可得到的消息是她跟随另一个老板去深圳做生意去了。自然,那个老板比老蒋要牛得多。老蒋每次说起她,总是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说当年要是把她“拿下”就好了。
但我知道黄菡其实是看不上老蒋的,她在背后和我说了他的许多可笑之事。总之他在她的眼里算不上是一个体面男人,不只是男女上的事。她想不明白社会上的那些女人为什么会喜欢老蒋。
“一帮傻女人。”她说。
在她们眼里,老蒋有钱,又是单身,简直就是最上等的选择了。可是老蒋却不愿意结婚。他平时各种鬼混,自认为看透了女人。他眼里既没有林黛玉,也没有茶花女。她们在他眼里没差别,他不想用婚姻再次把自己捆绑起来。
“猎人”和“猎物”在有了那种关系后,角色就会发生互换。女人们自然不会轻易地放过老蒋。小伍说那个女人疯了一样,在发现蒋老板居然不愿意娶她后,就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那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似乎是不爱钱。她自己说她从没用过他的钱,所以就更加有理由讨要说法,“不能让他白睡了”。老蒋通常用钱就能把女人摆平,这回却失效了。
这时我在心里就有些幸灾乐祸,希望那个女人正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更希望她能寻到我这里来。说不定她能知道黄菡的下落,谁知道呢。
夜里我睡不着。去卫生间里撒尿,我会特地看那条大鱼一眼。水箱的灯光里,它显得更加漂亮,有一种凛然的威武。它的鳞片在水箱灯的白炽光里更加饱满、圆润,血色更深,深红里闪耀着由里及表的金色,内敛,大气。它在水里能保持长时间的静止,一动不动,忽而又会用尾鳍摆动几下。它好像在和这个世界做出某种对抗,当然也包括对抗我。
我意识到了其中的荒谬。
我照看着它,小心翼翼。我时刻关注着水温,给它投食,过滤、清洁水质,还要提前在卫生间里放满两大桶水,放置数天后再加入水箱。但它对我的付出却非常淡然、漠视。我甚至怀疑当它那对圆圆的鼓起的眼睛观察周围时,是否能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能观察它很长时间,或者说我愿意花很长时间来观察它。我屋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的价值,甚至可能包括我在内,都没它值钱。它比我这赖以生存的小房子还要贵,这太荒谬了!我心里甚至是闪电一样地产生一丝歹念。
它是一笔财富。
一连十多天过去了,老蒋居然没给我来过一次电话。
当然,大鱼生活得很好。它在水里很惬意。水温保持在二十八摄氏度到三十摄氏度,它是自动调节的。我还从庙前街购买了一些红虫和小鱼作为鱼食,掌握它能达到七分饱。我甚至觉得它在我的关照下,又长大了一些。我希望蒋老板见到它时,能多夸奖我两句。我试着主动打他的电话,却一直是等待的忙音。他这是搞什么鬼呢,公司里的生意不要了吗?既然他把大鱼安顿到我这边,他还用再那样躲藏吗?凭他过去多年的经验,他还惧怕一个女人的纠缠?
我这个很少和女人打交道的人,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希望那个女人来找我。只要来找我,我一定能把老蒋的麻烦解决掉。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这样的自信,想起来是那样可笑。老蒋过去甚至嘲笑过我,说我这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白活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再说我认为一个人处理事情的能力和这人干过多少次某事没有直接关系,重要的是天赋,一种来自骨子里的能力。
如果我既照顾好了老蒋的大鱼,又能解决掉老蒋由女人带来的麻烦,那该多好啊。那会是一份巨大的成功,我想。后面的那几天里,我给许多熟悉和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养了一条非常名贵的大鱼,而大鱼的拥有者是老蒋。我希望这个消息能迅速地扩散出去,而那个女人就会像嗜血的鲨鱼一样直扑我而来。
我幻想那个女人很漂亮,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热情地接待她,和她聊生活,谈人生,一起痛骂蒋老板。我要让她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而她重要的就是要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去生活。有钱没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地相处。她要是一个聪明女人,就会发现她面对的正是这样的男人,合适得不行。要学会放弃过去,一切向前看。
越是幻想,就越空虚;越空虚,就越焦躁。时间在幻想与焦躁里就像是一团面,时而被揉成一团,时而又被抻得很长。其实不管她是否出现,至少老蒋应该出现了,我不能无限期地照顾着这条纯血红龙鱼。有了它,我平时都不太敢出门,生怕有什么意外。这条鱼,把我拴住了。
接下来好几天里,一直下雨。雨是从周三的那个晚上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我当时还在看电视。电视剧挺无聊的,看得我稀里糊涂的。傍晚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桥南街路边店吃小龙虾,我喝了三四瓶啤酒。三瓶或四瓶,模糊了。我们谁也没说老蒋,倒是对城南发生的一桩集资案津津有味。也许除了我,没人再对这条大鱼有兴趣,连我妈在世时养的那只大橘黄对它都不关心。大橘黄偶尔会盯着红龙鱼看一会儿,然后就扬着尾巴若无其事地转到另一间小屋去。也许是这条大鱼对它来说,太大了。我也应该向这只猫学习,是不是也不应该去考虑超过我价值和体量之外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天色还很暗(也是因为阴雨天),我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确定是在梦里被惊醒的,所以在开门的前一秒我想到可能真是那个女人找来了。否则还能是谁呢?我的对门是空的,没人住。楼下是一个坐轮椅的老头和一对中年夫妇。我居然有些心慌。打开门的一瞬,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那张脸在我错愕的眼神里明显有些慌张与愧疚。看上去那人是来自乡下,脸色黧黑,明显有着从事体力劳动的日晒风吹的沧桑。他的年纪应该和我相仿,只是比我更老相。他卷曲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显然他在外面淋了雨。他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有很多倦意。我看到他脚上的一双灰黑色的鞋子也是湿的。
“你找谁?”
