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南翔:寻找徐文龙(附书评)

文摘   文化   2024-11-06 19:00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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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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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徐文龙
南   翔



1

现如今大学里的讲座多如过江之鲫,如何网罗无须组织的听众才是主办方的难题。

来自图书馆、各学院、科研处……的讲座海报贴满了行政大楼架空大厅南墙的壁板——此处是G大学最为醒目张扬的所在,同学们从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出来,去南大门乘地铁与公交,穿越此大厅是一条捷径。只要经过此大厅,就没法忽略争先恐后闯入眼帘的各式讲座消息。精心设计的各式海报宛如一条热闹食街两旁伸出的手,每天都在无声地拖拽穿堂而过的学生。南墙那块专供张贴学术海报的丈余宽的壁板,常常要刷上“务请保留三天”几个鲜红的大字,并配上两个又黑又粗的感叹号,或可勉强扭转胶未干即被覆盖的命运。

雷小兵每当上下班路过,也会快速浏览一眼大厅南墙,一是想看看校内哪些单位做东,又邀请来了哪路神仙,了解一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得空去听一耳朵,补充一下自己毕业多年之后日渐消瘦的知识行囊;二则,他想暗中做一个对照,那些头衔灿烂如开屏孔雀的各路嘉宾座下,听众比他这只秃尾巴鸡在台上叽叽喳喳多还是少?这些年他小有自得,被一家智库收入“人气讲座嘉宾”名单,此前曾陆续受邀到各区、街道以及企事业单位做讲座。说来自惭,雷小兵大学毕业后工作三十多年,离退休的红线只有一步之遥。这么多年来他从教学岗到行政岗,时间各居一半,教学职称是副教授,行政职称是副处级。这个副处级从他在文学院、材料学院工作,再到校总工会任副主席,稳定不变。日薄西山,明摆着无论是副教授还是副处级,他都没法通过自身努力,将前面的一个“副”字改“正”,那就只剩认命一途。

周边的同事朋友在退休之前,对花甲之年后的漫长岁月,都提前做了设计:材料学院的李教授已经提前在老乡办的一个化工企业埋设了股份,平日言谈也不忌惮展望化工企业的辽阔远景;文学院的秦副院长一年半前穿9号球衣活跃在篮球场上,他任控球后卫的“桑榆晚”篮球队,每每在区级篮球队比赛中拔得头筹;总工会的同事马老师年底就到点了,他在“老榕树”合唱团里定调高音C,每天下班前,他都技痒难熬,情不自禁要吼一嗓子,通常是一首:啊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等最后一个音符飘向窗外的蓝天,工会小曹都会看看表,朝雷副主席发出会心的一笑:刚好到了下班时刻,正负误差不到5分钟。

反躬自省,雷小兵觉得要发掘一点自己的强项,比在大梅沙的沙滩下找到一件青铜器还难。三年前G大附属外国语学校的一位戴校长,是他的湖南岳阳老乡,让他代请某社会学教授去做讲座,内容与励志有关。未料某教授出国了,校长叫他顶上。没想到,一场两节课90分钟的题为“理想就是窗外的风景”的讲座,大受高中生们欢迎。不少同学下课后,跑到台前请他题签留念,签名的是课本、练习本,或者就是一张撕下的纸片。还有两位女生,希望留下他的微信号,说是周末回家取了手机就跟老师互加微信,不会占用他太多宝贵的时间,只是讨教一些人生的疑难与困惑。

找回被人崇拜的感觉,真好,这种面颊潮红的眩晕,只在跟初恋拉手的时候依稀有过。一场成功的讲座下来,也如马老师定调合唱团的高音C一样,他看到了自己并非辉煌的人生后期的站位——但到告别岗职,进入类似“桑榆晚”“老榕树”之类的行列,他照样可以持一门爱好或技能维系色彩并非黑白的生活。

每每想到夕阳晚景,终不至于跟小区楼下一拨儿沉迷摸麻将与掼蛋的老人为伍,雷小兵就心花怒放,嘴里也会情不自禁哼哼: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工会小曹,那位言行如蝴蝶一般伶俐的姑娘曾避开马老师说,雷老师真要亮出嗓子唱起来,那也是会让人惊艳的。

