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选自《芙蓉》2024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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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宁
一
春天,隔着几千公里,有人给诗人苏和写诗,题为《去西乌旗见苏和》。有生之年,你应该将这句话,刻在西乌旗广场的石碑上,让途经此处的人们,知晓有位诗人用一生书写草原,将大地给予他的,又全部送还给大地。我很认真地对苏和说。
苏和咧嘴哈哈大笑,将我浪漫的建议随手丢给咆哮的大风。他壮硕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里犹如此刻的大地,寸草不生,一片荒凉。春天的草原并不荒凉,枯黄的草茎下面,涌动着浩荡的生机。发情的牛羊马匹,正忙着生下它们的孩子。就在解冻的河流下面,鱼儿也在雀跃欢呼。苏和这样否定我对荒原的判断。
因为苏和对春天草原的自信,我们起个大早,坐上他在颠簸的沙地上永远不会散架、在暴雪中又随时可以抛弃的汽车,从锡林浩特市区出发,沿着99号彩虹公路,前往大风中正在苏醒的西乌珠穆沁草原。
一路都是无边无际的苍黄。除了疾驰而过的汽车,公路两边低矮芜杂的灌木,向着大地俯身叩拜的芨芨草,偶尔闪过的嘎查(村庄)里萧瑟的院落,起伏的山坡上低头啃食的牛羊,横穿马路的牛犊羊羔,以及阳光下自由翻飞的百灵鸟,便似乎再无生命的气息。只有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草原的诗人苏和,深夜里涌动着无穷书写欲望的诗人苏和,才能在烈烈大风中,敏锐地嗅到万千生命细微的战栗。
被汽车不幸撞死的牛羊,裸露在草丛里,四肢向着天空发出最后的呼号。它们腐烂的肉体滋养着鹰隼,风干的皮毛化作大地的疤痕。再经几次严冬酷暑,它们便与积雪一起蒸发,将生命重新交还给草原。盛夏来到此处狂欢的人们,看到奔放的马兰遍地幽香,粉白的芍药尽显俏丽,热烈的山丹火焰般燃烧,并不知晓就在他们的脚下,多少生命化为肥沃的泥土。肉体的死亡是新生的开始,这残酷的法则,让古老的星球生生不息,焕发永恒生机。草原上世代栖息的人们,看到死去后依然高昂着头颅的生灵,会停下脚步,默默为它们祈祷,希望这人间短暂走过的灵魂,离开温热的身体,能够抵达更为温暖的天堂。但人们并无太多的哀伤,就在牛羊死去的瞬间,无数的羔羊又在大地上诞生。人们转身去迎接新生,让死亡顺着金色的河流,消失在苍茫的远方。
就在我们前面,一头不知来自哪个嘎查的乌珠穆沁肥尾羊,站在敞篷三轮车上,好奇地注视着它一生从未行经的世界。这是连接生与死的最后一程,一只肥尾羊跟随主人前往屠宰场的途中,仿佛重新降生了一次。一切习以为常的,都因疾驰的速度变得陌生。高山草原犹如大地性感的曲线,在风中起伏。丘陵冲入河流,在那里化为舒缓的小夜曲。荒漠中卷起的沙尘,遮蔽了整个天空。白桦林中肆意流淌的花朵,铺满了辽阔的大地。追赶车轮的云朵,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它们深沉的影子。一只肥尾羊因为这段奇妙的旅行,摇晃着肥胖的尾巴和多了一对肋骨的丰腴的身体,向着变幻万千的云朵,发出刺破洪荒般的鸣叫。
一只羊为临近终结的一生高亢嘶鸣,随处可见的蒙古百灵,则冲入云霄,以嘹亮的歌声,震动着荒原般的大地。汽车在草原上颠簸向前,这可爱的精灵,时不时就跳入我们的眼帘。有时它们在道路两旁干草覆盖的沙土里,探出小巧的脑袋,天真地注视着我们。有时它们绕着车窗上下翻飞,为难得的相逢献上美妙的舞蹈。偶尔,它们也会在草地上矫健奔走,仿佛要唤醒地下睡眼惺忪的草茎与昆虫。来自蒙古高原的风,裹挟着沙尘,在这料峭的早春,击打着努力萌发的万物。但两只热恋中的百灵并不关心,它们在大风中用力扇动着褐色的羽翼,在宏阔的天地间,奏出一曲壮美的爱情之歌。