他紧张地看着我,嗫嚅着说:“方兰在不在?”
“谁?”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方兰。”
“你找错了。”我关上门,重新回到了乱糟糟的床上去。陌生人的意外敲门惊扰了我的好梦,梦里好像我是和过去的一个高中同学意外相遇了,相谈甚欢。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我忽然想到剩余的鱼食不多了,最晚后天就会再出去买一些。就这样想时,又听到了门响。我嘴里应着,起身趿拉着鞋子再去开门,还会是谁呢?
我看到的还是刚才看到的那张脸。
那张脸现在充满了歉意,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在找一个叫方兰的女人。他得到的方兰最近一次地址就是这个地址,不可能有错。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就越发结巴地说,她是他的女人,为了寻找她,他已经出来二十多天了,把她可能存身的地方都找遍了。
我看到他在哆嗦,怀疑他可能是病了。他出去只能继续淋雨。我让他进了屋,至少他可以等雨停了再走。我开了灯,去厨房里烧水,听到他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我问他吃了没有,他说他吃过了。我等待着开水,然后泡上前一天剩余的米饭。他来到厨房的门口,看着我在煤气灶上灌水。
“你哪里人?”我问他。
这个不幸的男人说他来自乡下,之前他也来过城里,打工。之前他一直在村里做农活,家里有十来亩地,主要是种植麦子和玉米。他说他家乡那边交通不发达,经济落后。方兰是他在外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就嫁给了他。他当时花了一笔不小的彩礼。
“现在还要彩礼?”
“厉害呢,没有十万八万的彩礼根本不行哩。十万八万算少的……十几万的也常见……哪一家娶媳妇都少不了……你们城里人,不懂得农村的。”他苦笑着说。
他说媳妇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来她还是出来打工了。她喜欢在外面打工,能挣点活钱。她比他岁数小,爱看外面的热闹世界。他理解她,因为她的老家很远,在四川呢。如果他不同意她出来打工,她就会很苦恼,思乡。
听他的口气,他对自己的女人是相当满意的。她不仅年轻,长得也不错。很多事情是依顺她的,随她的性子。她先是在一个电子厂里,后来又去了一个饭店。她很少回去,但是偶尔会给他寄一些钱。然而,最近一次寄钱却也是七个月之前的事了。他想她,没日没夜地想她。打她的电话或是发短信,她回复并不是很及时。她回他的电话时有些不耐烦,说她现在在城里是帮人家做保姆。
“保姆的活,比在工厂里要轻松一些。”他说,“她烧菜什么的,还行。她过去在饭店里当过服务员,学会了烧菜。”
“我家好几年没来过外人了。”我说,“你确定她来过这里?这房子原来是我老母亲住的,她一个人,后来她生病了,也从没雇过保姆。”
男人有点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他找了很多地方,但感觉这个地址应该是最可靠的。他很肯定地说,女人最后一次留给他的信息就是这个地址,不可能有错。
怎么可能?我在这个小院子里住这么久了,有陌生面孔进来我是能认出的。这里和外面的一个小区是隔开来的,属于老破小,大前年差点被拆了。早晚会被拆的,我想。猫来到我的脚底下,蹭着我的裤管。
“你养了鱼?……你还养了鱼。”
“朋友的鱼。这鱼我可养不起。”
“这是什么鱼?”
“……纯血……红龙鱼。”
“真漂亮……贵吧?”
“……三十多万……四十万吧。”
他的眼神里像是电光石火,闪了一下。我告诉他说,我那个朋友是个有钱人,搞工程的。他欠下了许多的债,女人债,情债。他的生活里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年轻的、漂亮的、温良的、风骚的……都想嫁给他。而他不堪重负,逃出去避风头了。
“我还得小心地帮他照看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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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进,1965年生于苏北农村,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虹》《春暖花开》《眺望》《变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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