雷小兵的嗓子本就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连讲两节课或两个小时,可以不喝一口水。有一副好嗓子,积攒了不少好的人生故事,加之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演讲热情,那是可以勉强遮蔽头上冠冕不够辉煌之缺陷的。




2

这天下午四点多钟,他的微信里弹出这样一句话:雷老师好!上次在龙华书城下午三点的“对话大家”讲坛,你讲到与一位发小的故事很感人。我后来回忆了一下,你的发小,很像我曾经在联海自动化装备公司工作时见过的齐工。不过两人的名字和经历都不大像,只是在生产一线特别能够发明创造上,两人有很多相似。跟你的发小一样,齐工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各个岗位上的疑难杂症,只要他来了,基本上都能做到手到病除。我们联海的老板陆总非常赏识他,很多单位想重金挖他都挖不走。我想天下大道通小道,也许你可以从联海齐工那里,顺藤摸瓜,找到曾经给过你无私帮助的发小,祝你顺利!

这位微信联系人署名JC,往上翻看,读到两个月前他发来的一则信息:今天下午听了雷老师的讲座,受益匪浅。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开始拼的是学历、头衔,到底还得靠真本事吃饭。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讲讲身边经历过的有真本事的人。

往上回溯两个月,正是紧张的高考刚结束,他受邀在龙华书城五楼鸿博厅的开讲题目是“以怎样的心情化解一次长跑——高考说”。他娓娓道来,20年以前,每年高考开始是7月7日,那在全国都是炎炎之夏。以后改为6月7日、8日、9日,不仅天气稍稍凉爽,而且民间认为这个时日,与“录取吧”谐音,是一个好彩头!广州、深圳等城市,家长中的一些妈妈,会身穿花枝招展的旗袍在孩子的考点门外等待,寓意旗开得胜。还有一些讲白话的妈妈,更是别出心裁,高举一根木棍或竹竿,上面挂着香蕉和甘蔗,寓意“今蕉掂过碌蔗”,这就是粤语的俚语表达,寓意一切顺利。

此次讲座,便有刚刚陪孩子高考完的家长过来,座下笑声一片。欢笑声中,她们互相交换是否在儿女高考的校门口穿了旗袍,举起了香蕉和甘蔗。接下来,她们互对题目——当然不是数理化,而是她们略有所知的语文、历史、地理、思政,好像她们正是那个寒窗苦读十二年,刚刚从灼热的考场出来的男生或女生。座中很特别的一个三口之家,引起了雷小兵的注意。一位很秀气的女生跟爸爸和妈妈一道过来,女生眼里有着一抹深深的抑郁。妈妈强颜欢笑的时刻,女儿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划拉手机,眼角不时瞟过一旁可怜复可笑的妈妈们。爸爸的额头沟壑纵横,眼眸深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为了吸引这位或许是唯一从高考现场来到书城听讲座的女生,雷小兵毫不犹豫地看着她所在的左二排问,你们认为一次高考对于今后人生的意义有多大?认为大于百分之五十的请举手,好,手放下;认为小于百分之五十的请举手,好,手放下。

连几位小学生都举手了。左二排这位很秀气的女生,无动于衷。她的妈妈在“大于”面前举起右手,她的爸爸在“小于”面前举起了左手。

接下来,妈妈希望老师讲讲自己当年为何要上大学。雷小兵略一思考,讲到自己这个挨边退休年龄的人,当年可供选择的道路并不多。他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去钢铁厂当了一名炉前工,一天到晚在熊熊烈焰的炉前取样、送样、报样,挡渣、压渣、测温……不堪其苦,也不堪其累,还危险。尤其是轮到夜班,那是从傍晚六点到次日早晨六点整一个通宵,难得坐在椅子上打打盹。钢铁厂一干就是两三年,高考恢复也已两年了,他在铁路子弟学校的同学有一些已经备考大学。想到若要摆脱炉前工的炙烤,凭借铁路水泥厂退休的父母亲连门都摸不着,恰此时,他的另一位初中毕业之后入伍当兵的同学徐文龙力邀他一起备考,促使他放弃杂念,请事假加泡病假,专心下半年的高考。

半年下来,他一举高中,上了本省唯一的综合性大学本科。这对仅有初中学历的雷小兵来说,已是三伏天吃了一只冰镇西瓜,透心地爽快。十分遗憾的是,下足了功夫的徐文龙却连大专线都未企及,他从部队转业到了铁路,原本瞅准了铁道学院报考。

三口之家的妈妈率先为他鼓掌。女儿也放弃了划拉手机,听他说故事。爸爸听得最专注,略一迟疑,也鼓掌了。那一刻,雷老师发现这个男人的右手缺失了一根大拇指。

接下来,缺了一根大拇指的爸爸问,你后来跟这位老同学徐文龙还有联系吗?他现在还是一名铁路工人?