这舞动的精灵,一路陪伴,将我们从砂石覆盖的公路,引向一程更为崎岖的土路。这是通往巴彦胡舒苏木(乡镇)哈日阿图嘎查的必经之路。哈日阿图在汉语中意为瞭望岗。远远地,见大地高低起伏犹如波浪,牛羊在山坡上迎风吃草,漫山遍野不见一个人影,就连人家屋舍也不知隐匿在何处。我猜测这名字是某个放羊的牧民所起,他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眺望着远方,他希望某一天自己能够走到云霞涌动的天边,那里一定是人间的天堂。每一个崭新的清晨和黄昏,燃烧的天空都会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对远方重新燃起激情,他相信所有美好的梦想都在那里。他像一株沙地榆,凛冽的大风一日日吹过,将遒劲的根基吹出地面,他便将它们化作粗壮的双腿,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向着天空无尽地伸展。
在哈日阿图,沙地榆四处播撒生命的种子。它们盘根错节,以荒蛮之力锁住肆虐的风沙,也将一次次眺望远方的年轻人,留在这片流沙遍地却又生机勃勃的土地上。途经此地的人们,看到古老苍劲的沙地榆,就知道这片沙窝子的深处,一定有一户人家,世代扎根于此。那些状若龙爪、裸露在外的根茎,有的化作驰骋的野马,有的与另外的一株深情对视,有的一生合抱,生死相依。人们将它们当成护佑水土的神灵,珍爱它们在夏日洒下的每一片阴凉,并祈祷风调雨顺,降下甘霖,滋润这些历经百年风雨的神树。
诗人苏和的侄子布和一家,就住在这片由沙地榆筑起的“城墙”边上。我们将在这里,听着蒙古包外呼啸的大风,度过喝酒吃肉、酣畅淋漓的一个下午。
布和一家,好像活在世外桃源的仙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竟然还有人在沙窝子里开天辟地般建出一座漂亮的宅院。就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我看不到第二户人家。仿佛被称为邻居的那家人,住在另外一个星球,远到漫长的冬日里人们围炉夜话,心里总是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想要给邻居说一些什么,想要为邻居献上一杯滚烫的奶茶,想要给去年那达慕上见过的他们,写一首长长的诗。
当然,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和便捷的网络,早已将哈日阿图嘎查一百多户人家紧密连接在一起。布和家除了拥有汽车、卡车、三轮车、摩托车、货车、打草车,还有两匹专门用来骑乘的马。不管大雪封门,暴雨如注,还是沙尘滚滚,充裕的交通工具都能保障布和一家顺利出门,完成打草、购买饲料、为牛羊看病、销售、走亲访友等日常事宜。
更多的时候,布和一家只安静地待在自家庭院里。4G网络覆盖了家中每一个角落,打开电视就涌出新鲜的娱乐,西乌旗也时常有这样那样热闹的盛会,布和与他的妻子格日勒,却只关心眼前两千亩的牧场、牧场上几百头牛羊,以及每年春天风沙中新生的五六十头牛犊和羊羔。他们有一双漂亮的儿女,正在西乌旗读书,平时住校,一到周末便飞奔回家。不大的庭院里建有三室两厅,还有两个独立的蒙古包。低矮的院墙外面,隔着一两百米,是宽敞的牛棚和羊圈。两匹马站在牛棚门口,做着忠诚的卫士。仅仅这些活计,就让布和夫妇俩忙碌不休,更远的山岗他们无暇眺望,也不想眺望。眼前的这一切,已是最好的人生,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奢望。
