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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村,后村,左村,右村。左村最为气派。
左村是一个地主建的。左右各一个人字垛,中间两进,一共二十多间大房间,大厅堂尤其气派,祖心堂上的“天地灵宗师”五个大字金光闪闪,尤其耀眼。
这栋房子搁在今天至少值二三千万。建成之日,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观看,大家纷纷称赞。
可惜,房子建成,地主唐巷总就去世了。
第二年,解放。
很快,这些房子除了地主的三个儿子每人分得一间,其余的都土改分配给了贫下中农。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十年代,地主的大孙子旗乃崽到了入学的年龄,他爸爸拉着他的手去村小学报名入学。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问。
“旗乃崽!”
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他似乎明白了,自己还有个学名,马上纠正:
“唐旗生。”
“什么农(成分)?”老师又问。
“我身上没有脓。”旗乃崽并不紧张,从容而响亮地回答。
这一问一答,在当地流传了几十年,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说起。
原来唐巷总完全靠的是勤劳节俭,起早贪黑,身体健壮而成了土财主的,他的后代没有一个聪明的,而且人丁不旺。
虽然如此,旗乃崽的故事却很多。
旗乃崽像他老爸一样,做事勤快,一身好劳力。却也是个文盲,他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不是没钱缴学费,而是实在读不进去,什么都记不住,作业不会写,课听不懂,每次考试,各科班上倒数第一,和后村男人没有区别。
到三年级开学时,就不肯去报名了,他父亲唐仁界虽然读书也很差,却也前后读过十年书,还上过朝鲜战场。父亲急了,拿起竹扫把一顿打去。
旗乃崽并不躲闪,反而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你打你打!打死我也不去!”
就这样,村里又多了个文盲,反正村里文盲也多,大家见怪不怪了。
到了青春叛逆期,旗乃崽总和母亲吵架,他笨嘴拙舌,而母亲伶牙俐齿,吵架,旗乃崽从没赢过。
这一次又吵起来了。
自然旗乃崽又败下阵来了。突然他轻往后退,退了大约一百多米,转过身来,松下外面长裤,用手摸着自己的生殖器,对他母亲大吼:
“我X倒摁甲娘!”(我X你妈!)
这一幕,被全村几十人都看到了。这故事没几天就传遍全村,邻村也有些人知道了。
旗乃崽的娘一下气疯了,也没了面子,直接转回家里,关上门,几天不吃不喝,伤心流泪。邻居纷纷劝解。
不过,从此以后,他们母子再也没有吵架了。
生产队买来了一台柴油碾米机,旗乃崽自告奋勇地对队长说:“就我来操作吧。”
生产队长是旗乃崽的堂兄,见他平时一直喜欢敲敲打打,似乎对机械有兴趣,就答应了。
柴油机里有个说明书,他读不懂,于是跑到我堂叔家请教,态度确实十分诚恳。我堂叔是小学老师,但也只能告诉他上面的字。堂叔教小学语文,文科是天才,而对理工科,一窍不通,连个1/2+1/3等于多少,一辈子都没弄明白,我和堂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教会他老先生。
旗乃崽还真是胆大。一顿神操作,还真的让碾米机转起来了,瞬间让稻谷变成了白米。
他开心极了,村里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他开始飘了,说话声音也高了几度,又因为身材高大、健壮,后村男人都不敢欺负他嘿。
不久碾米机出故障了。机里的谷子不动了,米也不出了,而机器声却越来越大,几乎在独吼,机身下面冒出了浓烟。
旗乃崽手忙脚乱,满头大汗,急得团团转,旁边来碾米的村民也不知所措。
“拿说明书来!快!快!快!”
可是我的天,这时到哪里找说明书啊,即使有,怕也起不了作用。恰好我大哥在场,提醒他快把电路总闸关了。这时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关上了电闸。
一时大家都很沮丧。
几天后,碾米机又转起来了,那是邻村的碾米机操作员被请来了,花几分钟就修好了。
旗乃崽仍是生产队碾米员。有了这点权力,有些人开始巴结他了,向他献烟,恭维他,他更飘了。
那年暑假,我又回到了村里参加“双抢”,那年我已经是位高一的学生了。
母亲说,家里快没米了,去碾一担米来吧。
我二话不说,从家里挑了担谷就来到左村。
来碾米的要排队,我一生最怕排队,因为性格急躁,排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我了,他却突然说:
“今天不碾了!”
“收工了吗?”我问。
“没有。”
“哪怎么又不碾了?”我十分焦虑,烦躁。
“我说不碾就不碾!”他恶狠狠地说。
“这是生产队的碾米机,又不是你家的!再说还没收工呢。”
“不碾就不碾!你能咬了我的卵吗?”
当年骂他娘的勇气又来了。
我哪捱得了这气,冲到碾米房抓起一块石头,就往碾米机上砸。
顿时,碾米机上装稻谷的铁皮箱就砸缺了一大块。
旗乃崽一时竟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我已边骂边跑回了家。
没多久,村里人都知道我砸碾米机的事了。他们根本不问前因后果,都说是我的不对。
生产队队长更是在村里到处高声大叫:
“还得了!以为自己读了几句书就怎么了!”
“要写检讨。”
“要扣工分。”
“要是前几年,要游行示众呢。”
我坐在家里,一言不吭。母亲过来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虽然没文化,但她坚信我不会无缘无故的砸生产队的碾米机。
我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并说:
“既然是生产队的碾米机,也有我一份,他乱来,我就可以砸。我砸我自己这一份,还不行吗?大不了以后我把稻谷挑到邻村去碾。”
母亲没有说什么,很快就出门了。
原来她去了左村,旗乃崽、队长都住在左村。左村也是我们生产队最大的村,有什么活动都在左村举行。
母亲找到队长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说孩子从小就这脾气,认死理,不对的地方,我赔礼道歉。
队长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人称“大拐叫”,但也不蠢,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把事情的过程讲得那么详细。
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毕竟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家教,后来和父亲结婚,在新城县县城当了二十多年老板娘子,论综合素质,村里女人无人能比。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啦。
而旗乃崽的传奇故事还在继续。
分田到户后,各人种自己的田土,生产队的什么养猪场、养牛场、碾米都成了历史。
旗乃崽没有学会犁田,只好用锄头、耙子刀耕火种。太累了,旗乃崽忽然心血来潮,买来一台小型柴油犁田机。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胆大,也不认真研究说明书,开着犁田机就在自己田里纵横驰骋,引来许多围观者,他们觉得十分神奇。
这时,他突然察觉犁田机不听使唤了,像一匹烈马,根本驾驭不了。犁田机在田里东奔西突,他慌了神,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了怎样刹车,就这样他连人带机翻流到了下面一丘田中。
犁田机压在他身上还在怒吼,并且冒烟不止。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从泥中拔出,送到了医院。
还算好,捡回了一条命,但也失去了一条腿。
如今的旗乃崽七十多岁了,常撑着拐杖,在村里一只脚跺着溜达。
那年七月半,我回家,他经过我旧居门前,闲聊了几分钟,我从口袋中掏出三百元钱给了他,他礼貌性地拒绝了一下,收下了。
他的脾气可是完全变了。
作者简介
廖元成,某省重点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自由作家。曾在纸媒体和网络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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