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叫郭俊。
我记忆中我奶奶是高飒飒的身材,皮肤白,脸型也好看。
那一年,我奶奶去西安我二姑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带回来有几张合影照,我妈指着我奶奶说:“看!你奶多像离休老干部。”
我妈到现在说起我奶,对我奶都是敬佩的口气。
我搞不明白,我妈年轻的时候,她在我奶奶那里受了委屈,总是我去我奶奶那里替我妈论理。
记得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吧,我妈每月15号发工资,二十九块五的工资,每月雷打不动要交给我奶奶十五元。有个月的15号,我妈学校的总务不在,没及时给发工资,16号我奶奶就旁敲侧击呲哒我妈。
我是有一天无意中听见我妈委屈得直掉泪,在和她的同事述说这件事,我就对我奶顿起恨意,憋着一股劲儿要找机会和我奶奶论理,给我妈出气。
我姑姑和家里的其他女客来我家,拉起家常,只要说到我,我奶奶总说:“芳这个闺女可不得了,长大了可是要给芳顶门事的。”“芳”是我妈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我奶奶总不提我爸的名字。
有一年的早晨,我给上学的儿子冲奶粉,我去洗碗的时候,儿子没有喝的太干净,水龙头里的水,冲在刚盛过牛奶的碗里,还是乳白色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我小时候大约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奶奶给我冲的炼乳泡饼干,也就这个浓度。一时感觉好笑,这样的炼乳浓度,也就是做做样子,怪不得我的个子没有长高,缺乏营养啊。这也是我回忆起我奶奶的时候,留在我心里最甜的回忆:我经常拉着奶奶的衣角,缠磨奶奶:“蜜蜜水泡饼干。”
我奶奶很勤俭。
我小时候每到农作物收获的季节,晒粮食的时候,我奶奶就在我玩的时候交给我一根小棍儿,说,一边玩一边看着晾晒的粮食,小棍儿用来轰赶偷吃粮食的麻雀和鸡。
小朋友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跑回家,奶奶就会说,“小孩勤,爱死人。”“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这大概是我听到的频次最多的、奶奶给念的儿歌了。
那个年代,我父亲工作在外,我妈调回我们村的学校当老师,我们和我爷爷奶奶两个叔叔(三叔在新疆当兵)一起生活在村里,是一个大家庭,奶奶计划得非常仔细。
生产队给社员们分油吃,是在每年的春节、端午节、中秋节。刚分回来的油,正赶上节日,会炸一些油条、菜角、素丸子之类的,平常是吃不到油炸的食物的。
奶奶每过些天,会把炸熟过的棉籽油分到一个小油罐里,小油罐的油勺比大油罐的油勺小不少,奶奶说,这样炒菜时放油,就有规矩了,免得手把握不住放多了。
很多年后的现在,说到我奶奶的节俭,我妈说:“多亏你奶节俭,等后来叔叔们结婚盖房,给盖房的工匠和帮忙的人管饭吃,可是没有向外借过一斤粮食。”我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对我奶满是敬佩。
我们家院子窄,养不成鸡。极偶尔吃一回鸡蛋,基本上都是姑姑和表姑表叔们来看望爷爷奶奶拿来的。
有一年夏天,奶奶让我从柜子下面的罐子里取鸡蛋,我妈连打开三个,都是坏的,蛋液已经发黑发臭了,奶奶再从罐子里把鸡蛋一个个取出来,一个个磕开,二十多个鸡蛋,全都发黑臭掉了。一家人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是奶奶舍不得吃,留着待客的鸡蛋啊!
有时候回忆起爷爷,我妈总说,你爷对你们那是真好!那时候,你爷看你奶不在家,总是悄悄把你们拉到里屋,再悄悄打开点心匣子,悄没声息地取出点心,解开包点心的纸,嘱咐你们悄悄吃,不要让你奶奶知道。我们姐弟回忆起和爷爷一起背着奶奶偷吃点心的情景,就像悄悄潜入敌人弹药库偷拿弹药一样,既紧张又开心。
我奶奶在家里绝对权威。
大概是我四岁多吧,想着奶奶在家里至高无上、无人敢回嘴的氛围,我就问我爷爷:“爷,你管我奶叫啥?”我爷爷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噗地一声笑了:“我啥也不叫”。那时候,我是觉得我爷爷也像我叔叔们一样,归我奶奶管。咋没听见过爷爷管我奶奶叫过啥呢?
