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则是一种规定好的行动,是在图式限制下的心摹手追。所以,有人说,书法就是训练守法,手,心,渐渐皈依那些式、样、型、形,那自然以“正书”为本,“楷书”为本,“楷”“模”,“模”“范”,是学书者摹仿之典范。我意不然,最初之书写,必是自由地开始,草书是最原初、最根本的,僵硬了,固化了,才有所谓“正书”、“楷书”。自由的创造,才有书写、书法的产生。创造的自由,则是从规则中寻求解放,解衣般礴蠃,外在的束缚解除,难哪!可是,随着外在的解放,是否,必然内在也会解放?
不一定。但是,外在的解放,有时需要更大的勇气,甚至英雄气!只要看看“比基尼”的历史,就可以知道,解衣般礴,裸(蠃,像虫子一样精赤而旋螺;又:濛水多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大水。),是何等艰难!赤身裸体,面向上帝,是对“天体”的自信自尊,也是对“上帝”的赤诚以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是一种伊甸园般自然的生态。
生态之中,必得有草。或曰,文学即杂草。复杂哦,不完美,才是完美的生态。所谓纯粹,纯洁,提纯,那不是生态。生态在于那一点点无法纯化的复杂的东西。那一点点“活”的基因(Gene ):希腊文本来的意思是 “出生” 和 “起源”,它是性细胞含有 “某种东西”,它决定着通过受精而产生的生物体的性状。
草书,努力加强流畅,自由自在后,再寻求艰难、艰涩,奇险、峭拔⋯⋯我意,首先是要能放纵自如,流宕明快;这是纵“意”。再解决艺术上的突破,依自己天分,追求不同的表达。亦可镕铸诸体于一体。但在我看来,似乎首要的是如何解决“草”的恣意生长问题。
狂,心态意态也。心底消灭不了的那点儿自由恣纵,那点儿任性和疯狂,个性和嚣张,那点儿磨灭不了消解不去的郁积和愤怒,盘桓而欲飞!如何迸发而喷涌?
飞天!一是翱翔。一是飞升。我觉得一些所谓草书家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放开写草书。我觉得一个人首先要放开,哪怕有的地方并不好,但是你要有自己自由挥洒的感觉,这个时候,才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痛快,感觉到一种潇洒,感觉到一种你的那种意趣。有人写得好看,或者写的就像人家的那种样态,那种模式,那么,那种像,实是消灭了自我,笔下或许有点样子,但没有味道。味道就是在当你开始野蛮生长了,开始恣肆,开始有了以往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笔下,这时你可能到了灵感状态,就是开始就是自己有点胡来了,然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样的时候,自己但是觉得怪怪的却很好的时候,就“神”了。
像这个打篮球或者打乒乓球,任何一个运动它都是这样,你到时候自己不由自主,不由你,那个这个时候才是最好的时候。他然后就人家看就这里打不上去,你自己的原有水平也打不上去,但这就打过去了,超常,超水平发挥了……这个时候就是这种最要找到那个点,但这个是要慢慢找。但是呢,你主要现在要学会甩开,甩开膀子,就是这样,然后你就像练乒乓球,练如何放大球台,离开球台好远,也能把球拉上去。要练这种“长拉”,各种角度,刁钻的角度,出人意料的打法,但是优美而浪漫,这个是草书。不然的话,就是呆气十足,就不可能有妙造自然的感觉。最重要的,就是抓住这种精神,感觉到那种“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气概,那种“无中生有”,那种“汪洋恣肆”,那种空灵,那种恍惚迷离之中,一种突然的爆发力。
所以,草书的好,它不是那种好看的好,当然要好看,但是它最重要就是要这种放纵,放纵开来,放纵,然后它的味道才出来。你不放纵,不是这个,不甩开他就味道就出不来,有的人为什么看起来写得得那么好,但是看着那么乏味,他就是他程式化了,没有自由的精神,再像,也没有意气的张扬。许多草书,看不到作者的“放开”,我觉得先得学会“放开”,然后再好好再来揣摩,人家为什么“放开”才会产生那种好。 恣意生长,不受拘束。那种以固化的姿势,看似“放开”、放纵而乱来一气,笔下无神,哪有活力。
草书,当其下笔风雨快,这是必须的!那么,为什么会“匆匆不暇草书”,“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艺术就是创造困难!从“无”创造!但汉字是有,有中生有,创造难度加大!
儿童初学写字,难,拙,扭。但,难度令其深知结字构字之壼奥。于是,求其易,拙生焉!难易之间,或抄近路,即拙也,亦朴也,亦某种天才,被逼而出之天才生焉。当然,庸才惟多。拙而不易,扭曲变形,拓扑生焉。
心里长的草,手下生焉。
逸笔草草,草必有逸出意外者。
草与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嘻嘻,这个口号的反动,是颠倒了草与苗。不过,草,是某种秩序祸乱,有点儿市场经济的味道;只要苗,则往往是一种“计划经济”思维。苗之中,有点儿草,是必然的,必须的。杂草,乱草,那是生态之必然。苗,其实也是草,广义的草。草书之草,是混沌状态中的苗!是一个自由巿场中的“齐物论”意义上的生生不息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草。
“市场”有“看不见的手” ,草书家自己也看不见。但须感觉到,感觉到那种压不住的勃勃欲试的野性以及灵性的跃动,那是自发生长的秩序。
颜真卿正书,表面看,是“计划经济”,实质,其中蕴藏着书家的“看不见”的“手”,那是得心应手,是堂堂之阵,萧萧马鸣,是气质之雍容,是积健为雄之浑厚。总之,是一股浩然正气,虽千万人吾往矣,直养而无害的真体内充!这种浩然之气,其中必有掩抑不住的冲动,必有历经险难的困厄悲鸣,《祭侄文稿》中,那种狂乱,潦草,荒野,困苦,以及,重重命运重压下的生命情愫,凝结于行书之草意之中,不啻为用笔墨叩响之《命运交响曲》。
而狂草更以极端情态,将潦草疯长为具有侵略性的无调性乐章。
至于醉书,至于酒,那是另一个话题,却是狂草题中应有之义。酒后之狂乱,潦倒,迷狂,颓唐,飘……打翻的酒德酒品,酒在宴席上的弥漫性,身体上的弥散性,总之,酒的迷狂性,是草书的最根本的精神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