雷小兵喝口茶,叹息一声道,我这位老同学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大家想不想听听我与他的几个小故事?

随着座下一片“想听”的应答,响起一片期待的掌声。

雷小兵说,他和徐文龙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同在袁江铁路子弟学校读书。这所铁路子弟学校,不仅招收袁江火车站、袁江铁路水泥厂、袁江铁路采石场的铁路子弟,附近的国家物资储备局仓库、地质勘探队等单位的子弟也收录,还少许收了一些袁江人民公社——后来改为袁江镇——的居民乃至农民子弟,当然对他们的学习成绩有更高的要求。

徐文龙来自地质队,他父亲是地质队的司机。袁江地质队不仅有几辆拉钻探设备的卡车,还有一辆吉普、一辆轿车。在他们读小学之时,汽车还是稀罕物,袁江所有的铁路单位没有一辆汽车。待到他们读初中,铁路单位各陆续购进了一辆或两辆卡车,小车依然是空白。此时,地质队才有小车。看见绝尘而去的小车,雷小兵贪婪地嗅着尾气,感叹道,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尝尝乘坐小车的滋味呢!那是一个夜晚,徐文龙悄悄把雷小兵叫上,来到地质队的后院,当他拉开吉普车的车门,坐上驾驶位,让小兵上了副驾,小兵这才恍然大悟,老同学今晚要越位成为驾驶员!徐文龙发动汽车之后,连车灯也没打。此时此刻,听着吉普车不甘被劫持的狺狺低吼,副驾比主驾更为紧张。为了雷小兵的一句企盼,徐文龙也真是豁出去了。

汽车从后院出来,驶上了起伏的乡村砂石公路。月光皎洁,徐文龙猛地打开了两只猛兽之眼一般的大车灯。车外是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也是紫云英——江西和湖南叫红花草——盛开的季节。公路两边一拨儿如浪的黄花起伏,又一拨儿如绸的红花翻滚,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甜蜜。徐文龙,这名初二的学生,十五六岁的少年,开得太大胆、太老练了。月光在他刚生长出绒毛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金银交替的辉光。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目光冷静而沉着,像一名即将打响发令枪的指挥员,令雷小兵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他猝然找到了自己上学以来,与徐文龙这位既是一条板凳上的同窗,又是潜在竞争对手的差距,这个差距不在于学习成绩——彼此的成绩始终处于胶着状态,互有高下——而在于女同学欣羡目光的多少!

雷小兵一直觉得,徐文龙骨子里有一些他不具备的东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切近去感受。徐文龙曾听他站在小车驶过的公路边,贪婪地嗅着汽油尾气时说过一句,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坐过小汽车呢!便精心谋划了一次悄悄劫持地质队吉普车的活动,月黑风高,不仅让他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小汽车,还亲自给他当司机,让他耿耿难忘!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换一个词儿叫品质,就是胆大、仗义,为实现同学一个即便卑微的梦想,甘愿犯错。




3

在座的无论大人与学生都专注起来,包括少一根手指的父亲也交叉双手抱在胸前,听得入神;他的妻子和女儿则不时耳语,看得出来,她俩的耳语跟主讲嘉宾的话语有关,雷小兵来了精神。

他道,我想再讲讲徐文龙助力我的故事。他帮助我很多,讲三件事吧。

第一件事大概是发生在初二那年的冬天,他们相约一道去山里斫柴。上山斫柴是铁路子弟的一个爱好、一项娱乐,同时也是比气力、比殷实的一个佐证:谁家门前屋后堆放的柴火多,谁家就勤俭、吃苦耐劳。这一年冬天气候特别寒冷,空气干燥,每一条进山的路线都有山火报警,很多同学都放弃了利用寒假多斫柴的念头。雷小兵蠢蠢欲动,邀约徐文龙进山去。徐文龙略一犹豫就答应了,只是提议把以前的清晨进山改为午饭之后,因为早晨进山实在是太冷了。山里气温更低,常常走了七八上十里,进到山里放下扁担准备寻找斫伐的干枯灌木,手冷到连柴刀都握不住。

