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解
一个来自远方的老和尚路过河湾村,临走时把他随身带的一个小镜子留给了河湾村。在此之前,河湾村的人们从未见过镜子,也不知道镜子为何物。人们很少看到自己的脸,只是偶尔在水缸里见过一张往上看的脸,但是那张脸既不呼救,也不会淹死,因此人们见了也不当回事。有的人站在河边,看见河水里出现一个头朝下的人,人们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河水很难淹死一个倒影,所以人们从来都不担心。村庄里突然多出一个镜子,比一个人突然裂开变成两个人还要让人感到新鲜和好奇,尤其是三婶,几乎是奔走相告,说,镜子,知道吗?镜子,村里有了一个镜子。消息拐弯抹角传到了长老的耳朵里,是二丫告诉长老的,二丫是听王老头说的,王老头是听木匠说的,木匠是听铁匠说的,铁匠是听船工说的,船工是听另一个王老头说的:这个王老头正在家里搓麻绳,忽然从破洞的窗户飘进来一股凉风,风中有一些零散的声音,是说话的声音。由于风比较大,这句话本来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声音穿过窗户时又耗损了不少,因此这些声音飘到屋里时只剩下了一些零散的颗粒,但依然能从余音中恍惚听出两个字:镜子。这个不太准确的声音是三婶的声音。消息传到长老这里,随后镜子也到了长老这里,所有听到消息的人也都聚集到长老家里。三婶急不可待地挤到前面,把镜子递给长老,说,你看,这个就是镜子,你看它的时候,里面就会出现一张脸。长老说,让我看看,镜子长什么样。长老从三婶手中接过镜子,往镜子里面看,发现里面确实出现了一张脸,是一张老脸,满脸皱纹,白发,白胡子……长老惊讶地把镜子挪开,说,里面有人。二丫抢在三婶的前面说,里面那个人就是你自己。长老说,我听说过有一种东西,能够照出自己的模样,但是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开眼了,原来镜子长这样。长老对此感到很新鲜,又说,我小的时候曾经趴在水缸沿上看过里面的人脸,至今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低头看过水缸了,没想到这个叫作镜子的东西里也可以出现人脸。这时,木匠,铁匠,船工,王老头,也都七嘴八舌地跟着说,确实稀奇,这么个小东西,居然可以看见自己的脸。长老说,刚才镜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就是我吗?三婶说,是,镜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就是你。长老把挪开的镜子再一次对准了自己的脸,镜子里再一次出现了先前的情景,脸又出现在镜子里,而且镜子里的这个人还在说话。长老说,他就是我?二丫说,是你。长老说,他是我,那我是谁?莫不是有两个我?人们觉得长老的疑问确实有些道理,总不能有两个长老吧,镜子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如果不是长老,那么他是谁?人们陷入了沉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三婶嘴快,说,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真的你,可能是你的魂。长老听到三婶说是魂,吓得赶紧把镜子拿开,说,我不看了,魂到镜子里可不是小事,魂到镜子里不出来就麻烦了。三婶一拍大腿说,坏了,镜子不会是摄魂的吧?听到三婶说到摄魂,人们都不敢接过镜子了,二丫只好把长老手中的镜子接过来,镜面朝下,倒扣在炕上,说,既然它是摄魂的,不看它就是了,也不让它对着我们。长老说,可是刚才我看到镜子里确实有一个人,我的魂不会已经进入镜子里了吧?长老这么一说,人们都慌了。木匠说,来的路上,我也照过镜子了,会不会也丢魂了?铁匠、船工、王老头也都跟着说,我们也照过镜子了,这可怎么办?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镜子倒扣在长老家的炕上,没人愿意动它,生怕镜子里出现一张脸。一时间,河湾村的人们陷入了集体性焦虑,都担心照过镜子以后,会把魂留在镜子里。当时出于好奇心,人们几乎在同一天时间里都争着抢着照过镜子,人们都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的脸和上半身,有的人还看见了自己的腿。尤其是三婶照镜子的时候,她的身后站着好几个人,这些人都进入镜子里了。由于镜子很小,一把就能握在手掌里,因此进入镜子里的人也都被缩小了,小归小,但是五官还是全的,不缺鼻子不缺眼的。三婶似乎有所醒悟,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我有个重大发现,出现在镜子里的脸很小,不像是真我,你们看,我的脸是这么大,而镜子里的脸那么小,里面那个人,肯定不是真我。