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刘静:晴空一鹤
文摘
文化
2024-10-23 19:30
湖南
·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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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静
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注定是中唐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里,大明宫换了三位皇帝,德宗、顺宗、宪宗,第二年正月十九日,宫里忽然传出太上皇李诵暴毙的消息,终年四十六岁,死因成为历史疑案,而这一切都与那场历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有关。唐宪宗即位后,王叔文首当其冲被贬为渝州司户,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革新派的其他成员也如同惊弓之鸟等待厄运的降临,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事件。一个月后,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位权力核心的政要均被贬为“州司马”,在萧瑟的秋风中踏上了万死投荒的远贬之路。然而,与柳宗元的凄苦和孤独不同,刘禹锡对贬谪生活的适应能力似乎超出常人,尽管有“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感慨,但弃置之路并没有使他的意志消沉,反而更加磨炼了这个昂扬倔强的生命。
一
秋风萧瑟的九月,时年三十七岁、本为“金闺玉堂”的屯田员外郎刘禹锡被“投置闲散”——新帝下诏,贬为连州刺史。途中一日,天蒙蒙亮,一夜无眠的刘禹锡披衣信步外出,破晓时,笼罩人间的黑暗虽迟迟不肯退去,东边的天空却已经被尚未升起的太阳照亮,赤艳的朝霞更是倔强地映红了波涛滚滚的长江。刘禹锡极目远眺,若有所思亦若有所悟,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戴着斗笠的高人,向着远处渐行渐远,皎洁灵秀,空明澄澈,潇洒自在,不染俗尘;耳旁亦似乎传来了儿时熟悉的寺庙禅音——“师傅”!此时,幼时在双亲的守护与陪伴下与病魔斗争的点点滴滴亦顷刻间涌上心头,刘禹锡沉浸在回忆里,他看到了时间,也看到了自己——因多病的身体,反而磨炼出倔强与不屈的孩童。他心中那股郁结之气此刻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猛然上蹿,伴随着这长江之上的苍茫之气,终化作一声声怒吼喷涌而出,“哈哈哈哈!”刘禹锡大笑于江边,于这天地之间。随后,他利落地转身,再次登上了南下的船,傲立于船头,一路吟唱:“ 轻阴迎晓日,霞霁秋江明。草树含远思,襟怀有余清。……渚鸿未矫翼,而我已遐征。因思市朝人,方听晨鸡鸣。昏昏恋衾枕,安见元气英。纳爽耳目变,玩奇筋骨轻。沧州有奇趣,浩荡吾将行。”(《秋江早发》节选)同年十一月,就在刘禹锡赶赴连州的路上,朝议谓王叔文之党贬之太轻,新帝追发敕命,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朗州就是如今的湖南常德,在唐朝的时候,人烟稀少,地方偏僻,经济不发达,被描绘为遍布丛林、沼泽、瘟疫、毒草、野兽的危险之地。敕命传来,刘禹锡正在岳阳与前来为他接风的友人于酒肆中畅谈,得知这一消息,刘禹锡反倒欢笑,“如此甚好!朗州不过在长沙之下,省却了许多路途颠簸,甚好!刺史劳碌不堪,司马清闲有加,甚好甚好!”于是推杯换盏之后,满席又是欢声笑语,一夜畅饮。翌日清晨,刘禹锡习惯性早起,留诗,以代话别,“马踏尘上霜,月明江头路。行人朝气锐,宿鸟相辞去。流水隔远村,缦山多红树。悠悠关塞内,往来无闲步。”(《途中早发》)无论遭受怎样沉重的打击,刘禹锡始终凭借超凡的豁达胸襟和顽强意志,将这些逆境视为锤炼自我、磨砺品质的机会,每一次挫折,都似乎在他这里转化为了一种向上的动力,并在此基础上孕育出更为磅礴的力量。
朗州,在唐代仅属下州,且只管辖武陵、龙阳两县,气候和地理亦与中原地区迥异,百姓大部分以少数民族的俚语交流,笃信鬼神,不通文字。此刻刘禹锡历经千辛万苦终来到朗州,却发现身处异地蛮乡,生存环境恶劣,至第二年,才由当地长官出面,找了个城墙边的茅舍安顿下来,而且是十几口人同住。政治上遭受贬谪的同时,挚爱的妻子去世,沉重打击之下他内心时刻遭受着多重煎熬。此时的刘禹锡,就如同一叶被朝廷遗弃的孤舟,在命运的洪流中飘摇不定,身之处境与被贬谪去永州的挚友柳宗元无异,但心之处境却迥然不同。不同于柳子的凄凉、孤独,更异于他字里行间无可消弭的孤寂与抑郁,刘禹锡将自己此时窘迫的遭际看作是宝刀一时蒙尘,宝刀终将重现锋利,展现其锐利的光芒。他雄心壮志未磨,仍有未竟之业等待着他去完成,“播生在天,成器在君。天为物天,君为人天。