布和的名字意为结实魁梧,他走起路来的确虎虎生威,浑圆的手臂左右晃动着,像一个永不言败的搏克手。但他的一张脸,却有着寺庙喇嘛一样的慈悲与平静,仿佛那里可以盛放整个西乌珠穆沁草原。妻子格日勒的名字意为星光或者光芒,我相信格日勒更愿做一颗躲在布和身后的星星,在无数风沙漫漫的夜晚,散发幽静之光。我们在蒙古包里高谈阔论,她忙着照料炉火,端菜上饭,仿佛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或孤独来去的猫,任谁都不能将她惊扰。有时,她默默推门出去,没有将门带好,风便从缝隙里挤进来,绕着热炕和轰隆隆的炉火好奇地巡视一番。透过窗户,见大地一片枯黄,阳光化作金子,洒满了庭院,不知牛犊何时会走到窗前,在夏日的清晨,啃食窗外柔嫩的青草,并将睡在炕上的人们,一一唤醒。
布和夫妇并不来打扰我们,他们也有很多事忙。布和一早就开车出去,不见了踪影。在为我们熬牛肉米粥的间隙,格日勒还去牛棚走了几圈,看看水是否需要添加,草是否已被吃完,牛犊羊羔们在嬉戏打闹,还是老老实实吃奶。两匹马见我走进牛棚逗引新生的牛犊,也好奇地跟过来。清瘦的白马用额头碰碰我的后背,英俊的青马嗅嗅我的头发,又冷不丁喷我一脸湿热的鼻息。几十头牛犊哞哞叫着跑过来,清澈的眸子里隐匿着大海星辰。一头黄白花的小牛犊大胆地探出围栏,用温热的舌头舔舐着我的掌心,一股暖流倏地传遍我的全身。回头,见碎花围巾几乎蒙住了一整张脸的格日勒,眼睛里闪烁着温柔寂静的光。
春天总是风沙浩荡,只要出门,即便只是去百米外的旱厕,格日勒也会用鲜艳的围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防止沙尘吹伤脸上的肌肤。在这片沙窝子里生活了十几年,每逢见到陌生人,格日勒都会像少女一样视线躲闪。当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话,她甚至会羞涩地起身,倚墙看向窗外,仿佛这片大风中的草原,藏着她所有不肯言说的人生悲欢。
我在厨房陪伴格日勒,彼此间并没有太多的话,常常我问一句,她简单回复一句。自始至终,格日勒都没有问过我来自哪儿,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是否结婚,有几个孩子,又为什么来到这片只有一户人家的沙地牧场,度过一个平静的下午。或许,我在格日勒的心里,只是一粒沙尘,她知道我必将离去,而她自己,也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我的到来,便如一阵大风,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她依然要每日为家人劳作,熬出清香的牛肉汤,端出热气腾腾的手把肉,做出鲜嫩的奶豆腐。孩子们周末从学校里回来,叽叽喳喳围着她讨要吃食,高大魁梧的丈夫布和也忙完活计,坐到饭桌前,这时的她,欢快地起身,迎接人生给予她的这份饱满温厚的馈赠。
此刻,沙地榆、杨树、沙柳、羊柴和芨芨草,正以它们强悍的根系,固守着奔跑的流沙。从瞭望岗上踩着月光回家的牧羊人,梦醒后依然踏着露水追赶吃草的牛羊。年轻的布和夫妇,则代替去世的父母,继续守护着这片养育了整个家族的牧场。风沙一天天吹皱了他们的脸,也吹开了孩子们柔韧的身体。旅行的人们风一样来去,却从未惊扰过他们的心。生命化作柔软的芨芨草,在风沙中弯一下腰,而后抖落尘埃,将笔直的身体刺向天空。
我们饮下一杯杯马奶酒,吃完一盘盘手把肉,把蘸酱的小葱和萝卜送进肠胃,再喝完一碗熬了几个小时的牛肉汤,这才起身上路。牛羊马匹和长发遮住了双眸的小狗,依然在庭院里奔来跑去。格日勒不知隐匿在哪个角落,我想她只是不知如何与我们告别。于是布和代替他,将我们送上大道,那是一条南来北往的人们踩出的道路,它通向无尽的远方。就在那里,一切梦想恍若烟云,西乌旗的烈烈大风吹过,所有斑斓璀璨的,都安静落地,仿佛从未发生。
诗人苏和喝多了酒,神情微醺,好像他将魂魄丢在了布和家散发干草香味的蒙古包里,跟随我们上路的,只是轻飘飘的躯壳。于是第一次到西乌旗的K先生,便主动接替他,在颠簸起伏的草原上开车。
