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大伟高考落榜。那年,他18岁。在自己房间里垂头丧气了好几天,八月末的一个黄昏,他走出房间,望着蹲在门前抽烟的父亲轻声说:“爸,我想复读……”
父亲吐出长长一口气,“好,家里供你!”残阳将父亲的身影扯到大伟的脚下。大伟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过的不能踩人影子的故事,往后退了一步,喉咙里溢满了泪水。
1991年,大伟又一次落榜。这次,他没跟父亲提复读的事。还是一个黄昏,他望着父亲的背影,佯装高兴地说:“爸,明儿我跟你一道卖豆腐去。”
父亲卖了大半辈子豆腐,每天起早贪黑,就指望大伟能在读书上混出名堂。如今,梦碎了。父亲将手里的烟掐灭在地上的一汪积水里,“嗞”,好似一声叹息。
19岁的大伟从此告别学堂,稚嫩的肩膀开始扛起豆腐郎、种地郎以及放羊郎的多重身份。但大伟并没有因此丢掉书本,放羊时,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有时候看得入了迷,家里的羊偷跑到人家田里吃庄稼而自己浑然不觉,为此没少被人冷嘲热讽为“书呆子”。
笨嘴拙舌的大伟也不与人家争辩,鞠了躬,道个歉,保证下次不会了,然后红着脸把羊撵走。人家还在嘈嘈地骂,他抿着嘴尽量不让泪掉下来。一直憋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抹几滴眼泪,好像眼泪是他偷来的。
23岁那年,亲戚给大伟介绍了一个女孩,说来也巧,女孩是大伟的初中同学,家在镇上住,文静,脾气也好,大伟在初中时就格外注意她。后来两人考进不同的高中,就断了联系。女孩也是高考落榜,跟他同病相怜。
大伟去镇上和女孩见了一面,都是内向老实的孩子,那天两人也没有说几句话,彼此都只顾着脸红了。回到家,家里问大伟怎么样。大伟像个羞答答的新娘子,“我没啥意见,就等着看人家的意思吧。”
其实大伟除了性格有点内向外,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一米八的大个头,浓眉大眼,因为长年帮着家里干活,体格很是健壮。夏天傍晚在河边洗澡时,村里不少人都看见过他那一身硬邦邦的肌肉疙瘩。那会儿,村里有不少姑娘偷偷议论他,尤其是黄家的二丫头娟子,更是对他展开了明目张胆的追求——
半道上拦住他给他塞自己亲手做的布鞋;主动喊他去河沟里一道放羊;家里出嫁的姐姐从镇上回来,带了别样的吃食,她都会兴高采烈地给他留一份……娟子对他的爱意,那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但大伟却对娟子没啥感觉,他想过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单身,但从没想过要跟娟子在一块过日子。为啥?原因很简单,两人性格实在不搭。
娟子自小被家里人娇惯,性子泼辣成了护食的饿狗,有半句话不如她的意,她就上房揭瓦摔锅砸碗,人送外号“小秦椒”。别说外人了,她爹妈都惧她,就连她那个在镇派出所上班的姐夫,别人面前那是耀武扬威威风八面,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的。
娟子前前后后讨了大伟两三年的好,后来听说大伟跑去镇上跟一姑娘见了面,回来时脸上还笑嘻嘻的,心底的醋坛子翻了。大中午的,跑到大伟家里,直接冲进大伟房间,将只穿着一条裤衩睡午觉的大伟摇醒:“我喜欢你几年了,你咋去相亲了?”
大伟吓得一边穿衣裳一边说:“你咋进来了?我知道你喜欢我,也付出了挺多,可感情的事咱不能勉强……”
娟子捂住耳朵跺着脚说:“我不听!我不听!咱就得在一块,你不能跟别人好!”
