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何处觅“红楼”?它是“心”的“意象”,还是滚滚红尘的“象征”?
“石头”记,何不径称“宝玉”记?“通灵”的“石头”,“性灵”而“质蠢”,沉重的肉身与飞升的精神,“欲”耶“空”耶?
“风月宝鉴”,是拯救“人心惟危”的“治心”的“资治通鉴”,还是演义“道心惟微”的“满纸荒唐”?
“情僧”所“录”,是“情”是“悟”?抑或为对着“金陵十二钗”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忏悔”?是“一把辛酸泪”,还是中国心灵的悲剧绝唱?
曹雪芹为自己的心血之作拟制了几个书名,似乎都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主观命意”和作品的“客观意蕴”。小说中留下了好几种“开端”:有直接的“忏悔”,有“补天”的悲情,有“真事隐”与“假语存”的转换……可是,一部杰作却还是“伟大的省略号”,永远的未完成。他为何“犹疑于最后一幕之前”?
“红楼”一“梦”,是“古今同一梦”;得之于“作者痴”,“世人痴”,更是“大观园”中那些“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病”人们“痴”情编织而成!“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红楼梦”是“世”界的“梦”,还是“天”界的“梦”?
如此种种,都只是《红楼梦》的荦荦大端,无数的生活画面和日常细节构成的艺术世界中,涵茹着的精深微妙的精神现象,以及“象外之象”“意外之意”“韵外之韵”,又给索解者留下了多少审美的“空白”与“问号”?
这部中国古典小说最伟大的作品,有着超感性的哲学境界乃至宗教境界,却是在感性的此岸世界之中“怀想天空”。她创造了新的哲学精神,但是,高超的艺术显现既把心灵的内容感性化,又以天才的艺术创造提示着、生发着堪称无限的意义世界……
黑格尔定义美为理念的感性显现;“形而上”的精神在“形”的艺术创造中感性显现,正是美学研究的核心内容。
《红楼梦》,以其独特的形上境界和艺术创造,自成一种美学。
何永康师命名“红楼美学”,着眼于作为“小说”的《红楼梦》是“诗”,是“无声的音乐”,是“抒情的哲学”,因而,才能由“具体之学”升华为十分哲学的“美学”。于是,“红学”之中卓立起“红楼美学”。
美学是哲学。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美学思想、美学体系多为哲学家创造。然而,任何美学理论,都无法推演“红楼”的“形而上”世界;尽管采取某种美学理论可以用作观照、审视“红楼”的“眼睛”,但“感性显现”的“形象”大于“理念”、“思想”,却会让任何美学“顾此”而“失彼”,在一些方面失去效力。“红楼美学”作为艺术大师匠心独运的“美学”,也大于哲学家的“美学”。
因此,本书研究“红楼梦”的美学境界,凝神于曹雪芹的“审美视域”,而不是中外现成悲剧理论在“红楼”中的“体现”。在中国美学研究与“红学”研究中都堪称经典的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就是以叔本华的哲学来阐释“红楼”悲剧,西方现成理论虽切中了小说的某种意蕴,却无法揭示这部“悲剧之悲剧”的真正内涵。正如钱钟书所云:“夫《红楼梦》、佳著也,叔本华哲学、玄谛也;利导则两美可以相得,强合则两贤必至相隔。”(《谈艺录》)“舍筏登岸”则可,“抱梁溺水”必“作法自弊”也。两美相得的“利导”,是智慧与智慧的遇合与碰撞;“红楼”的“真悲剧”,还是要从这个“千古一梦”本身来阐释。何师解析了“红楼”“梦”中“人”的生存形态,考察他们人生“价值的毁灭”,从而于“几乎无事”的“小悲剧”之中,切中了“悲剧大观”的心脉。聚焦于“人”与“情”,探讨了“情感抵触”、“情不情”向“情情”的转化等“红楼”情感哲学的独特形态和深远境界。在“烟云模糊”的虚灵世界中,近乎以灵感与直觉,抓住了“红楼”最重要的审美意象—— “病”与“梦”!较之尼采的“醉”与“梦”,弗洛伊德的“力必多”与“梦”,福柯的“病”与“罚”,何师从“红楼”中拈出的“悲剧藉托”和“诗眼”,自有高远深湛的哲理意蕴和美学精神。
