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爱,不完美的关系》作者:约翰 · 威尔伍德
“Sounds True”记者:塔米·西蒙
塔米·西蒙(以下简称“塔米”):约翰,你的新书名为《完美的爱,不完美的关系》,副标题是“疗愈心灵的创伤”——我对这个副标题尤其感兴趣,你用了单数形式(wound)来表达创伤,而不是复数(wounds)。我很好奇,你作为心理治疗师经历了许多不同的情侣,你认为这其中是否有一些主要的创伤,如果有的话,你会如何形容它们呢?
约翰·威尔伍德(以下简称“约翰”):是的,我认为基本上只存在一种创伤。我的意思是,你甚至可以用更极端的说法;这是一种简化的说法,但是所有的心理创伤根本上都是同一种,即关于爱的创伤以及与爱失去联结,这就是终极的创伤。
最近我有个朋友刚刚生下了一个宝宝,我经常带着宝宝出去玩,很明显,这个小宝贝充满了爱,它在宇宙中恣意游荡——让我们就从这儿开始说起:问题就在于人们(的心灵)是如此伤痕累累——我们的父母,周围的人们——他们与自己的心灵、天性的联系被切断了,也失去了清醒地觉知与他人关系的能力。但我们永远不会真的因此而受伤,我们以为自己不会被认出、被承认,无法被全然慈爱地了解。这些就是最根本的创伤。在那种情况下,孩子会休克,本质上是因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是如何去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甚至该如何去处理。孩子没有能力应付这些,他的神经系统完全处于未发展的状态,因而无法处理和了解任何类似的事情。所以我们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封闭自己,而这种封闭就使我们与自己的真实本性(比如爱,开放,觉知)失去了联结。这就是根本的创伤。我们最终感到孤立、对自己有些不满,这种情况尤其在现代文化里更严重,比起原始土著文化来说。我们最终觉得是自己有问题——我们事实上不值得被爱,我们本来的样子是不被欣赏的。这反而进一步重复了创伤,但最根本的创伤是与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联结。塔米:你能帮我解释一下第二点吗——首先我们是不是在婴儿时就感到与存在失去联结?这里我大概听懂了。然后第二件事——我们感到自己不值得被爱或对自己感觉很糟糕,这是怎么发生的?约翰:对一个孩子来说,它没有任何办法能理解为什么父母对自己的回应越来越少。当然原因是父母也有自己的问题和创伤,需要面对自己的生活。大多时候,父母已经尽力做了他们能做的——我们并非要责怪他们,不会的,我个人一定不会这样做。每个人尽力都做了自己能做的。但是对于孩子来说,当他不被陪伴和了解、没有充分地感受到联结,或是不被允许成为真正的自己时,就会形成一种受惊吓的系统模式,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孩子需要父母在身边——你的生存依赖着父母和照顾你的人。孩子并没有把责任推到父母身上,他不知道父母的局限,他们是做不到那样的。所以最终孩子长大了,他会认为:“是我的问题,我感觉不到被爱因为我不值得被爱。”这是孩子通常最明显的反应,事实上也是更安全的做法:比起去看见父母的缺陷,更愿意承认他们自己在某方面做错了,就像著名的心理学家谢丽尔男爵描述的效应:“一个孩子宁愿活在那样的世界里......现在我无法做到,我还没能拥有它。”但是总的来说,一个孩子宁愿把父母看做没有任何问题,让自己承担错误,而不是相反地认为父母错了。这样更安全,也更有有益健康。
塔米:现在我想象有一位家长听到了你说的话,她会说:“我不希望我的小宝贝像你说的那样受苦,受到惊吓然后责怪自己。我可以怎么做呢?”我们可以为下一代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吗?约翰:是的,你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底线就在于当你无法与自己开放的本性联结时,你处理关系的方式。让我们来谈谈爱的本质。爱的实质就是开放,在这种开放之中会有温暖产生。童年中,爱的两个面向被唐纳德·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 称为“扶持的环境”(the holding environment)。对孩子来说,这种环境的两个主要面向一是建立良好的联系——孩子在心理上、情感上都感受到联结、被关注。显然,他的身体需求也须要被满足,但通常这方面他们被照顾得较好。当孩子觉得与周围建立了联结,他就会放松,享受自己的存在。这就好比当你感到被爱,被在意,被关注的时候,内在的某些东西就放松了,好比“噢!”的一声。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是这样认为的,作为人类,我们需要一种“认同”。他的意思是,人类具有认同彼此的能力,帮助彼此确立为人的生命,建立人类诸如“开放性”的品质。所以,当你感到满足、被关注、周围很热闹时,你就是敞开的,这些并不是痛苦与折磨的来源。当你觉得没有被理解,基本的开放性就成了痛苦和折磨的源头。于是我们封闭起来,使自己不再敞开,这样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了。