他俩选了从角元村进山,一上山迎面就是一个水库,水库再分左右两条道进发。他俩不约而同选了左边一条道,概因左边进山里面有两个村庄,分别是东坑和袁头,相距五里左右。万一遇到山火,总归还有呼救的人烟。右边进去叫老山壁,一直往里去十几里,渺无人烟。除了一个面相怪异的独眼龙守山员,像幽灵一样出没,再就是跳跃的麂子和嘶吼的野猪。很幸运,他俩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被山火烧过的树林,挥刀相向,树干上的黑灰纷纷落下。这就意味着少走五六里就能斫伐到干柴——湿柴要比干柴沉重得多,就近能找到干柴,这是所有斫柴人的福气。

交替当过班级学习委员和劳动委员的徐文龙,不仅学习成绩好,体格也比雷小兵健壮。他斫柴的技能和体力都远在雷小兵之上。他的两捆柴很快就砍好捆实,得空助力老同学了。待得雷小兵的柴火也用徐文龙支援的两根老藤打箍,捆得结结实实,徐文龙挑起柴火担子道,我先走,你慢慢来,如果你跟不上,我再过来接你。

雷小兵把两捆柴火一前一后直立,缚上扁担,刚起肩,不由得心中哎呀一声叫苦:贪多嚼不烂,原以为干柴轻便,就把四只藤箍放大了几寸。未料刚过了一遍火的灌木是没有烧透的,挑起便觉死沉。走走停停,越走越沉,担子沉,脚也沉。忽听得几声怪异的噼里啪啦,像爆竹的鸣放。便见不远处一道明火扫地而来,在原本烧过一遍的树林里逶迤蛇行,吓得他赶紧扔下担子,退避到一个开阔处。蛇火过后,腾起一股浓烟,呛得他咳嗽不断,泪迷双眼。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下两大捆柴火,烟火退去之后,他再度挑起了担子,踉跄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几乎摔倒。

刚站稳,传来一声呼喊,你还没走出来?要柴不要命是吗?!

徐文龙过来了。他二话没说,接过雷小兵的担子,穿过袅袅的残烟败火,疾步而行。

雷小兵紧紧跟上问,你的柴火挑到哪儿了?徐文龙没好气回道,放在水库边了,哪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就不怕被山火熏成腊肉干啊!

雷小兵惭愧道,你要不进来救我,今天就真出不去了。

徐文龙斥道,好兄弟,任何时候记住,命比一切都值钱!该保命的时候,放弃一切身外之物,别讲是一担柴了!

雷小兵拎着一把孤零零的柴刀跟在后面,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件事是当工人体检的遭遇。初中毕业之后,进工厂或其他国营单位,是大多数同学的首选,当然也有去当兵的,或者继续选择读高中;还有一些去了农场的知青点——那时接近知青下放的尾声了。

雷小兵是近视眼,他不明白为何也爱好读书的徐文龙同学却一直与近视无缘。戴眼镜的形象,在他成长的那个年代刚刚脱敏——很久以来戴眼镜都不在光彩的序列里,电影里戴眼镜的不是叛徒就是特务,生活中则属于还未远去的“臭老九”之流。如果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招工体检的头一项就是:眼睛不能近视!

雷小兵因家庭问题,要当兵成分差了点,当工人则勉强够格。可他连续两次体检都被刷下,一次是地质队招钻探工,还有一次是铁路招装卸工。雷小兵情知近视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深沟大壑,头一次叫了自己的大哥在视力表前面摸头摸屁股,暗示那些龇牙咧嘴的字母朝上还是朝下,结果被护士发现驱离了;第二次约的一位平时对他颇有好感的小个子女生当“奸细”,孰料女生胆小,在一侧暗示了两排视力字母之后,吓得脸色煞白,跑一边呕吐去了,自然又是功亏一篑。

彼时徐文龙已经见过来袁江带兵的排长,通过了政审和体检,女同学欣羡的目光,无疑给他加持了一道光环。他收到了很多男女同学的纪念品,多半是一本日记本,上面都有分别赠言。他认为雷小兵的赠言最有特色,是徐文龙名字的分拆与加冕:文重于鼎,龙跃于渊。

