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沟又大又深,不知哪一世纪哪一年代的自然运动造就了这样的地理景观。如果说山是母性的,每一个山包都蕴含那么一抹温柔,圆溜溜,光秃秃像巨大的馒头蹲在大地上,山里人从小面对这种连绵起伏的山,看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眼。而这山和山之间夹着的沟,就完全是雄性的了,甚至是野性的,它们像被某种力量随意撕开的口子,这口子暴露出大地被撕裂的残酷程度,骨骼狰狞,筋脉断裂,肌肉残缺,千奇百怪地躺在那里。
把沟连通起来的,是最低处的流水。流水很小,小得称不上真正的河,但是常年流淌着。舍娃记得他小的时候河水就静静地流着,水深处还有小拇指般大的狗鱼儿,他和伙伴们经常去抓。现在河水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安静无声,不知道还有没有鱼儿,他好几年都没有光脚下水去摸了。人长大了,有些事情就会相应地远去。
不了解曾经的西海固,你就不知道何为苦难。
不亲自踏上如今的西海固大地,你就不知道什么是超越苦难后的灿烂。
“最好的季节,欢迎来我的家乡西海固。”应“80后”回族作家马金莲的邀请,我们如约而至。小高原上,清脆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农家的甜醅和羊汤荡涤着味蕾,葫芦河畔那些绚烂的花儿迷乱双眸。
天气突然放晴,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宁夏固原姑娘倍感惊喜。“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热,还是热情。”面对踊跃的书迷,这位“西海固的女儿”打趣道。
马金莲
看来仅凭粗浅的阅读,并不足以了解一位作家。想象中的马金莲,似乎没有这么活泼外向。读她的《长河》,你多多少少会从主人公的儿童视角下,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沉重。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流淌着温暖亲情,蕴藏着宽厚性情,更饱含了岁月风霜。《亲爱的人们》则不一样。从20世纪80年代末写到21世纪的当下,从易地扶贫搬迁到乡镇变迁,从家庭琐事到国家发展,生活越来越明媚,笔调越来越欢脱。
“外地朋友来固原,都会问我,西海固这么好啊?我说我们本来就好,而且一直努力让它变得更好。”家乡在马金莲的心房上占据着最柔软的位置,一不留神,她就把新书分享会变成了家乡文旅推介会,“过一阵,桃花、杏花就开了,然后是梨花……但6月才是西海固最好的季节,凉快,清透”。
爽朗的西北姑娘“诚不我欺”。当江南正是“梅子黄时雨”的季节,我们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固原六盘山机场,此时2000米海拔带来的微凉和干爽,恰到好处,深呼吸,每个肺泡之中都是旷野的微风。
“西海固”的“固”,指的就是“固原”。“西”则是马金莲出生成长地西吉县,“海”是海原县,如今归中卫市管辖。
我们到了清晨的古雁公园。公园里,鸟儿鸣唱,清脆的,低沉的,长音短调。蜿蜒的绿道旁,百花齐放,红的,紫的,黄的。晨跑的人群中,一阵粗犷的西北口音冲入耳膜,恍然发现,这里竟是黄土高坡。
马金莲如是描述她心中故乡的模样。
2.不写苦难,那写的是什么
如果不写“苦难”,那写的是什么?马金莲决定带我们拜访几个当地还在创作的农民作家。
马金莲是西海固的女儿,也是西海固移民的后代,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已经远去,但精神原乡从未更改。如今在固原市文联工作的她,走进田间地头,寻访仍然坚守故土的人们,与农民作家话家常,聊创作,既是工作,也是生活。