大伟将半截身子探进床头的箱子里,抱出娟子送他的那两双布鞋,都还是新的,一看就没有踩过地。娟子一把将布鞋打落,“大伟,你会后悔的!”说完,呜呜哭着跑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大伟赶着羊群走在村头的土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像是楔进土里的一根水泥桩子。羊群迟迟疑疑地停住了,缓缓散到土路两旁去啃食野草。大伟走近了,发现是娟子,一脸冷漠。
大伟扬起鞭子假模假式地打了领头羊两下,吆喝着羊群要走,娟子张开了双臂,像只稻草人,“别走,我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大伟低头看见裤腿上沾了几颗苍耳——这玩意儿防不胜防,总会出其不意地附在人的身上,他俯身去揪。
“你走过来,我悄声跟你说。”娟子朝他招招手。那一瞬间,大伟想起了勾魂的无常鬼。脚步还是迟迟疑疑地过去了。
“你太高了,趴下身子我跟你说……”
大伟双腿微分,身子低了下去,将耳朵侧到娟子脸前。娟子猛然发疯猴子似的搂住他的脖子,张嘴咬住了左耳。“你干嘛!”大伟想要挣脱,可娟子的牙齿严丝合缝,比钳子还有狠劲。大伟觉得左耳似乎着了火。
娟子终于撒开嘴了。大伟揉着燃烧的耳朵,正要埋怨娟子。娟子却将上衣忽地拽开,扯得急,扣子都蹦到大伟脸上了,蹲下抓了把土,扇耳光似的拍到脸上,然后扭头边跑边叫“强奸啦,强奸啦”!
大伟一下子凝成了水泥桩子。事情来得疾风骤雨,他还没反应过来。眼见娟子跑得没有人影了,大伟才如梦初醒,隐隐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果然,他刚将羊群赶进圈里,还没来得及张口说刚才发生的事。娟子就哭哭啼啼地带着爹妈和姐夫上门来了,一见大伟,她就野猫发情地大嚎特嚎起来,“就是他,要强奸我,他耳朵上还有我的牙印!”
大伟呆成了鸡。他除了结结巴巴说“我没有”之外,再讲不出别的话。当夜,他就被娟子的姐夫带过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之后发生了什么,两家是怎么商量的,外人不得而知,半年后,娟子成了大伟的媳妇。
婚后,娟子三四年没有孩子,直到有天晚上,娟子告诉大伟他那个初中女同学已经嫁人了,大伟才终于同意跟娟子睡在了一张床上。
第五年,娟子终于怀了孕。女儿生下来后,大伟以挣钱为由,南下打工,每年除了过年几乎不回家。
娟子知道大伟这是在故意躲她,心里烦闷,常拿大伟的爹妈出气,说话很是尖酸刻薄。老两口深知娟子是惹不起的“活阎罗”,能忍则忍,心里即便藏着天大的委屈,脸上也都是笑颜色。
那年出了正月,大伟又要出门。娟子张开胳膊拦住他,说要一起出去。大伟不同意,执意要一个人出去。娟子恼了,指着大伟的鼻子骂:“你再留老娘一个人在家,就等着戴绿帽子吧,老娘说到做到!”大伟包袱一扛,“随便你!”然后搭车而去。
小娟还真的说到做到了,大伟不在家时,勾搭了邻村几个不正经的浮浪子弟,隔三差五往家里带,也不背着街坊。大伟爹妈听说之后,哭着跟小娟磕头,求她别这么糟践自己和大伟。小娟腰一掐,“反正他又不稀罕,老娘有人稀罕着呢!”
大伟从电话里知道了这事,星夜赶回了家。小娟还理直气壮呢,“哟,这是谁回来了,咋还知道回来呀?”
大伟气得直哆嗦,骂小娟不知廉耻不可理喻。小娟把胸脯拍得山响,“我就这样了,怎么快活怎么来,你打我啊!”
家里围满了左邻右舍。大伟面子上挂不住,带着女儿去了老院(爹妈的住处),当夜歇在了那里。
第二天天明,大伟回家拿换洗衣裳,无意间发现小娟又招呼男人来家里了。当即怒不可遏,与男人打了起来。男人不敌,夺门而逃。小娟双手交叉在那里呵呵地笑,没有一丝反悔之意,一瞬间,大伟想起了那个黄昏,怒从心中起,抡起铁锨拍了过去。
小娟香消玉殒,时年32岁。大伟因为激情杀人,判刑七年零两个月。人们议论起这事,说得做多的一句话是,兔子急了还咬人!
出狱后,大伟独自去了南方。女儿后来去南方读了大学,如今已在南方成家立业。大伟的爹妈五年前先后离世,当时大伟也回来了,我见过两次,还是早年那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见人不怎么说话,听说还是一个人单独过。
作者简介
大俊,服装设计师,北方人,现移居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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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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