她说话的时候,二丫在,王老头也在,但是人们并未认真聆听,人们都有些心不在焉,都在想着丢魂的事,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容。几天时间过去了,河湾村的人们依然像往常一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并未因为照过镜子而真的丢魂,因此对照镜子的担心也在逐渐消解。人们觉得,镜子里也许没有什么魔法,通过这个小镜子,每个人都看清了自己的脸。以前,人们都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但眼珠子毕竟很小,里面出现的人更小,即使脸对脸,也很难从眼珠子里看清楚自己长什么样,何况人们见面说话时,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了镜子以后,人们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自己的脸,就像是在凝视一个陌生人。三婶说,人的脸真怪,眼睛鼻子嘴都长在脸上,这些有用的东西,没有一个长在后脑勺上,那么大的后脑勺上,只是用来长毛。说完,三婶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仿佛是为了验证一下脸的存在。人们担心的日子终于过去。第一个去长老家翻开镜子的不是大嗓门的三婶,而是小姑娘二丫。她觉得人们对此过于担心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尤其是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把自己惊呆了,原来自己竟然长得如此好看,她第一次为美而倾心。她还想第二次看自己的脸,这么多日子过去,她已经忍不住了,自从她照过镜子以后,她的魂似乎就留在了镜子里,天天想着再看一次。她甚至想,必须再照一次镜子,哪怕是付出丢魂的代价。于是,她不顾一切,毅然去了长老家,进屋后直奔放在炕上的镜子,然后把倒扣的镜子翻过来,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她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的美。二丫这大胆的行为传出去以后,人们都为她的勇敢点头称赞。有些不怕死的人也学着二丫,去长老家里照镜子,长老看见人们都在照,自己也顺便照了一下脸,然后说,我已经两百五十多岁了,就是死了也无关紧要了。长老照过镜子以后,并没有死去,依然像往常那样活着,而且脸上还微微泛起了光晕。并不是镜子有什么特殊之处,是长老看见自己的脸以后,觉得自己应该认真洗洗脸,把脸洗干净,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洗两三下就算完事,如今他每次洗脸都洗很多下,直到洗净脸上的油泥。自从长老认真洗脸以后,脸就变得干净了,胡子也显得更白了,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人们传说,长老自从照镜子以后就变了,变得年轻了。长老听了就呵呵笑,说,我还年轻,我要争取活到八百岁。人们见长老那自信的样子就笑着说,八百岁太少了,您老至少活千岁。长老说,好,千岁就千岁。有一天,三婶照镜子时突发奇想,说,镜子里的人总是跟我做一样的动作,她若从里面走出来,我该怎么办?二丫说,她若从镜子里走出来,我就让她揍你一顿。三婶说,你个臭丫头,竟敢帮别人!揍我?她敢!三婶说着就追二丫,幸亏二丫跑得快,没有被三婶逮住,身后留下一串笑声:三婶饶命!笑话归笑话,镜子里的人一次也没有出来揍过人,顶多是你说什么,他也说什么,你笑,他也笑,你骂他,他也骂你。三婶说,跟镜子里的人见面,是相互的,你靠近,他也靠近,你疏远,他也疏远,你走后,他也走了。慢慢地,人们不再恐惧镜子,认为照一下也无妨,魂魄并不会被镜子摄走。有的人还通过照镜子发现了自己脸上的痦子、粉刺或黑斑。由于来长老家里照镜子的人太多,长老就请木匠做了一个镜框,把小镜子挂在了墙上,方便人们照脸。消息很快传开,远近村庄的人们听说河湾村有一面小镜子,也都愿意来照一下,一时间河湾村里人来人往,甚至影响到了长老休息。为了方便人们照镜子,也为了长老能够安静地休息,在三婶的提议下,小镜子从长老家的墙上挪到了村中间的一棵大松树上,是木匠用绳子悬挂在松树枝丫上的,距离地面正好是一个成人的身高,绳子拴得很结实,怎么晃悠镜子也不会掉下来,谁爱照就去松树下照。没人照的时候,镜子就对着远处,或山水,或风云,或天空,里面从来都不曾虚空。由于人们的身高不等,照镜子要求不同,木匠在对应小镜子的地面上,放了一块大石头,身高比较矮的人可以站在石头上照镜子。日久天长,人们对于镜子的存在已经不再感到新奇,有的人甚至几个月也不去照一下,有爱美的人,一天要去照好几次。有月光的夜晚,也有人照镜子。夏天的一个夜晚,月亮快要圆了,在村口大石头上乘凉的人们陆续回家,路过大松树的时候,见树下有人借着月光在照镜子。