他多么希望好友雷小兵也跟他一样,走出已经厌倦的子弟学校,不要去知青点摸锄头把子,昂首挺胸走进光荣的工人队伍才是人生的金光大道。当第三次招工机会到来之际,他让雷小兵谁也别找了,他自有办法。雷小兵想问问他有何神机妙算,可以在他的体检表上做到视力达标。徐文龙说,真是扯淡!当装卸工、炉前工还要挑视力!这你就别管了。体检过后,雷小兵拿着左眼0.5、右眼0.6的结果沮丧不已。徐文龙从熙攘的人群中过来,一把拉着雷小兵到一棵粗壮的苦楝树背后,从他手里夺过体检表一把揉成团,快速塞给他另一张填好的体检表,上面的视力一只1.2,另一只1.0。原来空白体检表是他事先摸出来的,下面的大圆章子是他盖上去的。

雷小兵见识过徐文龙多项绝技,包括用大白萝卜或一截圆木雕刻章子,盖印完全做得到以假乱真。他俩曾经多次手持徐文龙手绘的电影票去公社大礼堂看电影,从来没有被验票员戳破过。这令紧张过不止一次的雷小兵愤愤不平,白紧张了一场,想被他们抓个现行,感受一下心跳过速的滋味也好啊!雷小兵就靠徐文龙伪造的合格的视力——除了近视,雷小兵身体没其他毛病——走进了钢铁厂炉前工的队伍。这个钢铁厂是“大跃进”期间由上海支援建设起来的,是一个典型的大而全的国企,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公安局……当然还有繁忙的专用线、蒸汽机、翻斗车和钢花飞溅的闪速炉。

进到钢铁厂,什么都新鲜。

最让人难忘的是钢铁厂的澡堂子!不像雷小兵所在的袁江铁路单位的澡堂子,仅三四只莲蓬头,一个两三米宽的热气腾腾的水池子挤满了乌漆麻黑的肉身,水池边漂浮着一层令人恶心的油花。钢铁厂的澡堂子,人家叫向阳花浴室,里面根本不设那种偷懒的肮脏的泡池,全是莲蓬头,一排几十个转过去,还带拐弯。最要命的是,每个莲蓬头都独立门户,一个窄门进去,互相看不见肉身,头上开花散叶,身体淋漓尽致,想冲洗多久就冲洗多久。袁江铁路的澡堂子可不是这样,好不容易轮到你站在莲蓬头下了,身边很快簇拥了四五个人,人人盯着你洗澡。那种尴尬,别说洗澡了,即便是赤裸裸站在那里坚持十分钟,都算得上是钢铁炼成的。

两年之后,雷小兵就厌倦了炉前工,苦和累还在其次,他难以忍受的是单调。一个白班和一个晚班轮班,看似还有不少休息时间,可上了一个通宵的晚班之后,疲惫不堪的肉身就只能坚持吃饭、睡觉了。此时高考已经恢复了,听闻远近一些熟悉和不大熟悉的名字,陆续成为七七、七八两届大学生,雷小兵和徐文龙都动了心思。

徐文龙给他写信,提醒他一定要在后面的七九或八〇年迎头考上,只怕以后会限制年龄、应届等,搭不上末班车那就悔之晚矣。

徐文龙在上海当兵转业前后,不断给他寄来各种复习资料。雷小兵也是豁出去了,初中毕业的底子自是先天不足,仗着语文、史地等文科底子尚好,集中精力攻数学,兼及外语。他的平房宿舍外面是一块水洼菜地,夏天蚊虫成群,他不堪其叮咬,便把双脚浸泡在盛满水的铁皮桶里,凭着毅力拿下数学,才得以于次年进入本省的大学本科。

徐文龙转业进了铁路局直属的机械厂,当了一名维修工,他的考试不利,自认为是太紧张了,他说自己一进考场就心跳过速,头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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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评  





如此“寻找”何时了?