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砥石赋》节选)年近不惑,而他仍如那个少年郎,身姿笔挺如松,气宇轩昂似鹤,始终坚守着最初的信念,怀着一颗赤忱之心,于这湖光山色之间,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以一种淡然似清风的心态去迎接命运的起伏波折,“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相欢如旧识,问法到无言。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悟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赠别君素上人诗》)朗州的德山与刘禹锡那间简陋而拥挤的草屋仅一水之隔,那里林木葱郁,绿水萦绕,重峦叠嶂,沟壑深邃,到朗州不久后,积极调整心态的他便时常登临德山。他深知,生活的真谛不在于环境的优劣,而在于内心的从容与坚韧,眼前的德山不仅是故乡与现实的分界线,更是他内心世界情感纠葛与理想追求的交会点。朝宗的滚滚江水,隐士的处处遗迹,不仅勾起他思乡的情怀,亦时刻坚定他北归的志向,“隐士遗尘在,高僧精舍开。地形临渚断,江势触山回。楚野花多思,南禽声例哀。殷勤最高顶,闲即望乡来。”(《题招隐寺》)与此同时刘禹锡亦积极拜访禅师,识心见性,自省自度,尝试摆脱外界纷扰,静心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探寻生命的本原与真谛,“先生见尧心,相与去九有。斯民既已治,我得安林薮。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穷寿。瑶坛在此山,识者常回首。”(《善卷坛下作》)这种内心的平静和洞察力,让刘禹锡在面对困境时更加从容和坚定。在中国诗歌史上,刘禹锡以其独特的笔触,首次将德山展现在世人面前,他赋予德山的不仅仅是谪居他乡的哀愁与思念,更有那种豁达开朗、从容坚定的文化品格。自此,“德山”便以其无与伦比的秀美风光和深邃丰富的文化内涵走进了文人的视野,它的美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不仅让世人为之倾叹,更成为他们创作灵感的源泉,并被尊奉为“德文化”的发祥地,其影响力和意义远远超越了地域文化的界限。“德山”的加入,使得湖湘文化更加丰富多彩,更具深度和广度。“大雪”之后的德山依然日日陪伴着刘禹锡,山依然翠绿,冬景似春华,但仕途受挫,宦情淡泊之时的他更需一块远离尘世喧嚣和羁绊的净土来安置心灵、养憩身心。所以刘禹锡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因为春天便是桃花开放之时,更是千百年来于尘世受挫的文人无比向往的桃花源的盛景之时。春日已渐近,桃源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湿润的土壤气息和淡淡的花草芬芳,刘禹锡漫步其中,“清猿伺晓发,瑶草凌寒坼。祥禽舞葱茏,珠树摇均砾。羽人顾我笑,劝我税归轭。霓衣何飘飘,童颜洁白皙。”(《游桃源一百韵》节选)山间流淌着的潺潺小溪和涓涓细瀑,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是期待,是渴望,刘禹锡早已静待其中,听水声,听心声。他时而微笑,沉醉于桃源带来的片刻安静与愉悦之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安逸与愉悦。但与陶渊明不同,刘禹锡并没有借此逃避在这繁花盛开的桃源之中,大概这清澈明净的花香与溪水可以荡污除垢,但洗不去萦绕诗人心胸的一缕执念。这执念是对往昔美好时光的回忆,是对未来盛世的憧憬,又是对现实困境的深深无奈,更时刻提醒着他——桃源般的理想世界固然美好,但那并非他受伤心灵的最终归宿。他的根,他的情,都深深地扎根在这片他热爱的大地上——风雨飘摇的中唐,是他无法割舍的牵挂,“翻然恐失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水流山重重。”(《桃源行》节选)此时刘禹锡虽身在桃源,却时刻心存社稷,在被政治边缘化之后,依然坚守进取的心态,桃源越美,他越发坚定不以蒙垢为耻辱,不因沉沦而颓废——生命的沉沦和遭遇挫折并非意味着终结,人要在逆境中以无比的毅力和坚韧来磨砺心性,等待时机。珍惜眼前景,暂时寄托身心、积蓄力量;期待去时路,初心不变,矢志不渝,诗人与这个世界达成了一种深沉且无言的默契。春去秋来,刘禹锡漫步在柳叶湖畔,一片片翠绿的荷叶铺满了湖面,与湖光相映成趣。在这宁静的秋日里,一只白鹤突然展翅腾飞,它傲立于蓝天之上,羽翼如云,翩翩起舞,那纯净无瑕的白色与碧空如洗的蓝天相互映衬。恰在此时,那白鹤低头一瞥,与立于天地之间的诗人遥遥相望,诗人不禁吟诵:“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二首》其一)这一刻,刘禹锡仿佛挣脱了尘世的羁绊,也随着白鹤一同翱翔于万里长空,置身于那广袤无垠的蓝天之中,感受着那份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那种无拘无束的飞翔让他拥有了超越世俗、触摸云端的勇气与力量。诗人的心境在这一刻昂扬旷达,心中涌动着翻江倒海般的豪情壮志,与天地同呼吸,与宇宙共脉动,感受这份来自天地的启迪与洗礼。一股高尚人格之力量,使人敬仰;一曲非同凡响之秋歌,让人沉醉。一代诗豪发出千古之绝唱!此刻,当诗人将视角从日常琐碎转移至生命的宏观尺度时,个人的功名利禄相较于生命的真谛,其存在的状态就如同微尘在广袤宇宙中一般显得极其微小和短暂。只因生命的本质并非在于追求外在世界的成就与满足,更应追求内心的成长、精神的富足以及人生价值的实现。
