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烏鴉口渴了

文摘   2024-03-22 11:07   江苏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玄鳥,這隻鳥,比“烏”多了一點。简化字鸟、乌,亦然。据说,启功答人问疾曰:差一点鸟乎了——即由字形而生之噱。

      几乎没有人认为,玄鸟可能是乌鸦。闻一多以为玄鸟乃凤凰。

     但是,乌鸦有着高贵的尊严时光。《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载着太阳的乌鸦,虽然辛苦,神圣的使命感令人感动。




      好友朱崇才教授复原了乌鸦神话源起的场景:“乌—日—桑”原为中原自然常见之景——每当清晨傍晚,日于林间升落,而有无数老鸦,立于疏枝之上,仰天呱呱,天幕间有一轮红日映衬,其时,日在林间枝上,一乌在日中,数乌在日旁,呱噪不已,恰似一幅皮影戏图。先民熟见此景,图像于心,日积月累,加之以想象升华,遂有“乌日桑”之神话传说。天人原本相分,人不能飞天,而日光可下达于地,太阳鸟可上通于天,天人之通,惟有借日光及太阳鸟为中介为使者。如此说来,日中之乌,后来被加了一只脚的三足乌,更加尊崇。

      太阳鸟,多好听的名字!不过,从太阳鸟到乌鸦,不知何时起,竟然有了晦气的感觉。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枯藤老树昏鸦”……

       一只乌鸦口渴了。靠近太阳,能不口渴?

       口渴了,一只乌鸦凝集在“口”感上。鸦口、人口。人活成了一张嘴。哑口无言,鸦口无言,鸦雀无声。

       我在哪儿?水在哪儿?“一匹马!一匹马!拿我的王国换一匹马!”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说。我用整个世界换一口水。口渴的乌鸦想。

       乌鸦有“世界”么?狂妄的人类以为,只有人类拥有世界。

       口渴了,证明我活着。渴望。太阳鸟更需要水。

       黄昏的猫头鹰,是哲学家的神话。神话的乌鸦,在天地神人之间沦落,变成不祥的象征。鲁迅的《药》中,夏瑜坟上飞来复又飞去的乌鸦:“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哑”的一声,是“鸦”的一声么?似乎既有“乌乌”地闭口呼,又有开口而切齿呼出的“哑”然大叫。“开口雅而闭口乌”,“雅”的声音,却那么压抑。喑哑之鸣叫,是口渴之征状。

      呜呼,难道这就是乌鸦被认识到终究为不祥之象征隐在缘由?

      带着昭阳日影来的文雅的乌鸦,只能在“哑”的一声大叫后,箭也似的飞去了。从夏瑜这个文人的坟头,带着的绝望,是否有着某种渴望?



       “忙,唐”。对着太阳作乌鸦叫,“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苏东坡的美学基点,在“人口”。哈哈,这个乌鸦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本是太阳鸟,一夕成乌鸦。“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窃以为,乃至从魏武“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化出。“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那位独往来的幽人和缥缈的孤鸿,其实,本是曹孟德“乌鹊”之精魂。赤壁上、黄州定慧院中,飞来飞去总在苏东坡心底萦回。

        黄庭坚曾评此词曰:“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呵呵,未必未必!东坡道人无法“鹊踏枝”,本是“口业”,化解则需口感。“口业向诗犹小小,眼花因酒尚纷纷。”

         口感,及其升华,乃苏东坡之感觉支点。苏东坡恰恰是“吃烟火食人”,甚至津津乐道于“烟火食”。岭南荔枝,海南之蚝,乃至河豚,以及东坡肉、东坡豆腐、东坡墨鱼、东坡饼等等,真假参半,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东坡之吃,即文化。而东坡说河豚“也值一死”,更将饮食之美学境界提高到“如死一般强”的极致、终极。

        背后牵系着的是什么?《赤壁赋》中,有一次哲学讨论,庄子式的解脱,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加以诗性的感性沉迷和潇洒。鸦口,既含着太阳的光辉,又哑然压抑,借着涵义不明的长啸一声,而发出。

       看“定风波”一阙,如何表现东坡居士将“风波”“风雨”归于“安定”的过程:“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我不听我不听,你也是,他也是,不听不听。创造:“何妨吟啸且徐行”。加一层:“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外在皆为心造的幻象?不。酒醒之前的微醺,帮助了我们摆脱风雨中的狼狈。更使得某种阿Q精神成为空灵的洒脱。如何消解感觉、创造美感?消解那种风雨感,找到“轻胜马”的“快”感。倒霉的乌鸦,料峭春风之中醉醒转换间,觉得“微冷”。这一刹那,被照亮:山头斜照却相迎。

       解构掉风雨,同样也解构掉斜照。也无。也无。

      那么,苏东坡如何找到生命中感觉的支点?“谁怕”二字,隐隐暴露心迹。一蓑烟雨,重,还是轻?看你自己怎么感觉。太阳鸟,和乌鸦,感觉不一样。却又是一体之两面。“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苏学士,逍遥而齐物。

      以感性之愉悦,回首静观风波,东坡醉复醒,醒复醉。


     

      一只乌鸦口渴了。口渴,也是感觉之一种,喝点什么之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切“可口可乐”?不,还是要发出“哑”的一声,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飞去⋯⋯不是太阳鸟,是缺一点圆润柔滑、一付黑乎乎倒霉相的不肯栖迟的乌鸦。

        天下乌鸦一般黑。暮色中,星空旋转,野田拍天,冷月幽光如醉,许多乌鸦口渴了。



骆冬青说
文艺类、美学类和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