我两个婶婶和我妈一起回忆起我奶奶,都说我奶奶家法大。
说有一年夏天割麦子,他们中午回到家,我妈和两个婶婶做饭,擀的面条不太够,她们三个人一商量,说爷爷和叔叔们出力大,给他们男的吃捞面条,女人们吃汤面配早上的馒头。
平时先给爷爷奶奶盛饭端饭,奶奶见今天中午没有给她端来捞面条,自己进厨房,拿起笊篱从锅里把面条往碗里一捞,端起就走,我两个婶婶和我妈都看愣了,面面相觑,又无可奈何,闷头一人盛一碗没几根面条的稀汤啃了馒头拉倒。
现在几个妯娌说起来,都是哈哈大笑,把嘴一撇说:“这就是你们的奶奶。”那神情,似乎对我奶的果断和霸道自愧不如。
我结婚后有次回娘家,二婶和我拉起家常,说我奶奶前几天可是把我四叔难为得不轻。
爷爷奶奶和儿子们分家以后,跟着我四叔四婶在老宅生活。二婶说,你四叔顶撞你奶,你奶生气躺床上两天不吃饭,家里人大大小小,谁劝都不管用。
第二天晚上,晚饭热了几次,你奶还是不肯起床吃饭,你四叔担心你奶饿出毛病,就跪下给你奶认错,硬是跪到夜里12点,你奶折起身,照着你四叔咔咔俩耳光搧过去,这才起来把饭吃了……
我奶奶7岁父母双亡,和弟弟一起跟着叔叔婶婶,8岁到我爷爷家做童养媳。一年后,公公婆婆双亡。那时我爷爷不到13岁,我奶奶9岁。我爷爷往上三辈单传,还未成年的俩孤儿,一起寄居在我爷爷的舅舅家。我爷爷过了16周岁,带着我12岁的奶奶,回到了爷爷自己的家。
到家以后发现,爷爷家院子后面的四户人家,放弃了他们原来前院的出路,把我家院子变成了他们四家新的出路,还占了爷爷家的房子。
爷爷奶奶要回来房子,却阻挡不了四家的出路,这成了奶奶一辈子的心结与不甘。每到冬天,后院的几户人家有人回家晚,叫门态度不好的时候,奶奶就长吁短叹地抱怨,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家。
再就是往外出粪的时候,心眼歪的挑着尿桶,故意走得飞快,洒出来的人粪尿流到不宽的院地上,我们家人一边去清理,一边生气,我奶就气愤难忍,只能自己气愤地抱怨。奶奶的抱怨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奶奶除了冬天,永远忙不完地里的庄稼活儿。阴雨天才会拿起她的针线筐缝补衣服。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解开她的发髻,一遍一遍地梳篦,那头发又黑又长,篦下来的头发挽成一小团儿,塞在院墙缝里,等着换针线。
解放前,我奶奶生了10个孩子,活下来6个,17岁时生我大姑。有一年大疫,全家人都病倒了,无奈把10个月大的三姑送了人。四叔是解放后出生的。
爷爷家地少,好在宅子临街,我们村我们家门前的街,是黄河北的人过来去白马寺的必经之路。爷爷就把临街房做了杂货铺。
听爷爷奶奶说,爷爷每几天就要挑着担子去磁涧进货,碗、盘、罐子,那些又沉又不太值钱的重物,在我爷爷的肩上一个单程七八十里。我奶奶又要下地又要经营杂货铺,硬是养大了5个孩子,大姑从小就像帮工一样,帮着爷爷奶奶顾生活,还供其他孩子们上了学。我父亲更是读了师范,做到了县委委员的职务。我奶奶的勤俭和坚强,在后辈人的心目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
我奶奶特别明事理。
我奶奶把礼节看得很重。爷爷很聪明,念过两年私塾,会背很多的古文。三字经更是背得滚瓜烂熟。“性本善”在爷爷奶奶身上体现得尤其充分,教育子女多与人为善,爱憎分明。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最深重的,是不能犯错。
我大约七八岁的一个秋天,打完猪草,经过生产队的菜地,路边上的机井正在抽水浇地。抽出来的井水,先抽到一个约两米见方的蓄水池,再从池子里流到水沟、流到地里。有三四个婶子大娘在水池子边洗着衣服。
我看着抽上来的井水,翻着水花,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欢快,我喜欢极了,就想着把一篮猪草在水池子里洗个澡淘洗干净。就㧟着竹篮蹲在水池子边上,连竹篮带猪草一起放进水池子里,本想着上下掂几下,猪草就能洗得干干净净,婶子大娘们也让我小心。可淹没到水里的竹篮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许多,我用劲儿提,也没提起来,从水泵抽上来的水,有着极大的冲击力,在水池子翻涌着,急流的惯性,使本就越来越重的竹篮,让我把控不住,随即就把我拽到了水池子里。说话不及,几个婶子大娘慌忙把我拉出来,安慰我几句,嘱咐我赶快回家。
那时的我居然忘了冰凉的井水,也忘了害怕。只是不敢回家,担心奶奶抱怨我不够小心,一顿指责。我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阴得不重,我无措地看着天空,天空里的云彩是灰色的,还有一些白云,还有风,我浑身湿透着站在风里,不停地揪扭着身上的湿衣服,想把衣服上的水挤掉,希望风尽快把我的衣服吹干,再去薅点猪草,奶奶就不知道我掉进水里了,我就能不被奶奶抱怨和指责了。
几个婶子大娘看我不动,猜到我不敢回家,就让一个大娘拿起我的竹篮,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回家。
正巧我妈在院里,大娘把我交给我妈,简单说了情况就走了。我妈把我拉回屋里,悄悄给我换上衣服,说了一句,“你奶在屋里,她没看见。”
多年以后,我每想起这一幕,总忍不住流泪,可怜那个浑身湿透了的小女孩,在阴霾的天气里,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回家的无助。
想到这里,我告诉大家,我不喜欢我奶。虽然我奶有很多美德。但她对自己、对家人要求过严,不容犯错,犯了错就是抱怨和指责的习惯,使得我的姑姑、我父亲和叔叔,还有我,我们刚强、坚韧有余,不敢柔软。我们怕犯错,偶有失误,首先是自责,其次是担心家人埋怨。我们不敢有心理上的轻松。
很庆幸我后来接触到心理学,不断学习和培养自己“感知幸福的能力”,这才从内心体会到,生活是如此可爱。
作者简介
陈晓红,女,1964年生,现已退休,洛阳人。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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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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