所以,如果父母能够尽最大努力地去理解、关注,允许孩子的存在体现出来,让他被举起来、被抱在怀里。这并不是说父母不能训练或训斥孩子(在必要的情况下,针对某些行为),但孩子确实需要被理解和关注。只有当孩子放松了,他才会敞开自己。联结感是扶持环境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很重要,即空间。换句话说,如果父母只是一味地与孩子建立联系却不给予他们任何空间,孩子也会受到创伤,这同样是有害的。孩子也需要空间,温尼科特把这叫做“自我运作”(going-on-being)。孩子需要有空间只是单纯地存在,并在这个空间里安住。现代家庭的问题之一就在于家长一直让孩子处于忙碌的状态,被各种活动占据。尤其当今社会里,我们有这么多技术的小玩意,孩子完全被激活了,被外在世界的技术产品吸引。然而关于孩子的成长和身心灵的健康,他们其实有足够的空间回到自己,单纯地感受自己,感受他们与生命的关系。在某些家庭中,孩子由于父母的忽视而被给予过多的空间,他们需要平衡这两个面向,既要有接触,也要有空间。空间是为了让孩子可以做他们自己,为他们提供支持。所以这就是一个家长可以做的,但是如果家长自己的创伤就摆在眼前,是他们生活的重心,这样就不太容易了。也就是说,家长因为习惯了生活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占据,一旦有了空间,反而感到恐慌。如果他们因此感到恐慌,就不会允许孩子有自己的空间。塔米:但是我很好奇——比如说有一个与自己内在建立了良好联系的家长,他的心灵是敞开的,知道从深处放松自己——你认为那个被你称为“心灵创伤”的最核心的创伤,是否仍会存在于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约翰: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想我会回答——既是,也不是。说不是,是因为在有些原生文化中,人们因为无人问津而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很显然,如果一个孩子成长中有许多和周围的联系和自己的空间,他的创伤就会小很多。不过这是从爱的角度考虑的。如果从觉知的角度考虑,大部分的孩子并不是一出生就能够认出自己的本性是爱和开放,他们还不具备这种能力。因此某种程度上说来,我们成长的过程都是与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联结的。现在来谈谈我们的文化。基本上,父母和文化并没有提供一个很好的扶持的环境。文化并不是扶持的环境。而由灵性智慧和大地的智慧所主导的原生态文化,对于孩子来说则是一个更加扶持的环境。所以,总的来说孩子一出生就带着某种基本的敏感和脆弱。这出自他们的开放,而当他们开放的天性没有被迎合、支持或允许时,就与开放性失去了联结。同时,也有某些原因造成了他们会逃避痛苦,封闭自己,做出拒绝和否定。另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是,当你观察地球上所有的人类和我们基于创伤衍生的行为时(进攻性、暴力、憎恨、嫉妒和其他的一切),请问它们的根源是什么?什么是人类的根本问题?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我和许多人的创伤打过交道,当然包括我自己的(大笑)。这些问题常常集中出现在六十至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群中,尤其是人们到了50或60岁时——事实上,所有之前没有解决的问题,都在这一阶段强烈地涌现出来了。人们会说:“现在我都60岁了,却仍在和我童年的生活打交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对此,我认为有一点非常简单但是很精准的分析就是,我们生是以不成熟的状态出生的。发育完全的人脑的大小所占人体的比例,甚至超过了其重量占人体的比例。比如和马比较,马的脑袋和身型比起来就很小。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马可以凭自己的腿站立,因为它的大脑出生时就已经相对发展完全,可以相对地以高水平运作起来。而人类出生时的大脑远远没有发展完全,为了能通过产道,初生儿的大脑必须要足够小。因此我们需要好几年才能靠自己的双脚站立。也就是说,我们事实上在儿童阶段是未发展完全的——我们的神经系统还没有能力去解决遭遇的一系列经验,尤其是那些痛苦的经验。我们无法对自己的经验加工处理,无法充分地将其消化吸收。所有这些经验都会被增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阴影”。所有孩童时期我们无法解决、处理、面对、甚至无法体验的事情,都会被储存在身体里,每当要面对这些未被处理完的事情,它们就引发某种个人的无意识状态。这些都是未被我们消化的经验。心理工作就是帮助你消化自己的神经系统无力消化的经验。人体的神经系统大概需要14年才能完全地发展。约翰:因为与大部分动物相比,我们的起点处于一种非常低的欠发展水平。