是三婶最先看到的,说,真是一个爱美的人,夜里也照镜子。当人们走近些时,发现是王老头,他不是在照镜子,而是在跟镜子里的人聊天。看到这情景,三婶立刻示意人们别出声,别惊动王老头,听听他到底在聊什么。王老头确实是在跟镜子里的人说话,具体聊了多久,聊了什么事情,人们不得而知,只听到最后几句话是:就这样吧,我看有人来了,不说了,有时间了我再来找你,说说心里话。说得深浅,你别介意。好,下次见,下次见。三婶和身边的人藏身在墙角处,借着朦胧月光,只听到王老头跟镜子里的人聊天的尾声,有点遗憾。待王老头走后,三婶率先走到松树下,想看看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跟王老头聊了这么久,结果她发现镜子里出现了自己的脸。三婶惊讶地说,原来王老头是在跟我聊天。人们听到三婶的话,都笑了,说,三婶糊涂了吧,我们不是在一起,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到现在吗,怎么会跟王老头聊天?三婶确实是有些糊涂了。有一天,三婶挎着篮子去北山上采桑叶,路过大松树的时候,顺便照一下镜子。往常也是,只要路过大松树,她都要照一下,可是今天不一样,她在照镜子时突然喊叫了起来,脸色非常慌张。这时正好木匠从大松树下路过,看到三婶在喊叫,就紧走几步,凑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三婶看着木匠说,怪了,我在照镜子时,故意把镜子挪开,可是镜子拿走以后,我的那张脸还在我的对面,悬浮在空气里,一张脸啊,我的脸,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吓人了!木匠看着三婶,说,不会吧?怎么会这样?要不,我照一下试试?三婶急忙闪开,说,来,你照一下试试。三婶的喊叫声惊动了许多人,人们纷纷聚拢过来,看着三婶和木匠。木匠站在松树下,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又照了一下,又照了许多次,然后惊讶地转过脸来,对三婶,也对着围拢过来的人们说,怪了,我照好几遍镜子,里面怎么没有人?镜子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真是怪了。木匠说话的时候,长老已经赶来,听到木匠的话,感到不可信,说,不会吧?怎么会照不见人脸呢?木匠说,镜子里面确实是空的,我对着镜子这么近,可是里面并没有我的脸,啥也没有。要不长老来试试?长老说,我试试。长老感到事情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一下松树,松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又检查了一下悬挂镜子的绳子,非常结实,依然像往常那样垂挂着。他又检查了一下镜子,镜子完好无损。当长老站在树下,对着镜子照时,发现镜子里有一张脸。长老回过身,跟木匠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照镜子,镜子里并非空无,而是有一张脸,不过镜子里出现的这张脸不是我的脸,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长老以为周围有人在捣乱,说,你们都到别处去,我想看看镜子里出现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人们听了长老的话,都躲得远远的,松树下除了长老再无别人。这时长老再次把自己的脸对准镜子,不禁愣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发现,镜子里出现的这张脸确实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正在看着他,冲着他慈祥地微笑着,仿佛是他梦中见过的祖先的脸。人们在老远的地方看着长老,看见他站在镜子前,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渐渐围拢过来。这时,长老看见人们陆续接近,才如梦方醒,转身看着人们,用手指着镜子说,镜子,镜子,镜子……看着长老失常的样子,人们猜到镜子里一定是出现了异常。三婶走近长老,看着镜子说,我没瞎说吧?拿走镜子后,我的脸还在对面。木匠也指着镜子说,我也没瞎说,我照镜子时,里面确实是空的,什么也没有。长老说,我也没瞎说,镜子里出现的脸不是我的脸。人们看看三婶,看看木匠,再看看长老,不知如何发问,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们。人们站在大松树下,仿佛一群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人,呆立着,不知去向何处。