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社会关系复杂,瓜扯蔓儿蔓扯瓜,牵牵连连。不论亲疏远近,七弯八拐,总能沾亲带故。
我一直叫他二舅爷。二舅爷姓邹,生产队时期,他靠着自己能打一手算盘,在村里的代销店当销货员。个体经济活跃起来之后,供销社解体,他就自己开了个小卖部。
二舅爷面容清瘦,脸色苍黑。因为这个职业,他经常见到各色人等,阅人无数,所以他特别喜欢开玩笑,常常打趣别人。对于那些看不惯的人,他嘴上毫不留情,近乎刻薄。嬉笑怒骂中,往往道出惊人之语、诛心之论。他一笑起来就抖动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开心极了。双目偏小却炯炯有神,他标志性的动作,是喜欢歪头盯着人看,看得人家直发毛。那眼神儿似乎能直击人心,明察秋毫。
有一回,一个乡里的干部骑着摩托车下乡。那人后面带着儿媳妇,从他的小商店门前路过,停下来休息。二舅爷走上前去,歪着头故意靠近人家的脸,看了半天,说道:“我看看扒灰头是什么样的,哦!原来是黢黑的脸上有几个惨白麻子!”旁边的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小商店真的很小!孤零零地卧在路旁的空地上,连一道儿围墙也没有!只有三间土房子,一间是他的卧室,也兼做厨房和餐厅,另外两间就是店铺。卧室和店铺之间,有一个小门相通。曲尺形的柜台里,靠墙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商品!油盐酱醋,烟酒糖茶,面包汽水。乡下人日用的东西,一应俱全。他的货物,差不多都是托班车司机从城镇里的小商品批发部捎回来的。店门口上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大兴永商店”几个大字!
小卖部门前,有一条沙石铺成的公路,从北边的黄土山上弯弯曲曲地下来,到他店门口拐了一个弯儿,过了一条小河上的水泥桥,翻过东边的山梁去了。这条路上每天有车辆路过,汽车、拖拉机、牛车、马车、毛驴车,也有骑驴骑马和步行人。大家最关心的是那辆每天经过的班车,因为有不少人聚集在这小卖部门前,都是来坐班车出门儿的,也有送站或接站的。大家说说笑笑,偶尔有人走进店里去,买烟买酒买糖果。所以这里既是店铺,又是车站。二舅爷正是看中了这样一个作为交通要道的黄金地段,虽然不在村里,却也常常顾客盈门,这足以看出他的精明。
我们住的小村庄,离他的小店不过二里路。附近村子的人,每次走出山村,都从他这里坐班车。冬天的早晨,天还不亮,就得来等车,晚了就来不及。因为班车并没有个准点儿,有时早有时晚,全是司机说了算。二舅爷早早打开店门,招呼大家进到屋里,围着暖烘烘的火炉,暖和一下手脚。
那时候每个自然村都有一两百人,正值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富余的劳动力已经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成了农民工。农闲的时候,大家可以自由流动,所以不缺坐车的人。东南西北,方圆十几里之内,读书的,打工的,出门办事的,都要坐班车从这里出发。大家站在小店的门前,翘首以盼。
直到听见远处的山梁那边,传来了越来越响的马达声,有人喊道:“车来了!”人们就拎起大包小包,涌到路边,准备挤上车去!随着一路尘土飞扬,班车停下来,打开了车门。大家拼命往上挤,有的还从车窗爬进去!那时候没有超员这一说,乘务员喊着“往里走一走!再往里走!”实在挤不下了,才关闭车门。破旧的班车后面卷起一溜儿烟尘,哼哼唧唧地开始爬坡。拐过那三道弯,一会儿就不见了!没有挤上去的,只能悻悻而返,明天再来碰运气!
喧嚣的小站又恢复了平静,二舅爷也回到里屋去歇着了。偶尔打发着零星的顾客,和一些闲人说笑,或者和他们下几盘象棋。
二舅爷没事的时候,喜欢钻研相术。不知他从哪里弄了几本书,竟然无师自通起来。有人丢了牛马,找他一算,往往能知道去向。他常年在这里,同过往车辆的司机很熟。村里有人请他帮忙找车捎东西,也有人请他帮着搭车捎脚儿,只要他能帮上的,就会尽力而为。
二舅爷的哥哥,是个老光棍儿。年轻的时候给大队做饭,一干就是几十年。后来离开故土,到外面去谋生,成了他乡游子。有一年冬天,他突然回来了,说是许久未归,回来看看亲人。我在二舅爷的小商店里等车,正好见到了他。他那天也是告别故乡的,在这里等班车,踏上遥远的异乡路。说是在那边找了一个老伴儿,等着他回去过年。他盘腿儿坐在二舅爷的火炕上,刚进屋不久,还没暖和过来,瑟瑟地发抖。二舅爷给他做饭,给他拿这拿那的,地上的两个旧提包里,塞得鼓鼓囊囊满满当当。二舅爷还一个劲儿地问他还缺什么。两个老人,温情脉脉,依依惜别。因为这个年纪的人,远走他乡,回来一趟是不容易的,很可能是一去不返。
后来我去读书,毕业后在别处工作,为了生计,很少回去,也就多年没见到二舅爷。有一年我回去,听人说他早已不开店,回家种地去了。在一个收获的季节,赶着马车从地里往回拉麦子,那马突然受惊,狂奔不止。二舅爷被卷入车下,从此一瞑不视。
为了谋生,他从一个农民,变身为小商人。行走在土地上,也行走在江湖中。如今,那个小商店还在,只是经营它的人,已经换成了我的一个表叔。和过去比起来,店面经过改造,大为改观,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经营的商品更加丰富,柜台上放着一个收款码,经常听到“微信收款,多少多少元”的声音,这是二舅爷没有用过的!
前两年,小店门前的那座小桥重建已经竣工,那条烟尘滚滚的沙石路,早就改成了水泥路,上坡的那一段已经改成柏油路了!只有山顶路边那棵挂满红布条的老榆树,那亘古不变的群山,还有那山坡上、小河边,一条条、一块块我们曾经耕耘过的土地,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每次回去,驻足凝眸中,还依稀可见当年在那里生活和劳动的情景。有的历历在目,有的日渐模糊!
作者简介
向再春,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人。文学业余爱好者。闲暇时间喜爱涂鸦,作品散见于文学公众号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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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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