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每有不可思议、别出心裁、稀奇古怪之举,其一便是以诗赋取士。这等于将从政的资格与成为诗人的资格画上了等号——诗人政治家,或者,政治家诗人。以诗赋取士,乃中国国力极为强盛的唐代,也正是唐代,成为诗歌最发达的时代,唐代标志性的精神成就乃“诗”,“诗唐”正是中国作为“诗国”的一个高峰时段。“唐诗”似乎成为诗的一种标格,一种气象,一种境界!这不妨看作中国政治史上的重要事件,中国政治哲学,在实践上有了政治美学的取向,甚至,是以政治美学覆盖了政治哲学——政治披上了诗意的纱幔。汉人的政治神学,被唐人的政治诗学所取代。
“莫谓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那位高唱《大风歌》的刘邦,和哀吟《垓下歌》的项羽,似乎都有着相同的命运感,“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得到意味着终将失去,那“守”字,从外在,到内心,都是政治家内心焦灼的无定无宁的虚无表达。“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个西楚霸王的得与失,将“时不利兮”铭写到历史的天空,怎能不引起获得天下的那个孤家寡人深深的共鸣!不过,维系汉代政治稳定的,似乎还是由那个刘媪梦龙而生的沛公,庄稼汉们猜不透的奥秘:“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摔住?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传说中斩蛇的汉高祖,早已被神话化、神学化,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绝对权力的肉身存在。
所以,何止唐朝,中国任何时代,都有诗人政治家的传统,例如,唐代之前的屈原,之后,宋代的大诗人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等,直到清代的,哪怕是乾隆皇帝,虽然诗品未必佳,却吟咏不倦,不妨说,他的附庸风雅,总比排斥风雅要强吧!何况,以《诗》、《骚》传统贯穿整个文化,诗性对中国心灵的浸润之深,则是难以想象的。
以精粹的汉字锤炼的古典诗歌,要求一字不可轻下。这,或者也与政治上的智慧相通,用人与用字,字眼与诗眼,都见出写诗者的“心眼”。古诗格律至于近体非常严格,恰如政治规矩。而其中自有微妙,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若移以论诗,则必深中其“微”“危”之“精一”。皇上和大臣、士子们,均可以诗炼心。只不过,未免,让诗堕落成为无趣的“老干部体”。呜呼哀哉,在工稳的格律之中,老老实实地跪着、鞠躬如仪地行着礼法诗法,那些绝对正确的思想,兀自供上了诗的高台。“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剥开“花”生的底里后,诗意的“仁”如此白白胖胖地庸俗而贫乏,连带着“政治”也受累。
可以分离么?政治、诗同为“人”这种动物的活动,难分难解。诗言寺,总有某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虚灵感,如同韵味般依托着无依托的渺茫。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说。诗,将此无用的激情化为言。孔子曰“诗言志”,其意在“志”。不过,“言”,却是“诗”之最根本的存在依据。“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等等,却将“诗”引向了“外”,引向了“馀”味,神韵!
是的,需要超越政治,超越世间,超越大地,但人生此世,所感所思在此大地,在世间,也需与政治相周旋。诗学有哲学之超越精神,让我们摶扶摇而上,那位意欲“致君尧舜上”的“诗圣”,从未忘却自己“开口咏凤凰”的“七龄思即壮”的少年才华,而在“醉”中,“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的老杜,那才是我们的大诗人!
所以,“诗言志”,儒家将此“志”落实于世间,执着于现实伦理,但亦留下了一点空隙,容忍有“志”外之“言”、“志”外之吟。那位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之“咏而归”,在大地山河之间“浴乎”“风乎”,逍遥于尘垢之外,岂非体现出一种特殊的诗意的超越?
但愿政治家有一点儿诗意的恻隐,诗性的沉吟,诗的曲颈向天歌。但愿诗人在诗意栖居之时,偶尔,回首,看看草民苍生,政治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