这时,人们发现,树上悬挂的镜子正对着夕阳,镜面发出强烈的反光,仿佛整个天空的光都是从这个镜子里喷出来的,而远方飘浮的夕阳不过是镜子的一个反射物,正在缓缓降落,没有一点声音。人们看着这一切,忘记了时间,直到黄昏降临,直到黑夜覆盖了河湾村,镜子里面再也没有一丝光,不知过了多久,镜子死了。有人传言,说镜子最后吞噬的不是黑暗,也不是自身,而是人们最初所猜测的魂魄。多年以后,村里来了一个小和尚,什么也不说,直接走到松树下,取走了小镜子。有人说,小和尚是从远方来的,也有人说,小和尚是从镜子深处走出来的,最初他很小很小,后来他越走越大,最后穿过这面镜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把镜子带走了。人们目送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年留下镜子的那个老和尚,与他的背影一模一样。
忽然有一天,河湾村里的风没了,一丝风也没有了,这是非常反常的现象。长老说,我活了两百五十多岁了,还不曾遇到过。人们都感到奇怪,怎么就忽然没有风了呢?为此,人们分头四处去寻找,树叶的正面和背面,墙缝、山洞、山坳,甚至是石头下面,都找了,也没有找到风。风真的消失了吗?在风消失以前,是有先兆的,只是人们没想那么多,忽视了一些异象。当时,人们各忙各的,铁匠正在铺子里用拳头打铁,他每次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回来后,都要长时间熔炼其碎片并且用拳头打制透明的宝刀;木匠正在树林里砍伐一棵曾经逃跑过的杨树;船工正在青龙河上摆渡,把一个模糊的影子人送到河对岸;三婶和二丫挎着篮子正在北山上采桑叶,偶尔也采摘风中的蝴蝶;张刘氏吃下许多桑叶后正在家里偷偷吐丝然后在大腿上搓丝绳;铁蛋正在四处寻找绳子,他抱住旋风的后腰把旋风摔倒以后,觉得应该把旋风捆绑起来更安全;王老头被路过的乌鸦骂了几句后非常生气,准备回骂时发现嘴里没有最狠的话,正在胡同里等待三婶以便跟她借话;长老正在用手抓着自己雪白的胡须,因为不抓住的话,胡子很容易从下巴上飘走……这时,风正在村庄外面的树林里翻弄着树叶,忙碌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天上飘过一片白云,这片白云飘过开阔的青龙河谷,飘过村庄外面的千亩树林,然后飘过河湾村上空,它越飘越薄,等到越过河湾村上空时,已经完全透明,像是一片薄薄的棉絮。就在薄云飘过那一刻,一股风从村庄里上升,忽的一下向天上飘去,消失在天空里。
人们太忙了,风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当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空气越来越通透时,人们出汗了,但是风却没有来。往常,人们出汗时,总会有风及时赶来,哪怕是拐弯抹角,翻山越岭,风也要及时到场,以显示其无时无处不在的大能。可是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风没了,你若愿意出汗,你尽管出,风不在,风不知去了何处。
整整一天都没有风。晚上人们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时,依然没有风。王老头说,当时我在胡同里等待跟三婶借话,没等到,我就走出村庄,走到树林边缘,想亲手抓住骂我的那只乌鸦然后打它一顿,结果看见一股风从村口向高空飘去,具体是追赶一片云彩还是被苍天收回,我就不清楚了。长老说,你看清楚了?王老头瞅着长老说,我看清楚了,当时有一棵杨树差一点要从地上拔起来,我一看不好,及时出手抱住了树干,制止了它的鲁莽。三婶说,王老头还有这本事?你真厉害。你说你想跟我借话?说吧,需要什么话,好听的还是难听的,我嘴里都有,你用过之后及时还给我就行了。王老头说,不用借了,那只骂我的乌鸦飞到天空背后去了,太远了,我骂它,它也听不到了。铁匠插嘴说,那可不一定,有一次我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在夜空中听到过一句模糊的话,好像是三婶的声音。三婶说,是我的话吗?铁匠说,好像是,只不过非常含糊,我只听到一些散乱的颗粒,话在天上已经飘散,不成形了。长老说,也是,一句话本来就是松散的,用手抓都抓不住,到了高空就更容易飘散了。木匠说,要是用我做的木匣子,装一句话,三年都不会散失。王老头说,那我以后跟三婶借话,就用你做的木匣子。木匠说,要不我做一个大的木匣子,你躺在里面都能装得下。王老头说,那不成棺材了?等我死了再说吧。三婶捶了一下木匠,说,说话别走板,当心我把你踹下去。木匠笑着说,三婶别踹,我自己下去。
木匠从大石头上一个骨碌下来,看见三婶在月光中大笑,王老头也在笑,人们也都跟着笑。往常,人们坐在大石头上乘凉,会有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吹来,即使不需要风,风也照样从人们的身上吹过,顺便把人们说出的话带走,传送到空中,不管那里有没有人聆听。但是今夜,风的尾巴都不见,莫非风死了?