我们要去农民作家杨秀琴的家里,一同前往的,还有正在城里务工、闲暇时坚持写作的马文菊。今年46岁的她,结婚早,已为人祖母。她烧得一手好菜,是厂子里的大厨。“清晨到中午负责厂里的午饭,中午有闲暇时间就会阅读或者写作。”马文菊说。
杨秀琴家在西吉县将台堡镇牟荣村。宽阔的566国道旁,穿过一条小路,迎面是一座普通而又整洁的农家小院。
西北地区早晚寒凉,前一晚烧的炕依然留着余温,马金莲麻利地脱掉鞋子,顺势坐了上去,一把将毯子揪过来盖在腿上,丝毫不见生分。
“城里难得坐一回土炕了,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马金莲回不去的乡间生活,是杨秀琴的日常。生于1972年的她,只上过小学,但阅读广泛。结婚后,白天做农活,夜晚就用文字记录心声。
“读书时,忘却柴米油盐尽;干活时,思绪总在文字中。虽然种田,也知李、杜……”杨秀琴把自己的生活融入诗篇。
女儿上初三那年,她和女儿约定:“你努力考高中,我每天夜里陪着,你考上好学校,我争取发表一部作品。”次年,母女双双如愿。
杨秀琴让马金莲帮她看看稿子。于是,马金莲仔仔细细地看,认认真真地提出建议:“这里还要再细致一点,这里只需要把一件事情讲清楚即可……”
马金莲说,西海固的人们对文学的热爱,是发自骨子里的。
20世纪80年代,西吉刊物《葫芦河》带动了当地文学爱好者有组织地创作,大部分“60后”作家由此起步。
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农民作家李成山
当年的李成山学业未能更进一步,只得回家务农。种地时,他在思考;闲暇时,他就阅读;有时候趁着放羊的间隙,他还会从兜里掏出纸笔,让头脑里迸发的灵感变成纸上的文字。
20多岁时,他无意间听说了《葫芦河》文学社,慕名而至,在文章变成铅字的路上,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1995年,因为家庭经济上的压力,李成山不得不外出务工,文学之路被迫搁浅。
直到2014年,眼看着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年届半百的李成山决定“功成身退”,回到老家过“安生日子”,这才有时间重新拾起文学创作。
我们与李成山碰面的这天,正赶上他家一桩“喜事”,羊圈里“添丁”了。母羊见到主人回来,一边“咩——咩——”地邀功,一边懂事地闪开身子,让李成山清理羊圈。李成山乐呵呵地钻到羊圈里头,麻溜地收拾起来,嘴角带笑。
忙完羊圈里的事,李成山终于有空给我们读读他的诗。
“大地惊醒了/一群深睡的耳朵/竖起来,倾听/春风带来的妙音/在不同的角落/谋划绿意/那些还在泥土里/商讨春事的灵虫们/搬开生硬的门扉/蠢蠢欲动/我锃亮农具的眼睛/盯住二亩诗田/备足大量肥土/铺垫底色/为春光,奋力落笔。”
李成山说:“田地里既长庄稼又长诗。”
文学如同清泉滋润人们,将苦难转化为笑容。正是有了杨秀琴、马文菊、李成山这样一批农民作家,2011年西吉县被授予中国首个“文学之乡”。授牌词如此写道:“耐得住寂寞,头顶纯净天空,就有诗句涌现在脑海;守得住清贫,脚踏厚重大地,就有情感激荡在心底。在这里,文学之花处处盛开,芬芳灿烂;在这里,文学是土地上生长的最好的庄稼。”
葫芦河是西吉县城里穿城而过的一条河流。沿着葫芦河一路向东,十多分钟的车程便到了夏寨水库。蜿蜒的公路,一直把我们带到山坡边的一处院落前。
青砖,红瓦,绿门,黑底烫金的楹联上书:老林出硕木,深山育幽兰。拙朴而大气。
这里是木兰书院,占地40余亩。
史静波是书院的创办人。作为见面礼,我们将第一季《文学里的村庄》报刊作品赠予他。看到报纸版面上鲁迅的故里、沈从文的“边城”、周立波的清溪村,史静波连连拍手称快:“对对对,我们就是想建这样的村庄,真正的文学里的村庄!”
