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海开放后,在台的表舅每隔几年就带着舅妈和孩子回潍坊昌邑老家看看。虽然他的父母已去世了,但兄弟姊妹亲戚朋友还在。为了居住方便,他还在老家建了房子。记得2004年4月份他从青岛坐飞机回台北,因为大雾原因航班取消,在青岛住了一晚。我给他安排好住宿后,和同学一起陪他吃饭。期间表舅跟我们聊起了往事。他说他们刚到台湾真的很苦。部队每天除了所谓的战备,还要垦荒、建房、修路。台湾从东往西,从南到北的公路都是老兵们一锨一镐挖出来了,环境极其其恶劣,死了不少兵。为怀念这些死去的老兵,有一个国军忠烈祠是在河岸边一座废弃的寺庙上修建的。忠烈祠建好后,祠庙底下却不知何时冒出了三个泉眼,流水不止淌到河里。老兵们说:也许这是在为无家可归的亡灵们哭泣吧…..表舅退役后在台湾举目无亲,他不断学习考上了公务员。他的老长官夫人也千方百计帮他张罗为他介绍了一位台湾当地客家人的女儿做了媳妇,也就是我的表舅妈。公务员退休后,表舅又感觉不能闲着,又应聘去一家企业干财务,生活很充实。说完后他又叹着口气跟我说:你们现在条件好多了。遇到事别抱怨,只管踏实做事…..他几乎隔几年都回昌邑老家小住一段时间。他回家乡后,父母有时也会回老家看望他。表舅有时也来城里和父母聊聊天吃顿饭。我最后一次见表舅应该是2018年下半年。我正好回昌邑看父母,表舅也在。临别前,表舅拉着母亲的手,叫着母亲的小名说:我腿真走不动了。每次上下飞机都要坐轮椅了。这次回台湾,我估计也回不来了。我看到母亲和表舅眼里都倾满了泪花……曾经听说过老兵们聊天时还说起来老家邻村的一位台湾老兵,因为昌邑东北部靠近老掖县(现在的莱州)、平度,抗战胜利后46年就解放了。这位老人参加了老山东兵团的解放军,跟着部队一直打到福建厦门岛。在解放厦门外岛的首次作战中,应该是不熟悉国军滩涂防御阵地情况,进攻船只临近登岛时,战士们从船上跳下来后,两腿就深深地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成了国军的活靶子或等海水涨潮时给活活淹死了。这位伯父作为基层指挥员登陆时没急着跳船,快到岸边时船被炸翻了而摔伤了,咱们攻击部队撤退后,等国军打扫战场时把他俘虏了。国军撤出厦门外岛时也把他们俘虏兵带到了台湾成了国民党兵。在台湾表舅与他偶遇了,他们也是完小同学。三通后表舅也劝他的同学一起回大陆看看吧。这位伯父说:我是被俘虏过来的,在老家的父母在世时也一直被政府当做失踪人员对待照顾,家里也算有政府待遇。哪好意思再回老家。所以他再也没回大陆…..也听过也见过在青岛浮山所一位大哥的岳父岳母感人至深的故事。49年国军撤退时,他岳父是被国军在海边抓走的。这位伯父到台湾后一直想着能回青岛,开放后第一批就回到了青岛。他的爱人不管受了多少磨难,一直等到她的丈夫从台湾归来……小时候,直到大学毕业工作后,我也曾经尝试着问过国军和咱们共和国的老兵长辈们。请他们讲一下过去的故事。总体感觉他们都不愿提起那些过往,即使问他们他们基本上也避而不谈…..记得有一次串门看到电视上解放军战士们战斗间隙在吃包子。一位朋友顺便问身旁的一位老军人:您们打仗时咋吃饭?老人回答道:吃包子?打仗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老人摘下头上的帽子,跟我们说:我们用帽子吃饭。惹得孩子哈哈大笑。后来了解到。他们在南方雨水季节,为了完成迂回包抄穿插任务,后勤供给肯定跟不上了。干粮袋里的米、面早就被雨水淋湿了。先头部队的后勤部门在河边架起十几口大锅,从河里现取水,水烧开后把战士粮袋里的米面挤在锅里用木棍搅拌,待半生不熟后,再从河里舀水倒在锅里让面糊或面条赶紧凉下来。过往战士摘下帽子,用手捞起锅里的糊糊放在帽子里。马不停蹄地边吃边行军……母亲有四位哥哥一位兄弟。其中三位哥哥当过兵。我的二舅因外公的突然离世,他十几岁就去昌邑亲戚在北京开的商铺当门童。那时学徒苦。天寒地冻必须站在门口迎送客人,到饭点了掌柜和伙计们先吃,最后才轮到学徒吃饭。因为受不了街上日本人的孩子欺负,有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怀揣木棍狠狠的教训了那个日本孩子一顿便卷铺盖辞工回老家了。从此跟着老艺人学京戏练武生,一直到了广州,加入了解放军,后来成了部队昆明文工团的一员。