人们在聊天的时候,张刘氏一直没有说话,她坐在大石头上,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想着如何吃下鲜嫩的桑叶以便吐出更多更结实柔软的细丝,用来搓绳子。这时铁蛋接过木匠的话茬,说,不会是木匠把风装进木匣子了吧?二丫说,我家也有一个木匣子,是木匠打制的,确实不漏风。三婶紧跟着二丫的话题,说,我看木匠有嫌疑,说吧,你把风藏到哪里了?木匠说,我把风藏在嘴里了,我张开嘴,不信你看?三婶看着木匠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我不看你的臭嘴。木匠说,我的呼吸就是风,不信你看?
木匠说着,凑近三婶,冲着她的脸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像一丝风,吹在三婶的脸上。三婶看见木匠伸过来的脸,顺手一巴掌,扇在木匠的脸上,说,我的手掌也带风。木匠捂着脸说,三婶还真打呀。人们看见木匠被三婶轻轻扇了一巴掌,不禁哄然大笑。木匠也笑了,说,我得离三婶远点,她真打。三婶看见人们大笑,也跟着笑了,说,没想到风真的藏在木匠的嘴里。木匠说,风就藏在三婶的掌心上,刚才她打我脸的时候,确实有一股凉风。三婶看着木匠说,要不我再扇你一巴掌?来点大风。木匠说,不劳三婶费劲,还是我自己扇吧。于是人们又一次哄然大笑。
张刘氏看见人们大笑,也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学着木匠,呼出一口气,没想到她呼气的时候,同时从嘴里吐出一根细长的丝。尽管月光朦胧,但由于她吐出的丝非常明亮,人们都看见了,长老和王老头虽然眼神不太好,但也看见了,人们都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了张刘氏。长老说,真是个蚕神。
就在人们夸赞蚕神时,船工从青龙河边回来了,他完成了一天的摆渡,到夜里才收工。他看见人们坐在大石头上乘凉,也过来凑热闹。铁匠挪动了一下屁股,一边给船工让出一块地方,一边问,怎么这么晚才收工?船工说,白天有一个放云彩的人去河对岸,约好了等他回来,就晚了。三婶接过话茬问,放云彩?怎么放?船工说,我也没看见怎么放,可能跟放风筝差不多吧?三婶说,放云彩的是什么人?船工说,我也没看清楚,他是一个影子人,模模糊糊的,手里攥着一根丝线,丝线的一端连接着天上的一片云彩。铁蛋说,我在青龙河边见过影子人,直立走路,比我走得略快一些,但是他走路不稳,有些飘忽。木匠说,我也见过,这不稀奇。说到这里,张刘氏也说话了,她的话,让人们联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风的消失可能与这个影子人有关。
张刘氏说,今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吐丝,吐到一半就吐不出来了,我知道是体内缺少桑叶了,于是我到北山去采桑叶,我还看见三婶和二丫了,她们也在北山采桑叶,只是她们没有看见我。我采的桑叶没有带回家,而是当场就吃了,吃完桑叶以后,我在桑树下就吐出了很长的丝。由于当时正在刮风,我吐出的丝就随风飘起,一直飘进天空,飘向了一片白云。我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片白云变薄了,薄云下面有一根丝线,丝线连接着地上的一个人,他的手里攥着丝线。我发现那根丝线正是我吐出的丝。三婶急忙问,那个攥着丝线的人是谁?张刘氏说,我也没看清楚,好像没有人,只是一个影子。
这时,人们终于明白,是这个放云彩的影子人带走了风,而张刘氏在无意中帮助了这个影子人,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船工说,我以前也摆渡过影子人,但今天这个影子人有点特殊,他说话的时候嘴里漏风,好像体内非常空虚。长老说,这就好理解了,原来是影子人放云彩时带走了风,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也许是风追着云彩跑了。张刘氏说,以后我吐丝的时候尽量不在野外,以免被影子人利用。今天,是我犯了错。三婶说,这个不怨你。铁蛋、木匠、铁匠、王老头、船工,七嘴八舌都说,不怨你。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月亮的旁边出现了一片薄云。首先发现这片薄云的是二丫,她指给人们看的时候,忽然从云彩那个方向垂直刮下来一股凉风,这股风好像是顺着一根细丝出溜下来的,直接落在了河湾村。就在人们欢呼风来了的时候,三婶发现风中走来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停留在村口,向人们鞠了一躬。船工当场就认出来,说,就是他,正是我摆渡的那个影子人。人们借着月光,看见他手里依然攥着一根细丝,他在夜晚依然在放云彩,就像放一个白色的风筝。