在草原上开车不需要技术,横竖是撞不了人的,因为实在是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如果看见了,恨不能停下车,跟那人说一箩筐的话再走,就是说到天光大亮也不厌烦。此刻,生命的色泽尚未从无边的草原之下喷涌而出。如果天空上没有跟随我们奔跑的云朵,大地上没有驰骋的乌珠穆沁白马,我觉得我们的车,像是行驶在广袤苍凉的火星上,万物裸露出骨骼,一切回归生命的本质,没有修饰,也无赘余。只有单调肃穆的黄色,在大地上绵延起伏。
第一次在草原上开车的K先生,因无边的辽阔心生悲悯,于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方向盘,时刻关注着前方路况,怕一不小心撞上热恋中的鸟雀,或者交配中的飞虫。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自然地学会为一切微小的生命让路,让万物各得其所,获得与人类同样的尊严。
西乌珠穆沁草原地处大兴安岭余脉北麓平缓的丘陵地带,是世界四大草原之一的锡林郭勒草原的典型区域,汇集了内蒙古九大类型的草原风貌。高山、林海、荒漠、湿地、湖泊、丘陵、河流,在这里浪漫交织,共同演绎出中国北方草原交响乐般壮丽华美的篇章。蒙语“乌珠穆沁”意为“摘葡萄的人”,据记载,乌珠穆沁游牧部落13世纪时生活在外蒙古阿尔泰山脉葡萄山一带,约17世纪迁徙到这片水草丰美的乌珠穆沁草原,时至今日,许多乌珠穆沁人仍相信自己是来自葡萄山的人。
摘葡萄的人们,一定有葡萄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他们骑马带领整个部落,浩浩荡荡,日夜兼程,历经寒冬酷暑,却从未停止寻找理想家园的脚步。最终,他们在这片河流纵横的天堂草原上,星辰般永恒地驻扎下来。在两万多平方公里的西乌珠穆沁草原上,十几条河流蜿蜒而过,三百多处湖泊灿若明珠,六十多眼山泉滋养着草木与鸟兽。河流是草原的血脉,千百年来,逐水草而居的人们,从未停止过对河流的赞美。人们为每一条河流赋予动听的名字:两岸柳树成荫的河流叫宝日格斯台河,附近马驹欢腾的河流叫彦吉嘎河,有山泉歌唱的河流叫高日罕河,每日洒满金色阳光的河流叫阿拉坦高勒,还有一条巴拉嘎尔高勒,人们将金子般珍贵的“蜜之河”赐予它,仿佛所有漫长的苦难,被这条河流涤荡,都会酿成蜜甜的岁月。意为“摇篮”的乌拉盖河,是所有流淌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河流的母亲,它昼夜不息地向前流淌,所有被它馈赠过甘甜乳汁的生命,在每个水雾浮动的晨昏,都会为它深情地歌唱。
K先生在诗人苏和的指引下,一路驱车,前往“蜜之河”巴拉嘎尔高勒。春天的大地一览无余,远处起伏的山脊上,尚未消融的冰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仿佛草原上耸立着一座座童话中的城堡,只要人们朝着银色的“哈达”一直走,便会抵达一生追寻的幸福。在水草茂盛的丘陵山坡或山泉边,散落着更多指引人们前往幸福的“山”,它们便是神圣的敖包。在草原上行走的人们,随手捡起脚下散落的碎石,堆成高高的敖包,又在上面挂满写有经文的彩色旗帜或绸缎布条,祈祷苍天神灵,保佑人们草畜兴旺,出入平安。风尘仆仆行路的人们,看到天地间耸立的敖包,仿佛在漆黑大海上寻到指路的灯塔,知道沿着开满鲜花的河岸一直向前,便能抵达梦幻般的家园。
从蒙古国南部吹来的沙尘暴,席卷了大半个中国,随之而来的是断崖式降温,从零上十几摄氏度跌至零下十几摄氏度。已近四月,穿着羽绒服的我,刚刚踏出车门,便被冷风击中。大家紧紧衣领,瑟缩着身体,跟随步履稳健的诗人苏和,顶风向草原深处走去。