塔米: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有的人到了五六十岁,开始处理童年时期的事情,然后问自己:“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仍然在为生命最初几年发生的事情上做工作?”但我认为你的意思是,这其实是正常、健康的发展阶段,是吗?约翰: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去消化以前未被关注、认知、感觉、理解的经验,我认为是健康的。如果可以做到如此,这会非常有益健康。但事实上通常的情况是,许多人在三四十岁的中年时期充满能量,积极地向外发展工作和成就,投身外界的活动。但是当你到了五六十岁,你的生命力开始衰退,外在的活动也无法在你生活中扮演以往的角色。所以你开始意识到这力量的衰退,然后有一段时间你会挣扎在以前从未面对和处理过的问题上: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你此时在做什么,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我认为这是很健康的发展,但人们通常把它当做失败或是低谷的表现。约翰:我认为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我们生活在如此美丽的星球上,它就像伊甸园一样,如此的美妙,它的丰富资源足以让我们世世代代健康地生活下去;但我也看见人们带着创伤寻寻觅觅,认为自己出了问题,因而想努力弥补空洞,这就导致了主宰着地球的所有疯狂的举动。所以,人们寻寻觅觅是因为感到内在的匮乏,这种无意识的、潜意识的匮乏感主导着我们,而我们通常弥补匮乏的方式,就是努力让自己更善良,成为更好的人,感到更安全——这样人们就有了昂扬的动力去占有,去主导,去掠夺。这是由一种补偿性的机制造成的,我把它称为“补偿性身份”(Compensatory Identity),接着会引导出一个决定——潜藏的就是“决策身份”(Decision Identity)——觉得我一定是哪里不对,但是我会去取得成就、去占有,或通过性、金钱、权力去努力弥补这种缺憾。所以这是很悲剧的,我们就是无法放松,享受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事实上必须不断地努力疗愈这种匮乏感,但却采用了一些非常扭曲的方式。塔米:你知道吗,约翰,我想和你讨论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所以让我试试能不能表达出我的几个主要观点。第一点是,你说一个孩子成长的的理想扶持环境既需要联结,也需要空间。但是你有一个有趣的观点(至少我想弄清楚,以确认我正确地理解了你的意思),即使作为成年人,我们也可以在宇宙的扶持的环境中放松下来,也许...
塔米:那么这和我们的童年有什么联系呢?希望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塔米:一个成年人怎样才能在这永久的扶持环境中放松下来呢?我们成年人如何才能从中得到疗愈,无论童年如何?
约翰:好的。其实这就是心灵的道路。这个过程就是在探索和发现我们如何被宇宙拥抱,你也可以说,被觉知拥抱。我们所有心理上的神经官能症都是由于行为和感觉受到限制,而行为和感觉是属于觉知范畴内的。所以,把注意力从识别一个问题——带着匮乏感的识别——转移到识别这种匮乏感的意识上:要做到,是一个很大的跨越。这样的治愈其实是去发现“觉知”才是终极的扶持环境,是终极的康复剂。觉知是最终的消化酶,帮助我们处理那些过去未消化的经验。所以它是心灵道路最核心的部分。塔米:哦,所以觉知就是扶持环境中的空间,那么关于“联结”呢?约翰:我们可以认为,联结的这部分也与心理工作联系紧密。我是说,它也在灵性的传统中。比如在佛教的密宗金刚乘中,有一整套的方法是用来处理情绪的,你通过觉知与情绪建立直接的联结,然后穿过它——仿佛把思想和情绪收回到觉知之中。所以联结也在发生,不仅仅是空间这部分。塔米:你可以稍微讲慢一点吗,或许给我们举一个例子来解释?约翰:好的。比如说现在我很愤怒。这是一个有难度的练习,并不是纸上谈兵就可以的,你会感觉到身体里的愤怒,然后把愤怒与任何精神上的阐释分离开来,不要对这份愤怒添砖加瓦,比如这种愤怒就是甲乙丙丁,就是证明某人做错了,或者我错了,全世界都错了,或者这个时机错了,我要去修正它,改变它,或者埋怨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所有的精神构建都是在阐释自己的情绪。所以我们要把它分离出来,认出它只是思维的形式,只是脑海中上演的故事,只是精神上的构建。
