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因侄女远嫁甘肃，借机到平凉一游。
平凉，这个西部的边塞地级市，因秦皇西巡，符坚平定凉国为郡而声名远播。再加上城西十五公里处的道教圣地崆峒山，更以“道、儒、释”三家和谐相处而驰名，因此早就心慕已久，只是一直无缘拜会。
平凉位于甘肃东部，黄河中上游，属黄河流域文化，又是西部重镇，古称渭州，历史上战事频仍，典故颇多。奔腾呼啸的黄河，造就了西北汉子的性格刚烈，粗犷，大气，一如西北烈酒的甘冽，秦腔的悲壮豪放。
几日盘桓，亲家的热情款待自不必说。适逢正月廿三，亲家说：“晚上去观赏我们这风俗呢，燎疳。”
“燎疳？”
“是呀，燎疳是我们这古老的习俗，过了今天，年就算彻底过完了，所有春节的活动，到此结束。”
“燎字明白，疳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疳传说是种病毒，非得用火烧才能祛除，也是烧尽一年的晦气。去看看吧，热闹得很。”
正月里的天，黑的还比较早，刚刚撒黑，宾馆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阵的鞭炮声。亲家的电话打进来：“快去上街呀，燎疳开始了。”
出宾馆门口，亲家正在等我们，鞭炮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街道上，人们一堆一伙地正在聚集，临街店门口，几乎都摆放着一堆堆干蒿。这才记起来，从下午的时候，就时常看到山民开着电动三轮车，车上装满了一捆捆枯干的野蒿，与店主交涉。
亲家说：“做生意的人，没时间自己去割蒿，就衍生出了送蒿人，花不了几个钱，能给满满一车蒿子。”
说话间，有人喊一声“燎——疳——咧！”声音苍老悠长。就有年轻后生，走向蒿垛点燃，枯干的蒿先是一点火苗，很快形成熊熊大火，火焰翻卷着，照红周围人激动的脸庞，草籽在篝火里发出噼啪的爆响，空气里弥漫着蒿草的清香。
一堆火着起来，一条街着起来，一座城着起来，天空开始变红，城市开始喧闹，充盈整座城市的是鞭炮声，欢笑声，以及浓郁的蒿草清香。
有女人从怀里掏出自制的疳娃娃，扔进篝火里，细看，疳娃娃头部用鸡蛋壳做成，身子用几根细窄的竹片穿起来，外糊一层白纸。疳娃娃在火焰里挣扎，很快就塌落下去，化为灰烬。店家从门口揭下春联、门神，统统扔进火里，看着它们在火光里翻腾。
火焰稍微减弱，就有急不可待的青年和孩子，排成一溜，从火山跳过，嘴里发出夸张的叫声。待火势更小，老人们也丢掉矜持，拍拍衣襟，哈哈笑着从余火上跳过，然后是妇女和更小的儿童。有尚在妈妈怀里不能走路的孩子，也被妈妈抱着抡起来，在火堆上空转几圈。
亲家说：“快跳呀，跳过去，烧没一年晦气。要跟着队伍跳，万万不能和人迎面跳啊。”
在亲家的鼓动下，我们也丢掉外乡人的拘谨，跟着燎疳的队伍，从这家跳到那家。沿着长长的街道，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竟不知道跳过了多少篝火，发出了多少欢叫。
说也奇怪，当我们从一堆堆火上跳过去后，竟然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和放松，仿佛经过沐浴一般，身体变得干干净净，清澈透明，胸腔积攒多年的秽气，也被荡涤得无影无踪，四肢百骸更是充盈了力量和激情。
喧嚣声渐渐沉寂下去时，我们溜达着往回走。街边，有老人正仔细地清理着灰烬，不时拨拉一下，查看是否还有余火，待火星完全熄灭后，才扫成一堆，用簸箕装到路边的垃圾桶里。
亲家说：“这是在城里，要是在农村，要由家里上岁数人顺风扬起，根据火星的亮度，判断来年的收成。城里易燃物多，政府怕引起火灾，曾经取消过几年，但三年疫情，禁不住老百姓强烈要求，今年逐步放开，但取缔了扬火这个环节，谁家门口的火谁负责。”
亲家的话，不由引起我的深思，是呀，我的家乡河北，正月十二何尝不曾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传说那一天是老鼠成亲的日子，一众儿童，早早就开始收集各家的破鞋烂袜、炊帚、笤帚疙瘩，只待这天到来，一起点燃。兴趣大发的儿童，还会捡起点着的笤帚向墙上摔去，火把与墙壁触碰的瞬间，火星四溅，绚丽场面不亚于烟花灿烂。
儿时一直弄不懂，为什么会对火有那么大的好奇，平凉的夜，让我顿悟，在刀耕火种的年代，先人们依赖火种，迈进了一个又一个文明，对火的膜拜，早已刻在骨子里，一代一代，基因不变。
如今，随着环保政策的落实，在不着一把火，不冒一股烟的大环境下，家乡这一风俗，已经消失殆尽，新生一代的生活里，再没有这个节日的影子。随之消失的，还有类似狮子火，烤柏火，甚至烟花等等。这也就难怪每逢春节，人们总是抱怨年味越来越淡，人情越来越薄。人人之间，缺少了互动，缺少了情绪的感染和宣泄，那么，这个社会，只会越来越自私和冷漠。
我想，乡俗，应该是掺揉在岁月长河的浪花，是融合进乡愁里的吟哦。更是父亲疲惫中绽放的笑脸，是母亲摇篮曲里的温柔。失去乡俗的农村，不再有让人依恋的味道，不再有过年时漫街的肉香，更不再有游子客途中，心心挂挂的念想。
为了乡俗不至于灭绝，为了几千年古朴的传承和心愿，为了儿孙不仅仅只能依靠传说和记载来了解丢失的风情。即便不能像平凉一样彻底放开（平凉地广人稀），但政府能否辟开一处阔地，于春节，于一年中的重大节日，恢复古老的习俗，再现传统的乡村文化，让老百姓的脸上，绽放出真挚的笑容。
哪怕一天，哪怕一时……
作者简介
刘立权，男，河北省深泽县人。1968年生人，自幼喜欢文字，热爱乡间生活，喜欢分享乡间的人和事，普通人写普通人的故事。文字散见于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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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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