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灭一茎灯草

文摘   2024-03-29 17:00   江苏  


垂死的严监生,伸出两个手指头——过一会儿,那就是两块骨头和肉、皮。最后的生命凝聚在这两根手指上。指向何方?信仰?那不该是两个。是什么呢?在死面前,牵系于心头的必是终极关切。

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位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哪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指指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

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口号哭起来……

两茎灯草。恐费了油啊。最懂他的是夫人。呜呼,悲哉!儒教的“家”与亲情,不敌油灯上的一根灯芯的价值。

老葛朗台临死时,倒是有基督教信仰。可是,当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老头嘴唇边,给他亲吻耶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要了他的命。”

最后的努力,是欲将圣像的镀金夺过来,抓在最后的“手”中。看来,基督教在葛朗台心里,倒是没什么分量,远远抵不过一层十字架上薄薄的镀金。

以生命的力量,夺取别人的光亮,信仰的光亮。均是祛魅。两位信仰坚定的钢铁般坚硬冷酷的“唯物”主义者

为什么需要积攒?

资本,又译“母财”,是财之“母”。那需要“精子”、“精神”,才能生生不息,子子孙孙无穷匮。其精神,马克斯·韦伯以为,是“新教伦理”。禁欲,变成“宗教”式的积累本能。马克斯·韦伯看到了新教禁欲伦理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但恐怕颇难推及其他文化中。葛朗台抓十字架的骇人动作否定了这一假设。至于严监生,临终时根本不曾想到什么别的关切,除了那茎灯草。马克斯·韦伯的理论还是太书生气了!积累本能,贪婪鄙吝成为痼疾,毋庸什么宗教精神,它很大程度上胜过宗教,如葛朗台之为,是一种无情而激情的“资本”主义的深层精神。而另一精神,那就是市场、流通、交换、竞争、信用、自由选择、契约⋯⋯是否与宗教相关,倒是值得思考。难道,人性不是宗教的基础,而非相反么?

严监生与葛朗台,就是证据。



积攒与贪婪,却又禁欲、禁光,是一体之两面,是人性之悖论:理性与非理性,自由与自闭,羸得世界与放弃世界,唯物与唯心,爱与非爱⋯⋯纠结一团,剪不断,理还乱!而资本主义本身即包含着这一悖论。生产与再生产,关键环节不仅包含着世界性大市场,而且,包含着理性计算,包含着贪婪的欲念,等等。积累,是“资本”之为“本财”、“母财”的必须,却成为严监生与葛朗台的无计算——对于自身生命尺度的漠视——非理性欲求的标志。更重要的,非生产性,乃这二位“积累”的悲剧性所在。

贪嗔痴。爱恶欲。这些根本性的“资本”主义精神,其反面更是资本主义精神:享乐,奢侈,赌博⋯⋯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业社会的思维,与城市文明的差异。


所谓勤俭节约,有其反人类的一面。所谓奢靡,乃是经济增长的发动机!这些都是经济学常识。那么,人性的常识呢,如何成为资本主义的常规?葛朗台的积累,变成欧也妮式的“社会主义”;严监生呢?不知道了。但是,恐怕继承者也未必会再蹈旧辙。由鄙吝的累积者,到“无心肝”的享乐者、以及同症候的“无灵魂”的“专家”,其间距离只差一念。

资本主义,永恒不变的“人性”表征。其他的主义?确实从资本主义之中可以寻找到隐秘的根源。在严监生、葛朗台们的意识之中。

日本有妖怪曰:吹灯婆。说是当人们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和行灯举行宴会时,经常会有怪事发生,明明没有风,灯却突然间熄灭。查看发现,油未枯,灯芯也未尽。“日本鬼”顿悟,这是吹灯婆在捣乱——她老人家从远处忽地吹出一口气,灯灭了。

 语曰:人点烛,鬼吹灯。鬼吹灯的故事,有许多形态。其中一种,是说,每个人生来身上便有一盏普通人看不见的灯,夜晚一旦熄灭,生命亦将终结。而这盏灯,就在自己脸部正上方,往往是自己的呼吸,把它吹灭。


一个朋友,小时候和婆婆一起过,特别爱她婆婆。她听婆婆说,一旦呼吸过粗或过细,头顶上的灯就会熄灭,命就没了。可能,“人死如灯灭”,被深化为一种恐惧意识。晚上睡觉时,不敢睡着,怕婆婆的“灯”熄灭。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婆婆,若婆婆脸朝上,在婆婆忽然呼吸粗重时,赶紧伸出小手,挡住气流。婆婆转身侧卧,方感安心。困劲上来后,睡梦中,心里还惦念着那盏无形的灯。







唉,一口气,一茎草,一颗心……






我们活着,

就必须有感觉地活着。


为什么以前认为美的

现在不觉得美了?


