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真疯了,光着白花花的身子在河边舀水呢……”羊倌老孙头逢人便说。
九凤的疯病是很久之前的事,掐指算来,也有二十来年的光景,并不稀奇。
可羊倌老孙头后面嘟哝的话,却能吸引街头巷尾伸长脖子的“闲杂人等”的耳根,“光溜着身子,真白!”老孙头越是人多,越把这一点勾勒得重一些。
“啧啧啧,当初多好的闺女,造孽啊!”上了岁数的老人在发出惋惜、感叹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思绪重新牵扯到那段不堪的往事里。
九凤出生在上世纪初的一个北方小村庄,村西头流淌着一条小河,叫墨龙河。水域不算宽阔,却养育着村里的老老小小。
那时候,大清王朝的溥仪皇帝刚刚退位,各种武装力量此起彼伏。然而,唯独这个小村庄,得了墨龙河的庇佑,哪怕是后来的日本鬼子扫荡,也没能横尸遍野、生灵涂炭。小村庄很安静,涓涓的河水温顺地向大海游动。
九凤是渔夫老田的第九个女儿,一出生她爹就丧了气:“又是一个锅台转!”
“锅台转”是北方对女子的贱称,由于封建社会重男轻女思想在广大农村地区形成沉重的枷锁,千百年来摧残着女人们的尊严。
九凤算在内,老田夫妇拢共生养了九个娃娃,都是丫头,前面八个只活了四个,老大贪吃了她娘的炒黄豆,喝盐水撑死了;老三出生在大旱年间,有上顿没下顿,活活饿死;老五一出生就浑身发黄,村里的接生婆说活不过日出,果然在公鸡叫了三遍后,断气了;老七是死去的孩子中活的时间最长的,七八岁能跟爹下河捕鱼了,正赶上一场瓢泼大雨,浑身精湿的孩子夜里高烧不退,请了神汉和神婆,也送了香,也没能挽留住老七的性命。
那些年,老田一遍造娃一遍埋娃,泪水早已经化作那句铿锵的口头语:“都他娘的一路货,老子接着生……”他像是被下了天劫咒。
九凤不受待见。从小跟着娘屁股后面做些眼力活儿,她娘想择菜,她赶紧把箅子端过去,和娘一起择;她娘想生火,她赶紧把蒲团垫在娘的屁股底下,把火柴递给娘;九凤恨她爹,她爹经常打骂她娘,说她娘上辈子肯定干缺德事儿了,这辈子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她娘抹眼泪,九凤给她娘擦眼泪,捏胳膊,捶背。九凤在惶恐中度过了童年。
墨龙河流经九凤的村庄,土壤肥沃,庄稼油油发亮,沙土地里种上红薯,那真的叫一个齁甜。墨龙河是一座流动的宝库,不仅有丰富的鱼虾供庄稼汉们解馋,更是蕴藏着丰富的胶泥质土层,每年枯水期,河床处的裸露地带就成了庄户人家打坯取土的好地方,小村庄的房子除过地主老财是大瓦房,其他老百姓清一色的青砖包土坯,所谓“驴粪球子外面光”。
在河道偏北的方向,有一座废弃的青砖烧窑场,据传是大清光绪年间遗留下的,如今早已成了飞禽走兽的老巢。阴森森,白天少有人靠近,晚上更是哀嚎一片。
由于离着河道近,这里便成了胆大的渔人们打鱼晒网、支帐休息的好去处。他们把打到的巴掌大小的鲫鱼晒成干,挑到集市上叫卖,换些零钱贴补家用,而大一些的鲤鱼胖头鱼通常有鱼贩子过来收,一时间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九凤她爹常年漂在河面上,身边没有个能帮衬的膀子。经常暗自忧伤,想早早地把九凤嫁出去,让姑爷子帮衬一下。九凤也厌倦了这“水深火热”的家。
九凤的男人是村西头老万家的四子,万福生。老万和九凤她爹经常在打鱼休息的空当一起抽旱烟。
老万家四个儿子,没有偷吃黄豆撑死,也没有在大旱大灾年间饿死,更没有一出生就有恶疾病死,相反,四个儿子虎背熊腰,个个出落得腚大腰圆。
老万和九凤她爹抽着烟,脑瓜子里转着自家的愁心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万家除了老大勉强娶了媳妇儿外,剩下的哥三个还都是吃饱了狗都不饿的主儿。九凤在老万和她爹抽烟的空当,一桩婚事就马马虎虎凑成了。
九凤的男人万福生也是子承父业,做打鱼的营生,起早贪黑,日子过得却也得意。唯独一件事,让万福生在人前抬不起头,结婚五年,九凤还没有开怀。
在乡下,不会下蛋的母鸡迟早被赶出门外,凤儿深知这一点。在她男人出船的空当,她偷偷去邻村的土地庙疙瘩,拴上红绸子,带着蒸好的发面馍和肉食祭品,三叩九拜,祈求土地爷赐给她一个娃儿。
她还到处打听巫婆神汉们的灵丹妙药,在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一条虫子搅动着神经,扯得她神经兮兮的。她怕,怕乡亲们打听生孩子的事儿,怕她男人那轻蔑的眼神。