二舅(前排右一)与战友合影
(后排右一为昌邑同乡战友李春仁)
我小时候接触到的第一个贝壳工艺品,也是二舅从青岛带回来的。小时候对长辈们的印象是模糊的,对他们慢慢的在心里有了印记也是长大后从母亲和他们的同龄人那里点点滴滴获得的。1991年,二舅的同乡战友李春仁伯伯与伯母从昆明回昌邑探亲,顺便来青岛小住了几天,我有幸给二老当了几天导游。李伯伯是京剧铁弓缘的男主角,女主角是关肃霜。熟悉京剧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两位京剧名家。李伯伯比我二舅小两岁,今年应该94高寿了。在青岛期间,他们夫妇二人跟我谈了他们和我二舅的许多过往。印象最深的是WG期间他们已集体从部队转业到昆明京剧院,因为李伯伯是院里的台柱子,批斗是难免的。李伯伯说,感谢我二舅在他批斗挨打时替他挡了好几棍子,要不人真的被打废了......因为二舅的耿直和仗义,WG期间被调离到商业部门去了,改革开放后又回到了自己从事的文艺工作中。
李春仁伯伯(左)和二舅(右)
后来与二舅相聚时,我也曾问起过李伯伯提及的事情,二舅却淡淡地说道:都过去了,老乡嘛。从他嘴里说出的只有幽默开心的经历。他告诉我:70年代出差来青岛,下火车后已是黄昏了。安排好住宿后肚子饿了在青岛栈桥附近准备找饭店吃饭时,不巧饭店要打烊下班了。那时本来饭店就少,二舅跟饭店服务员说:我是从云南来的,刚下火车不久。正巧饭店经理从里面走出来,问我二舅:您是从越南来的?然后马上安排厨师生火烧菜。二舅说点了一份炸虾仁,饭店硬是给上了满满一大盘子,还给加了菜.......二舅办理离退休手续时,有的同事也善意提醒他:您向组织反映一下,按您的资历,待遇应该比别人更要高一些。他淡淡地笑道:我已经很知足了。退休后他和李伯伯等昆明京剧院以及其它艺术团体的老人们一直发挥余热。听亲戚朋友讲,这支部队的文艺队伍对整个云南文艺界影响较大。包括《刘三姐》等不少著名剧目原创都是从这支部队文艺团体开始的......二舅跟我说:上世纪五十年代随剧团进京汇报演出期间,和同乡的战友一起去看望他在政务院工作的堂姐一家人。我姥爷的哥哥民国时期在济南附近的一个县做过县长,日本人占领济南后就辞官来青从事法律工作了。母亲的两位堂姐是燕京、北平大学生。他们在政务院工作的这位堂姐北平和平解放前主要在北平从事统战工作,北平和平解放后她和她的丈夫又赴重庆做地下统战工作,1949年后他们就一直在国务院工作。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她一直没有回昌邑.....而母亲的另外一位堂姐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嫁给了一位国军将军结婚生子,后来她丈夫的部队撤入缅甸境内,她带着孩子留在了云南宝山。好在新政府对他们还比较照顾,也安排了工作。后来的WG运动中,娘俩被遣返回昌邑老家,对一个不会干农活的文弱女子来说日子可想而知。好在改革开放后,云南方面又给重新安排了工作,从此再没回昌邑......也许这就是命运使然。前年秋天在昌邑幸会到一位在北京工作的陆老先生,他家是卜庄大陆村。在抗日期间,他们家族走出了八路军鲁东游击七支队的陆升勋司令,抗日期间为国捐躯。还走出了一位隶属冯玉祥部队的国军将领陆相勋(其中一位是我母亲的姑父)。其实,他们都是抱着抗战救国的思想穿上了戎装……三舅我没见过。七十年代初,他在WG运动中英年早逝了。从七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初期,给他平反了三次,都没完全摘掉帽子。直到中央的大领导平反后,他和他的同事们才彻底平反。对他的印象只能通过母亲和其他长辈的描述中多少了解一点。民国时期乡村的学校多是靠乡绅们捐款请先生来授课。