事后回头看,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是有前因后果的。如果石头不在山坡上,如果不是恰好有一股旋风从山坡上经过,那么,这个石头,说不定还在原地,不至于滚下山坡正好砸到王老头的脚上。话说回来,如果王老头听见了三婶的喊声及时躲开,或者说,草人不是拼命追赶旋风,就不会有以上的事情发生。幸好王老头看到草人追赶旋风,抬头看见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他闪了一下身,石头只是砸到了他的一个脚趾,而这个脚趾并不是真正的骨肉,是用泥做的,因此砸伤后也并无大碍,没有疼痛感,也算不上受伤,大不了用泥土再做一个脚趾,粘到脚上,也能凑合用。河湾村确实有泥人,但王老头不是。他是因为小时候淘气,左脚损失了一个小脚趾,于是他的父亲就用泥土做了一个小脚趾,粘在他脚上,给他的脚趾临时补个缺,勉强能用。泥做的脚趾不结实,每过几年就得换一次,如今砸伤的这个脚趾已经用了好多年了,磨损非常严重了,也该换换了。王老头坐在滚落下来的石头上,脱掉布鞋,查看自己受伤的脚趾,他发现左脚最小的脚趾已经掉了,掉了就掉了吧,既然掉落的小脚趾再也没用了,就扔在了地上。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几乎无法防备,既然已经这样了,事后责怪草人也没用了。退一步说,一个草人站在田野上,地上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了,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看护庄稼的任务,在视野开阔的野地里走走甚至撒欢奔跑,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草人随意走动的后果是不确定的,毕竟他是用干草做的,长相非常潦草,捆扎也不太结实,在地上乱跑,倘若摔倒或是撞到树上,很容易散架,变成一堆乱草。王老头的脚趾掉了,还可以再安装一个,如果草人散架了,再捆扎起来也不难,但是会变得更加粗糙,看上去让人难以辨认。说起来也不能埋怨草人,他看护庄稼和土地是他的责任,已经形成了习惯,当他看见旋风从野地里经过,肯定是要上前驱赶的。这一点三婶看得最清楚。三婶去青龙河边洗衣服,路过荒草地的时候,看见草人正在追赶一个旋风,当时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荒草,显得非常杂乱、松散,比春天的旋风难看多了。春天的旋风细高细高的,走起来晃晃悠悠,非常优雅,也很有力量感,即使一个成年人抱住旋风的后腰,也很难把旋风摔倒。三婶看见草人追赶旋风的时候,怕草人吃亏,还喊了一嗓子,但由于相隔太远,草人只顾奔跑,也许没听见,继续追旋风。旋风并不胆小,但是在草人的追赶下,还是有些慌乱,吓得离开荒草地,往北山的方向逃去,走上了山坡。当时三婶看见王老头恰好在山坡下面,老远喊他,让他躲远点儿,可惜他没听见,反而呆呆地看着草人奔跑,这时,恰好一块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坏了他的小脚趾。草人追赶旋风,这不是第一次。多年前,曾经有一个旋风从原野上经过,无缘无故地把一个草人从地上连根拔起,摔倒在地,等到草人从地上爬起来时,旋风摇晃着细腰,大摇大摆地走远了。自此,每当草人看到旋风时,都在心里暗自咒骂,并且追赶。论体量,草人自知不是旋风的对手。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草人都是草包,也有勇敢不要命的,看见旋风就追,旋风一看不好,吓得拔腿就跑。这不,今天这个旋风就有些狼狈,几乎是慌不择路,跑到了北山坡上,不慎搅动了一块石头,致使可怜的王老头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王老头坐在石头上,磕出布鞋里掉落的土渣渣,然后又把鞋穿上,站起来试了试,走了几步,感觉还行,虽然少了一个小脚趾,但是还能走路。这时,旋风已经上山,而草人还在奔跑,由于他用力过猛,一时无法停下来,如果到了青龙河边他还不能停下,他肯定会掉进河里。