“美是什么?”

“为什么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很诚实。”

“在消费时代,如何获得自我对美的判断?”

“为什么以前认为美的,现在不觉得美了。”

“为什么青春虽好,但也不值得你那般怀念?”

“为什么怕死是很自然,但又不合逻辑的感觉?”




骆冬青


“欺骗”也是一种“温柔”

“讲稿”与“著述”的不同,或许正在于其似乎即兴的发挥,在“说话”的过程中,常常有一些“脑洞大开”、灵光乍现的“突发奇想”。比如,他阐释“不思”是悬搁了思致,是某种懒惰、怠惰、无所谓,是遇到某个事情,来不及想,而身体和心灵做出的感性呼应;“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的落魄瞬间,是寻回了魂魄而失去了原来的思考能力的——‘弱智’时刻,傻傻的分不清,却感觉灵敏到疯癫,智商欠费而感性能力飙升”;他认为 “人生其实有两种力:一种是缓和力,是一种爱的力量,温柔的、娇柔的、柔润的、和某一个对象结合在一起的情感力量。一种是强力、硬的力。它想打破某个旧的东西,创造出新的东西。”以“温柔”为例,因为欺骗了被抱在怀中的懵懂的女儿而感到心酸、歉疚和“心疼”是温柔的,“秋波那一转”是温柔的,“老小”的儿童心态也是温柔的…… 书中这样的“顿悟”比比皆是。


“美丽”需要加点“理性”

作者对心灵的感性注视,并不意味着对理论的刻意弱化。《不思而美》并不只是抒写作者对自己的人生历程的体悟。作为一门美学课程的讲稿,它很重视对美学理论的阐发,极具思辨性和逻辑性。书中梳理了“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诞生历史,探讨美学与“感性”的关联、美学的研究对象、美与丑的联系。美学作为一门学科,其研究领域十分广泛,包含了美学与日常生活的关联、中国美学思想的特点、美学对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等。此外,审美想象、审美趣味、审美视角、审美通感等也属于美学学科中的关键问题。作者将发生在个人身上和身边人、陌生人身上的故事娓娓道来,确实而生动,赋予了美学理论独特的节奏、音色、动作、表情。


“美”也可以“真性情”

《不思而美》另辟蹊径,从人类个体心灵的成长历程出发,寻找共通的美感。它“以感性的方式描述感性、用情性的体悟直观情性”,叙述人生的“情节”,反省、探索这些人生的感觉、情感、经验。


在这本书中,那些迷人的星辰得以继续映耀。柏拉图、卢梭、维科、康德、歌德、席勒、叔本华、尼采、黑格尔、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拉康、德里达、罗兰·巴特、雪莱、兰波、老庄、钟嵘、朱熹、李贽、陈寅恪、王国维、鲁迅……从《诗经》到《荷马史诗》,从《红楼梦》到《浮士德》,从远古神话到当代小说,画卷徐徐展开,星辰一一呈现。令人欢喜的是,它并没有因只推敲内心历程,忽视了外面的世界,而变得局促、仄隘。相反,它完成了一个“展开的世界”。


美学是广阔的,并且,随着人类生活的丰富,它的枝蔓还在不断生长、延展,凡与人类生活相关的,没有不能与美或美学相联系的。正如作者在绪论中所提倡的:“美学与人的心灵的各方面相贯通”,我们需要“把美学与人生、生活、文化的各个方面联系起来思考问题”。



有生趣的人生是不能被钉死的,它要“活”、要“变”、要“出格”、要“不确定”。这样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才能撩拨出内心的喧哗与骚动,才能在脑海中和内心里不断掀起“新浪潮”,才能“新生”,才能提着一股“气”,不被时间和岁月打败。


人生是不可逆的,但文学艺术可以重新编辑、剪辑人生,人生似亦可由此得以增厚、加宽。《不思而美——一个人的心灵简史》将个体的情性的生命做了一次感性与理性交织的梳理。我们的人生中已经错失的日子,经由这本书得以闪回抵达。未来还没有经历的时间,也因为有它的引领,似有了畅想的眉目。

(文章部分内容来自朱俐俐《冷酷的温柔》)





骆冬青说
文艺类、美学类和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