不知闷头走了多久,感觉整个人快要冻成冰坨的时候,忽然听到将我们落下很远的诗人苏和回头大喊:快看,前面就是巴拉嘎尔高勒!我抬头,踮起脚,看到前方有一片区域熠熠闪光。再走近一些,见开阔的河面尚未解冻。也或许,几天前早已开河,鱼儿在晶莹的碎冰间穿梭,细瘦的枯草在岸边摇摆,成群的候鸟扇动着翅膀,为重新抵达广袤的北方欢歌起舞。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自然失去秩序,于是河流重新冰封,一切蠢蠢欲动的生命,手忙脚乱中再次陷入沉寂。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河面上,怕一不小心,就惊动了河底的一条鱼,它刚刚惊慌失措地逃离春天的风寒,在冰层下瑟瑟发抖,重新进入梦乡。就在它的梦里,潺潺流水唤醒了大地,芍药将清香开满乌珠穆沁草原,喜鹊在大地疾驰而来的声响中,飞出庭院,前去探望每一条熟悉的河流。人们脱掉棉衣,爬上成吉思汗瞭望山,见万马奔腾,江山如画。虫子们也抖落干燥的泥土,从草茎下露出小小的脑袋,对途经的每一朵云,热情地打一声招呼。连翘、益母草、马莲花、打碗花、蕨菜、黄花菜、山芹草,纷纷在自己地盘上,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热热闹闹簇拥着,汇聚成一条蜿蜒壮阔的河流。天上飞的苍鹭、鸿雁和百灵,地上跑的狍子、旱獭和野鹿,全都盛装出席,迎接这场盛大的舞会。先民为取水而劈开一半的半拉山下,巴拉格尔河缓缓流过,野鸭从灌木丛中飞奔而出,跳入河流。附近白桦林里,歪七扭八的树木,在山野中散发盎然生机。
抬眼望去,见头裹棉帽的K先生,已沿着冰冻的河面走出去很远,于是混沌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人和一条冰封的河流。此时,万物尚未苏醒,一切躁动沉寂梦中。只有风,永无休止的风,化作锋利的刀子,晨钟暮鼓般,一下一下切割着荒凉的大地。
河流静默无声,只以坚硬之冰,横亘在大风呼啸的西乌珠穆沁草原。
在一家苍蝇馆子,诗人苏和以一碗牛肉面为我们送行。
牛肉面馆开在西乌旗的商业街上。整个西乌旗看上去人烟稀少,仿佛人们全被大风吹走,明晃晃的阳光便有些寂寥,落在空旷的大道上,一丝声响也没有。
面馆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我们一桌顾客。老板和诗人苏和酷似同胞兄弟,面容开阔,脑袋锃亮,身体健壮结实,走起路来脚下地板都跟着震动。听诗人苏和与老板简单熟络的交谈便知,他常来这里吃饭,是面馆的熟客。
面馆装修简单,两张拼在一起的餐桌因地面不平,总是摇摇晃晃。诗人苏和弯下腰去,将一个废弃的烟盒随手一叠,压在桌腿下面,便将问题解决。面还没有来,大家一边喝着咸口的砖茶,一边剥着碗里的大蒜。蒜瓣都很瘦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不似我们山东大蒜,一瓣几乎顶得上这里的一头。我猜测这是牧民自己家院子里种出来的,吃不完,来卖牛羊的时候,便顺便捎来卖给旗里的饭馆。等到牛肉面上来,我又吃了一惊,这次是因大海碗里堆成小山似的牛肉,不仅数量远超预期,每块比蒜头还要大出一倍,热腾腾的面条里卧着的煮鸡蛋,圆滚滚的更是喜人。
想起平日吃的牛肉面里的牛肉,薄如蝉翼,透着光亮,大家便忍不住感慨,西乌旗的牛肉面才是真正的牛肉面,一筷子下去,只见牛肉不见面。诗人苏和将一碗朴素的泡菜推到我们面前,而后夹起一大块牛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半天,这才心满意足道:真的,三天不吃肉我就馋得难受,恨不能半夜爬起来从冰箱里拽一块肉吃。只这一句,大家就明白西乌旗为什么会有“搏克之乡”的美誉了,每一块吃下去的牛羊肉,都将化为搏克手健硕发达的肌肉。人们将蒙古式摔跤称为“搏克”,即借其“结实强壮”之意,表达对威猛彪悍审美的追求。