这是“回到《红楼梦》”的发明与发现。回到《红楼梦》的美学创造,最根本的是审美的灵心与慧解。
康德美学乃以“判断力”为核心,艺术天才的创造需要天才的赏鉴,这种审美赏鉴中神秘难解的能力,成为康德整个哲学体系的“拱顶”,正说明了从感性的“特殊”寻求“普遍”的“反思性的判断力”在人类精神中的重要地位。然而,许多美学研究者却从不具有这样的能力,面对“美”只有“学”而无“情”无“趣”。所谓“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在别的领域或许可以,在“美学”之中却是荒唐可笑的。何师的美学感悟与阐释,都是直接进入《红楼梦》,心游其中,沉潜涵咏,在情灵的摇荡和神韵的诱引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把捉到精深微妙的心灵奥秘和艺术创造。显然,这更近于中国古典美学的性质,亦与宗白华、李泽厚等当代美学家注重审美鉴赏意趣相通。但是,以一部伟大小说为对象,阐发其美学意蕴,则是作者独立的创举。
因此,在哲学的观照之中,本书更多的是渗透了心灵感悟的审美智慧。或曰,艺术的创造正体现在“一点点”上。剖精析微才能批隙导寂,脱然神解,悠然心会。“大”而“化”的“模糊体验”,与“小”而“精”的深微悟解,“方以智”的思考与“圆而神”的慧心,交相为用,既是“红楼”本身的特点,也是本书感悟与思考的本色当行。何师从宝玉的“水葬”和黛玉的“土葬”细致探究“红楼”中的“葬花”;从“黛玉葬花”和“黛丝杀鸟”辨析中西两位悲剧性女子的精神取向;从宝玉的“意识流”到黛玉的“意识流”,从焦大到傻大姐……往往自一个细节“解构”整座“红楼”,以“家常老婆舌头”的“话语分析”透视“荒唐言”的“深层结构”。“话中有话”的“话”隐藏着的“故事下面的故事”,并非“考证”、“索隐”的以“实”解“虚”的“猜笨谜”,而是基于“判断力”的美学探险,是以艺术的方式理解艺术。这是真正的美学研究。
“回到《红楼梦》”,契合着西方现象学的“回到事情本身”。本书的“还原”,确有现象学的旨趣。在对《红楼梦》的美学景观、美学感动、美学贡献及美学境界的深刻研究中,窃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对曹雪芹创作心态的剖视与创作意向的“还原”。这种“还原”,既集中于“美学运思”的探索之中,亦体现于整部著作的旨趣与论述。作者关于曹雪芹“诗人式的创作冲动”的阐发,关于在“最后一幕”前的“犹疑”的探询,关于“直面历史”,关于“忏侮意识”,关于“现代审美指向”,乃至关于曹雪芹与鲁迅的“相通”……都是在心灵层面上的“还原”与“重构”,是黑格尔所说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是对“红楼”深刻旨趣与心灵真理的哲学思考和美学表述。唯其如此,内在的“理念”就由“感性显现”的现象学还原而得以揭示,由“真相”而“真魂”,就将“红楼”的“丹青”描绘的“精神”以别一种方式呈现。
美学的言说当如是也!作为“抒情的哲学”,是“诗意的思”,亦是“哲性的诗”,是感性的超越,亦是超越的感性;丧失感觉的心灵固无缘于“美学”,丧失诗意的文字亦无法表述“美学”。此乃“美学”作为哲学特殊性之所在。或曰艺术赏鉴是“眼高手低”的特殊活动,诚然;但亦有言“眼到即是手到”者,如观音菩萨“眼生掌中”,千手千眼;既得于心,必应乎手;手中有眼,得手亦复回传于心也。若从表达能力在很大程度上规定了赏鉴能力来看的话,无疑有至理存焉。这部《红楼美学》,正是以诗意的、灵动微妙而又富于哲思的文字,表达了美学的感悟与深思。
绠短汲深,弟子何能为“序”?敬谨奉命,作一特别“考试”。斗胆作文,伏惟吾师教正,并祈诸位嘉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