——读南翔的《寻找徐文龙》






作者   潘凯雄



南翔是教授也是作家,其创作尤以短篇小说见长,四年前的一则《伯爵猫》就获得颇多好评。也正因为此,当《芙蓉》的杨晓澜嘱我为南翔即将面世的新短篇《寻找徐文龙》配点同期评论文字时,我便欣然应允下来。未承想,当我读完这个短篇后的第一反应竟是有点后悔自己的慷慨应允,其主要原因便是《寻找徐文龙》的故事以及由此欲表现的主题于我而言着实有点“老”,很难兴奋起来。
正在琢磨着如何给晓澜回复婉转地推掉这单活儿时,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南翔又不傻,他虽比我稍年长一点,但均属20世纪70年代末恢复高考后的“新三届”,在40余年后的今天,还要以此为题材做文章,难道就不明白那时的故事和欲表现的主题在今天都有点“陈旧”了吗?明知如此还要如此固执而为之,一定还有他自己的考虑与思量。那这种考虑与思量到底是什么?正是这样的“好奇”浇灭了我给晓澜回电婉拒的念头。
《寻找徐文龙》的故事不复杂:20世纪70年代,作品的两个主角雷小兵和徐文龙这一双“发小”一块儿毕业于铁路子弟学校初中,前者成了当地钢铁厂的一名炉前工,后者则入伍当了兵。在那个年代,比之上山下乡插队务农,这已然都是不错的选择了。殊不知两三年后被中止了十年之久的高考竟还可得以恢复,这双“发小”的命运也由此做了划分:当年的炉前工雷小兵考上了大学并在毕业后留校任教;而当了兵且做足了高考准备的徐文龙却名落孙山,转业到铁路机械厂当了一名维修工。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无论是当年的科举还是自20世纪初封建社会被推翻后的现代考试制,金榜题名和名落孙山并举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然而,这双“发小”却由此渐渐失联,直到二三十年之后才得以重逢……
故事虽多少有些令人唏嘘,但毕竟又是30余年前的往事了。况且今日之高考已大不同于40多年前,南翔在今天何以还要执念于昔日的那张“旧船票”?
回想起40余年前被荒唐刹车的高考重新上道时,积十年之考生一起上考场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场景,称其为“悲壮”绝不为过。那时的高校数量远不如现在之多、规模远不如现在之大,招生人数自然也远不如现在之众,况且那时能够称得上“自主”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一切皆需计划,“成者王侯败者寇”的两种命运就在那里明摆着,你别无选择。
而今40余年过去,高校增加了不少、招生规模更是扩大了许多,比之70年代末,升学率的大幅提升不言而喻。但中国毕竟是一个人口大国,无论如何扩招,终究还会存有一定比例的落榜生。尽管这些落榜生继续求学或工作的机会比之当年也不知要好了多少,但根深蒂固的“学而优则仕”传统观念、高考落榜生的焦虑乃至其他一些更极端的现象依然难以根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在一次校外讲座这个偶然的场合,雷小军才意外地从一位复读生家长那儿获得了徐文龙的线索,两个“发小”由此终得重逢。
时光荏苒,问题依旧:庞大的考生与家长群的集体焦虑、教育乃至整个社会对此认知的片面等,和40余年前我们那茬过“独木桥”时相比又有了多少质的变化呢?……在昔日之考生、今日之教师的南翔那里,每年六七月中高考升学季,他眼中所看到的依然是几十年那骨子里一成不变的考生与家长的“一根筋”的状态,依然是数以亿计的考生、家长及教师的集体焦虑。这些个“依然”或许就是南翔时至今日依旧要固执地写下这篇《寻找徐文龙》的全部缘由吧。
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30余年前南翔写下类似《寻找徐文龙》这样的作品(当然彼时还不存在“寻找”问题),那只是出于作家职业的一种敏感;而在30余年后的现在,《寻找徐文龙》这样的故事依然可以在江湖上流行,更多的则是因其作者的一种执着。两相比较,或许无所谓高下优劣一类单一的价值判断,虽此一时彼一时,但只要存在的便会令人关注,更何况是作家这种职业所必须保有的敏感。价值取向虽各有侧重,但问题的核心却殊途同归: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之道从来就不是也不应该只有高考这一条。



作者简介】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本,在各刊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 “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

书评
作者简介】

潘凯雄,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第七届中国新闻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编审,文学评论家。全国第一批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中国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等职务。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韬奋优秀出版人奖。出版有多部文艺理论批评集、出版传媒研究著述和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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