谈及创建书院的经历和使命感,这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西北汉子,语调逐渐上扬,眸子的光愈发明亮。史静波说,为了给西吉热爱文学的人们一个栖息地,他从5年前开始建设这座书院。走访了全国各地,参考了许多范例,也翻阅了无数报道文献。从书院名字到院内布局,他都亲力亲为,花了不少心思。
史静波是土生土长的西吉人,直到16岁外出求学才离开家乡。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他考了公务员,后来从行政岗位到报社总编辑,33岁晋升正处级,34岁辞职回乡创业。
“城里不缺一个总编辑,但乡村缺一个文化的苦行者。”史静波还补充道,其实他是“80后”,今年还不到45岁,“也帅过”。
不但帅过,还富过。史静波辞职后在银川从事研学工作,赚了不少钱,回到乡里建木兰书院,前前后后投入数百万元。
在马金莲的长篇小说《孤独树》中,留守儿童哲布在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和困境,以及他们对于家庭、爱与归属感的渴望和追求,引发了人们强烈的情感共鸣。在现实世界里,木兰书院则成为了周边孩子们的避风港,每年寒暑假都会给他们提供免费的托管服务。
5年过去,书院初具规模。在书院主体建筑外,还包含了一座农庄和农场。郭文斌、石舒清、马金莲等名家都在此设立了工作室,40多名农民作家应邀在此开展研讨,举行改稿会,辐射周边36个村庄和数百名乡村文学作者。
从书院二楼拾级而上,后院还有一大片杏树林,史静波称其为“作家林”。杏,与“幸”谐音。每位应邀前来的文友,不论级别辈分高低,史静波都请他们认领一棵杏树,以此为念,作为与西海固文学交流的情感纽带。
背 后 故 事
“脚步慢下来的时候,等待灵魂的内心就会更多一点。”
2024年,来自宁夏的“80后”回族作家马金莲新书《亲爱的人们》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共80多万字,以西海固地区农民家庭马一山家三个子女祖祖、舍娃、碎女的奋斗故事为核心,从20世纪80年代末写到21世纪的当下,将个人及家庭的命运史,整体易地扶贫搬迁的村庄、乡镇变迁史,以及中国改革开放后,尤其新时代以来的国家发展变化史融汇其中。
《亲爱的人们》被认为是反映国家级贫困区西海固山乡巨变十分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
从《亲爱的人们》回顾整个西海固文学的发展史,马金莲认为,“西海固文学的出现可能跟我们整体的生活环境有关系,相对没有那么喧嚣,没有被生活的快节奏驱赶”。
“我把我所能做到的东西都放进了这部作品中,包括特别真挚的情感,对爱、善良、真情的呼唤,对生活的坚守,对理想的追求,不放弃。”谈到《亲爱的人们》的创作背景,马金莲说道。
通过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地域和全国的关系、农村和城市的关系,《亲爱的人们》描绘了西海固人民有血有肉、可信可爱的形象,刻画了中国人朴实善良、勤劳包容的精神。
对于故乡,马金莲有着深深的眷恋。“我小时候的乡村,记忆当中是特别完美的气氛,家里人口比较多,几辈人在村里生活,炊烟袅袅,非常安详。随着我长大了,乡土离我们越来越远,作为在乡村长大的写作者,我想把乡土几十年来的变迁写出来。”
从十年前宁夏山区开始实施移民工程的时候,她就开始关注、跟进、采访和搜集素材,同时也阅读了大量乡土题材的作品。
20世纪80年代,宁夏西海固地区相继出现了丁文庆、慕岳、袁伯诚、范泰昌等一大批在全区颇有影响的诗人评论家,尤其以《六盘山》杂志为核心,形成了一大批西海固中青年作家。40多年来,西海固文学产生了众多文学界明星,成为了一个研究课题。
在这片文学土壤的滋养下,马金莲成长迅速。作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她此前已出版《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6部小说集,5部长篇小说,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等奖项。
“西海固作者几乎都有乡土经验,至少小时候有过乡土体验,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长大的人,相对来说和土地、大自然有更多的接触,在接触的过程中可能感悟生命、领略自然、对命运和人生的思考相对多一些。”谈到文学界的西海固现象,马金莲分析道。
作为西海固的女儿,马金莲十分感恩家乡文学前辈对自己的影响和引领:“他们就像启明星一样引导自己在文学的道路前行,让我看到光明和希望。”
记 者 手 记
什么是幸福?按照莎士比亚“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就会有“一千个人,一千种幸福”的理解。
葫芦河畔,微风轻拂。今年6月,我们踏上了这片曾经被苦难深深刻画的土地——宁夏西海固,实地感受了什么是幸福的味道。
在与“80后”回族作家马金莲的心灵对话中,她带我走进了她魂牵梦绕的西海固,一个曾经被苦难笼罩,如今却焕发新生的地方。谈及西海固,她的眼中闪烁着骄傲与热爱。这片土地,虽然曾经有着“不宜生存”的名头,但在她的笔下,却充满了希望和幸福。
西海固是马金莲扎根的故乡,也是她写作的沃土。我们看到了马金莲对文学和家乡的深厚情感。她立足本职工作,与农民作家们一起研讨、改稿,为西海固文学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在她的引领下,我们走进了农民作家杨秀琴的家,走进了李成山的诗田,感受到了他们对文学的热爱和执着。这些普通农民,用文字记录生活,用诗篇歌颂家乡,他们的作品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幸福的向往。
马金莲并不完全认同西海固的文学是苦难文学。正如她所言:“当我们回想我们经历的生活时,更多的时候会关注苦难中一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这便是在写苦难当中的人们之间的温情和互相扶持,有一种巨大的温暖在心里。”
芙蓉杂志社组稿、策划、编辑,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图书简介】
本文转载自 |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普庄 曹辉 胡雪怡
本版照片均由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萌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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