三婶有些着急了,她担心草人冲劲太大,会控制不住自己。王老头也发现了危险,赶紧去追赶草人,就在这时,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个逃到山坡上的旋风,又从山坡上下来,在草人的前方,拦住了草人。旋风的这个举动,让三婶惊呆了,王老头也像一根木雕,愣在了原地。草人在青龙河边的沙滩上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再往前几步,就是透明的青龙河。三婶直直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知所措。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个摇摇晃晃的旋风截住草人之后,轰然倒在地上,死了。一个旋风,就这样晕倒了?累死了?看见这一切,三婶有些惊讶,但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一个旋风,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只是倒下了,隐身了,但并未消失,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还会出现。旋风也是风,尽管与普通的风不同,旋风会走路,会停留,会聚集和解散,甚至被天空收回,但仍然是风,不可能死去。这一切,王老头都看在了眼里,他一路小跑已经赶到了草人身边。尽管他少了一个小脚趾,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走路,只是有点别扭而已。草人看见王老头向他急忙跑来,也没有躲避,而是任由他抓住胳膊,转身往回走。在旋风倒下的沙滩前方,清澈的青龙河水面上漂荡着一层浮光。旋风解散后,来自远处的风依然在地上游荡着,人们从来不知道风住在何处,风似乎无处不在。有人说,风是流浪汉,没有家,因此也没有归宿。但王老头不这么认为,他说,风可能住在一个山洼里,也可能住在山洞里。王老头领着草人往回走,仿佛领着自己的孙子。风吹着草人的后脑勺,使他本来就粗制滥造的脑袋更加凌乱。与旋风不同,草人是有家的孩子,不管他跑多远,都必须回来,回到属于他的土地。早年曾有一个草人在梦游时走到了远方,多年以后回来时,已是一个苍老不堪的老人,身上捆扎的干草已经掉落许多,甚至所剩无几,人们见了他,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他是在临死前回到故土的,如果不是凭着坚强的意志,他会死在半路上。王老头把草人领回来的时候,三婶已经洗完了衣服,她一边望着他们,一边使劲拧干衣服,然后抖开,晾在河边的石头上。就在三婶转身离开河边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了王老头和草人的身后,跟上来一群陌生人。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快步迎了过去,当她看清之后,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这些穿越荒草地的陌生人,居然都是草人,而且他们的身后,晃动着一个高大的通天的旋风。三婶不禁大喊了一声,但她发现,她只是张大了嘴,并没有发出声音。这时,北山似乎抖动了一下,山坡上又滚落下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王老头扔掉的那个废弃脚趾上。王老头忽然感到左脚疼了一下,但他继续走着,领着草人走在山前的荒草地上,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身后正在发生的一切。多年以后,村里的人们回忆这个场景时,说,那时,王老头和三婶还都活着,草人也活着,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那时的生活与梦境是混在一起的,几乎没有区别。那时,懒洋洋的青龙河躺在地上,并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龙,而傻乎乎的旋风也不知道自己是神的特使,经常往来于天地之间,却总是错把自己当成一个二混子。人们说起这些往事时,感到非常恍惚,仿佛是在叙述一场梦,仿佛王老头和三婶并非真的存在过。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