我没有吃完所有的牛肉,进入腹中的部分,就已结结实实填满了我的身体,让我走出门去,只想找个避风的墙根,眯眼在阳光里睡一小觉。但已没有时间了,就在锡林浩特“额尔敦陶力盖”(蒙语意为福地)敖包南坡下,历经波澜壮阔战争风云的贝子庙,将成为我们结束西乌旗之行的最后一站。一座“北国名刹”所默默承载的百年战争的残酷与悲壮,与一百五十公里外西乌旗牛肉面馆里一顿朴素的午餐,以蛛丝马迹般惊心动魄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临上车前,诗人苏和将侄子布和家做的酸甜软嫩的奶豆腐,送给我们每人一块。西乌旗的阳光被大风扫荡得清澈而又明亮,诗人苏和站在牛肉面馆的水泥台阶上,目送我们离去,表情平静,没有哀愁,仿佛此去一别,我们很快又会回来,继续在这家面馆里相聚。
诗人苏和留在西乌旗,继续游荡写诗的生活。草原上空翻飞的云朵,则一路陪伴,将我们送至历史与市井猝然相接的贝子庙广场。站在广场高处放眼望去,整个锡林郭勒的人们,仿佛都涌到了这里。老人们甩着粉红的水袖,跟随戏曲的节奏笨拙起舞,年轻人跳着奔放的蒙古舞,小孩子则化作轻快的燕子,咯咯笑着隐入人群。色彩斑斓的风筝正越过红墙灰瓦的贝子庙,朝着挂满经幡的十三敖包飞去。
跨过庙宇百余年的门槛,尘世的喧哗瞬间休止,一切沉入虚空。年轻的喇嘛穿着绛红的袈裟,盘腿坐在幽深的殿堂里,微闭双目,为人祈福。有人进去布施或驻足聆听,并不会打扰这条缓慢向前的河流。人们在深沉的诵经声中,有肉身消失的恍惚。阳光透过树木疏朗的枝干,落在门口红砖铺成的甬道上,又照亮喇嘛清寂的面容。因为这束光,笑而不语的佛像看上去更为慈悲。世间一切,此刻皆化为尘埃,无足轻重,又散发威严。
一百年前的此时,乌珠穆沁草原遭遇重大雪灾,牛羊死伤无数,西乌旗发生武装起义,反对残暴的宝日勒岱札兰(札兰,意为参领)。又过几年,日本关东军深入西乌旗,为发动战争而作《乌珠穆沁右翼旗调查报告》《乌珠穆沁右翼旗畜产报告》。自此,惊心动魄的战争拉开帷幕。日本特务、封建王公、寺庙喇嘛、共产国际、草原牧民、阎锡山、摔跤手、蒙古军、解放战争、中共锡察工委……这些词语在史料书中静默无声,却将20世纪搅起滚滚烟云,硝烟弥漫整个广袤的锡林郭勒草原。马背上的民族为了山河故土不受践踏,会聚于贝子庙,做出一系列重大决策,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
昔日的战争有多残酷,此时广场上的喧哗就有多么珍贵。穿过一扇又一扇历经风雨的红色大门,历史化作飘浮的尘埃,隐入斑驳的墙壁,在空荡的庙宇中安静闪烁。老去的看门人倚靠在墙根下,眯眼晒着太阳,将游客当成自由来去的风。一株三百年的沧桑榆树,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注视着老人已无生命光泽的脸。偶尔,会有一两只不知来自西乌旗还是太仆寺旗的麻雀,落在榆树的枝干上,聊起它们在春天的草原上,途经的一丛灌木。有时,它们聊得开怀,会不合时宜地拉下一两泡热烈的粪便。榆树不发一言,任由白色的粪便沿着瘦长的枝干慢慢流淌,最后在阳光里风干。一株榆树只是将不被人看到的部分,朝着大地的深处,努力地伸展。就在那里,无数的风云变幻,万千隐匿的星辰,踪迹全无的喇嘛和朝拜者,依偎在湿润的泥土里,发出深沉的呼唤。
我站在树下,想起诗人苏和。他写草原上的人们丢失了马匹,来到贝子庙,找穿黄色袍子的喇嘛算卦;他写住持抖动着山羊胡子,龇出满嘴的黄牙冲着人笑;他写庙檐下的燕子,在暮色中一撇一捺地认真写字;他写历经七世活佛的贝子庙,在锡林河上闪烁着亮光……
这光照亮了遥远的西乌旗,让一匹马,在春天里打着响鼻苏醒,也让诗人在漫长的一生中,只写一首献给故土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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