民国初年外公家里在当地也算大户。外公乐善好施,也重视子女教育。家里不管男女都要去读书。三舅三岁时偷偷跑到学堂玩耍,听先生讲课,临到学生背书时,有的学生背不出来,三舅却替他们背出来了。先生挺惊讶。就跟我外公说:让孩子早来学堂吧。因为三舅年龄太小,个子太矮,够不着课桌,外公特意从家里拿来两个用玉米皮编织而成的蒲团垫在凳子上。许世友将军的部队解放家乡后,三舅也参军了,还是因为太年轻,个子又小,一直去不了一线部队。因为他写了一笔好的毛笔字又读过书,就让他负责部队战士和地方百姓识字工作。等大军南下,参加淮海战役时,他也加入正规军,给部队首长当秘书并负责民运工作。淮海战役胜利后他就留在徐州军管会,18岁成了徐州贾汪区第一任区委书记。贾汪区是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当时江苏省委所在地是徐州。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反右运动,三舅已经回到徐州市政府了。也因为一些原因受到影响。他的老首长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到南京负责江苏宣传部门工作。正好国家倡导干部通过考试上大学,三舅以中高级干部身份考取了北大古典文学系,想潜心研究古文字和古典寓言及文学。北大还没毕业又被选调成了时任高教部蒋部长的秘书。听母亲说:三舅跟外婆和战友们说起淮海战役的惨烈场面时常说的一句话:冰天雪地,前线的战士们就像割麦子一样,一批一批倒下……四舅参军时全国打仗基本打完了。抗美援朝战役开始后,他们部队作为第二梯队从江苏直接开拔到朝鲜。记得我小时候见到回乡探亲的四舅也总缠着他问美国鬼子长得什么样?他总是拍拍我的头,笑而不答。他转业回山东后,腰背后一直带着护腰。他跟母亲说。在朝鲜作战时冰天雪地跨壕沟,脚一打滑,整个人摔倒壕沟里,把腰伤了。等我也成人了,四舅也去世了。母亲偶尔也回忆起往事说道:听你四舅跟您姥姥讲,在朝鲜,有一次部队被打散了。你四舅一个人在山洞里躲了两天三夜。只要外边有说韩国话或美国话的他就不声不响地躲在山洞里。直到听到有说中国话的朝鲜人民军游击队的人来接应,他才跟着一起返回大部队。入朝作战时,四舅是连通讯员,短短几年回国后,他已经是团部参谋了。战友开玩笑说他提得快。他在一次跟父亲的谈话中,凝重地说:不是提拔得快,是连长、营长甚至团长,好多都牺牲在了战场上,只能马上补充干部……有一年去昆明看二舅。他回忆起1953年他和我的三舅、四舅在昌邑老家久别重逢的日子。二舅离开家乡时村里人一直还以为是国军身份,直到穿着解放军装带着介绍信回来,村长高兴地说:你们老孙家一门三兵。得给家里挂三个光荣牌。那时路途还是不安全,三舅带着警卫员回来。四舅也是配枪回来家乡。他们在地方的老战友羡慕地说道:您们三兄弟都是军官了。三舅淡淡地说道:什么官不官。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父亲的一位老领导,他跟我二舅同岁。抗美援朝时参加过长津湖战役,从上海警备区闸北区武装部领导转业回山东。老人一生坦坦荡荡、和蔼可亲。八十多岁了还骑自行车晨练。离休后积极关心潍坊、昌邑的未成年人、老年人健康和武术协会工作。他跟我四舅等几位老前辈一个大部队的。他们偶尔见面后有说不完的话。提到某个已经牺牲或去世的战友,他们就沉默无言。后来这些前辈们慢慢都老了。通过各级电视台采访报道,才知道他们都是志愿军九兵团的兵,不少都是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老兵。小时候也能看到在各行各业中不少有残疾的转业或退伍老兵,长大后才知道,不少老前辈是抗美援朝初期穿着单衣坐着闷罐车到了朝鲜零下30-40度的战场。主要是冻伤冬残的老兵……..昨天晚上,二舅在昆明去世了。悲痛之余,回忆起他老人家和其他老兵们的点点滴滴,不胜感慨。仅以此文怀念并致敬卫国战争的老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