朗州十年,洞悉生命真谛的刘禹锡不仅以积极乐观的心态融入当地生活,更时刻关心关注着风雨飘摇的中唐和她饱经磨难的子民,他依然矢志不渝地思考着如何铲除政治痼疾。昔日在朝廷上,他可以高声疾呼,言辞掷地有声,如今折损飘零,他只能冷静地洞察,细致地思考与辨析,开始对现实状况进行深刻且理性的剖析与审视,并巧妙地用诗文酣畅淋漓地阐述自己的政治观念,他的诗文不仅仅是情感的抒发和艺术的表达,更成为揭示时代矛盾、呼唤公正公平的利器——为弱者发声,为正义呐喊,让人们对那个时代的不公和不平等有了更为深刻的感受。诗人首先将批判的矛头直指阻挠革新的保守势力,“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花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看不得。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聚蚊谣》节选)那些如同“飞蚊”般的官僚,他们虽然微小却极具组织性地盘踞在朝廷中枢,他们善于利用权力的漏洞和制度的缺陷,相互勾结、结党营私,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严重威胁着本就风雨飘摇的中唐的稳定和安宁。无依无靠的刘禹锡深知此刻与其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因此只能选择暂时退避,寻找新的突破口和时机。但当前的回避并非因畏惧权力或消极妥协,恰恰相反,是为了更好地蓄势待发,等待时机成熟再展宏图。那些如同蚊子般的人物虽然看似嚣张一时,但他们的行为和言论缺乏深远的考虑,如同夏日黄昏的鸣声,虽能暂时扰人心绪,但注定难以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印记。在中唐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藩镇割据的问题也犹如一颗深植在社会肌体内部、悄然滋长的毒瘤,时刻威胁着国家的统一与稳定。在这一时期,各个藩镇纷纷拥兵自重,俨然成为中唐版图上的独立小王国,昔日国家革新之难,此刻亦是刘禹锡心头深深的担忧,“养鸷非玩形,所资击鲜力。少年昧其理,日日哺不息。探雏网黄口,旦暮有馀食。宁知下鞲时,翅重飞不得。毰毸止林表,狡兔自南北。饮啄既已盈,安能劳羽翼。”(《养鸷词》)可惜现实依旧残酷,天子始终贤愚不分,被那隐藏在昏暗中、扰人至极的蚊子,巧言令色的百舌鸟,外表强大而内心虚弱的祅鸟和凶狠残忍的白鹰蒙蔽了双眼,看不见这摇摇欲坠之势,更看不见千里之外的赤子之心。面对着无尽的沧桑与困苦,刘禹锡从未气馁,依然保持着那份坚韧与乐观,在“世道剧颓波”的形势下,在遭贬谪的岁月里,始终坚持“我心如砥柱”,眼神中永远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与坚定,不因一时的挫折而消沉颓废,“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邪?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天论》节选)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和乐观豪爽的气度,使诗人化挫折为动力,催人奋进,宛如烈火中的凤凰,愈挫愈烈,“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二十三年弃置身”的刘禹锡每一次从挫折的深渊中挣扎起身,每一次在困境中的涅槃重生,都如同烈火中淬炼出的凤凰,那炽烈燃烧的火焰烧尽的只有过往的疲惫与懦弱,重生的是更为坚韧不屈的精神内核——使自己变得更加锋利,以无畏的勇气和坚韧的毅力,越战越勇,不断前行,永不停歇。在朗州这片土地上,刘禹锡度过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生涯,即便身处逆境却始终心怀天下苍生。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更是一位饱含着炽热的社会良知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文化人,并以他高尚的人格魅力和深厚的民本思想彰显出一代诗豪的责任与担当。他的文字无论是揭露时弊,同情百姓疾苦,还是歌颂自然美景,表达哲思哲理,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亦成为湖湘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千百年来时刻激励着人们追求理想、坚守信念,不断超越自我。
刘静,男,1973年出生,湖南华容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南某省直单位。在《芙蓉》《湖南日报》《新湘评论》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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