男人卖了鱼,把攒下的钱摔在她面前,恨恨地说:“不行的话,咱也领养一个。听五婶子说,先领养后进房(子宫),能引一个来哩。”凤儿没有言语,她知道这是男人最后的尊严,也是为了掩饰女人最后的脸面。
九凤领养了远房亲戚家半岁的闺女,毛蛋儿。按照乡俗,他们写好契约,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领养某某为子,并写下孩子的生辰八字。九凤敞开对襟棉袄,把毛蛋儿揣在怀里,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
为了照顾丈夫和毛蛋儿,九凤把锅碗瓢勺都搬到了废窑的帐篷里,她要给男人做饭,当好妻子和母亲。尽管是个丫头,万福生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
九凤抱着毛蛋儿,看着河滩上被渔人踩出的一个个水坑,几条小鱼正在小水坑里游来游去。它们不知道,当太阳再次洒下余晖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鱼儿可不那么想,它们在水里游得开心着哩。九凤仿佛看到闺女长大后,娘啊娘的叫个不停,围着她打转。九凤眯缝着眼睛,让阳光肆意在脸上亲抚。
九凤三年的时间里流掉过两个孩子,听村里老人讲她房子(子宫)冷,让她喝阳水。老人们说的阳水是在河边渗出来的被阳光烤热的河水。九凤便在河床上用铁锹铲出几个水坑,河水渗透过来,晾晒久了才能喝。
九凤在夕阳里暖暖地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的小腹隆起得像一座山丘,一群小生命正在肚皮里孕育。她信老人们的话,她太希望自己能给丈夫生个儿子。
恰恰是苦命的人从上辈子也许就是苦的,当幸福来临的时候往往接纳不住。就是这个小水坑,让快要接近幸福的九凤彻底绝望。
世事难料,一个极其普通的小水坑,会要了毛蛋儿的命。这天晌午,九凤在帐篷里拾掇饭菜,三岁的闺女说要帮着妈妈打水,提着水罐就往河床边跑。小小的水罐在毛蛋儿手里晃来晃去,犹如一朵随风飘摇的蒲公英,断了根,荡在空中。
悲剧的发生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悲剧也不会可怜苦命的人儿。
很蹊跷的是,坑里只有一拃深的水,她的闺女躺在里面,眼球凸出,手里攥着那个水罐子。九凤彻底崩溃了,没日没夜地喊、叫、哭、嚎。周围的渔人不敢接近她,纷纷搬离了废窑。
村里有人说她鬼魂附体,还说她一个月没吃饭了只喝阳水,也有人说她闺女活过来了,她俩在废窑里过活呢。
谣言四起,九凤真的疯了。
是母亲失去孩子的那种疯狂的疯,也是内心再无牵挂、绝望的疯。
她整天守着水坑,守着水坑旁边闺女的栖息地,她想要孩子,老天却关上了这扇门。她想到死,她想去天上和老天爷理论一番,她想去地府,替她闺女赎回灵魂。
九凤守着她的毛蛋儿,二十年,她没有回过家,她在废窑里疯疯癫癫地过活着。她的男人万福生成了别人的男人,她不再幻想给她男人生娃,她疯疯癫癫只为了掩盖心里的痛楚和对老天不公的抗衡。
河里的水结了冰又化了,河床上的小柳树也长成了参天之材。慢慢的,人们淡忘了九凤,小辈们只听说废窑里住着一个疯子,光喝水,快成仙了。
他们不知道她的故事,她在废窑里守着,在她的世界里,闺女一点一点长大,她要继续活着,看着闺女出嫁。她是一个女人,苦命的女人,她是一位母亲,伟大善良的母亲。
羊倌老孙头放羊甩鞭子的时候,远远看见九凤光溜着身子在水坑里舀水,一头的白发,很像白发魔女。她把目光盯向老孙头的那一刹,老孙头吓得浑身一颤,那刻色心早已消失,挥舞着鞭子赶羊群回家。
老孙头不知道那天晚上九凤死在了自己的窑里,旁边有一摞叠好的衣服——是九凤用自己的衣服改做成的毛蛋儿出嫁的嫁衣。
那一夜,村里又一次把九凤的故事重温一遍,对万福生的责骂也彻夜未停。
墨龙河啊,你是降落人间的真龙,去看看这人家疾苦吧。河水潺潺,时而幽静时而汹涌,起伏间,岁月在渔人的网眼里溜走,只剩下河滩上废窑里那位颤颤巍巍的守护者的灵魂。
作者简介
宋亚南 河北省献县人,毕业于河北工业大学,中共献县县委党校科员,喜欢读书写字,有作品刊登在《沧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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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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