这样有助于我们把愤怒看成一种单纯的经验,不需要任何精神框架或主观阐释。把情绪分离出来非常重要。然后我们就可以直接体验愤怒的能量,仅仅是能量。恐惧只是能量,愤怒也只是能量,沮丧只是凝结的能量。这些情绪本质上都是“气”或能量,由于我们添加的故事情节和阐释而变得固滞,所以我们要把它们分离出来,单纯地与能量相遇。这仅仅是一股能量,我们事实上就可以安住其中,让杂念在那股能量中沉淀下来,不用贴上愤怒的标签,而是单纯地经验这种能量。大致地说来,过程就是这样。以上是用灵性的方法来处理情绪和创伤,另一种心理学上的方法可能稍微有些不同。它更倾向于用同样的方式来直接面对经验,但是让愤怒被“解压”(unpack)出来。面对它,感受它,承认它,然后允许它的存在,并深入进去探索——这愤怒是什么?我是对什么感到如此愤怒?但不要试着用头脑来分析,而是与这种感觉保持联结——这就是为什么联结是如此重要——与这种感觉直接联系起来,向它提问,它会开始自己向你展示答案——这种感觉是什么,它哪里被卡住了,哪里出了故障,它需要什么去解决那些问题。所有这些答案都始于对这种感觉的探索,一旦解压这种感觉,所有的原因都会显示出来。塔米:你知道吗,约翰,有趣的是,在我们的谈话中你一直在把心理学的方法和所谓的“灵性”方法结合在一起,当然还有你的工作内容。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是你如此著名、广受尊敬的原因之一,我很好奇,你有没有什么比喻可以形容心理工作和灵性工作是如何结合起来的?它们是不是像编织带一样地缠绕在一起呢,你怎么看的?约翰:我认为它们的关系既绝对又相对。我确信是可以用一些比喻来形容的,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大笑)......约翰:嗯,灵性工作是去探索我们究竟是谁,去发现它,让它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所以这是绝对层面的——我们绝对的本质,天性,每个人的本质是一样的。你可以称之为“第三本性”或者随便如何称呼它。但是心理学的工作更倾向于我们的相对本性,即我们受到限制的自我。而灵性的工作是处理不受限制的自我和本性。我想目前灵性工作的问题在于没有包含心理学的工作。人们通常会在灵性的道路上展露他们终极的本性,但实际上没有处理好相对层面的未解决的心理问题,这确实是我们文化中的问题。另一方面,你可能会彻底陷入自己受限制的本性中,一直在处理它,仿佛永远有需要解压和消化的问题。事实上,去做心理层面的工作是更加有帮助的。我工作的方式是从灵性的角度出发;心理层面的工作服务于灵性的发展。所以我认为两者是携手工作的。一个是处理相对层面的问题,而且“相对”这个词很有趣,因为它与“关系”一词有关(译注:英语中“相对”和“关系”分别对应“relative”和“relationship”,属于同根词)。约翰:有时候我会说相对层面的真相的确就是关系的真相,它与我们如何处理关系息息相关。比如,在超越二元性的教诲里,不存在自我和他人,一切都只是存在。这就好比跨越了自他分别的转换。但在真实的相对层面的生活里,也就是大多数人都在经历的关系中的生活,我们的生活自始至终是在与他人的关系里展现的,我们需要他人来的引导和承认,就像布伯说的,为我们指路——即便死之将至,我们仍需要他人的帮助。
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类某种程度上是完全彼此依赖的,尽管我们的终极的本性是独立的。我认为这就好比心理学和灵性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是完全的悖论,我们在不同层面探索自己是谁,有时这两者看起来完全相反,几乎是对立的。因而悖论就是,我们可以拥抱这两方面的真相,尽管它们看起来截然相反。我们最终的本性从一开始就是彻底的无条件的自由,而我们相对的本性是受限制的,被束缚在人际关系和其中的困扰或机遇之中。所以,从终极实相去看,我们都是完美的;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我们却又很混乱。这两者都是真实的。我想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人类就是行走着的悖论,而这本身是很健康的——我们是心灵与肉体的混合体,你也可以说是天与地的结合,无限和有限的结合,有形与无形的结合——所以我们的生命事实上就是一个从悖论中去学习宝贵的机会,然后展开它的奥秘。这个过程其实非常美丽,尽管在某些发展阶段中,我们可能觉得是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努力,仿佛走向了两个极端,但是我认为心理学和灵性在最终一定会很好的结合。塔米:约翰,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你所说的心理学工作和灵性工作的价值——这两者我们都需要。但我很好奇,你说到心理学的工作是服务于灵性工作的,意思是灵性工作的意义更为重要吗?约翰:是的,我会说灵性更具意义,但这不仅是解决个人的问题或消化过去的经验。否则就成了传统的心理治疗——只是用某种方法去治愈过去的创伤,治愈自己。但你仍活在过去中,你的身体里仍然保留着过去——这一点很重要,值得去处理。不过我想应该用另一个角度去看,这样的工作是为了某个目标服务的——我们在解压(相对的)自我,治愈创伤时,是为了能够完全地向生命、向宇宙、向完整的实相敞开自己,为了培养这种终极的开放性,因为我们在童年时期或关系中失去了开放性。这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在关系中我们失去了开放性,不再与之联结,只好封闭自己。所以心理学的工作是一种关系层面的、对话式的活动,它就发生在于他人的关系之中。事实上,我们可以学着向另一个人敞开自己,比如你的心理治疗师,或是和你一起工作的人。接着你要学会在这个过程中向自己敞开。这很好,不过还有下一步,在服务于心灵发展的过程中,这是为了向所有的情景和生命的所有面向完全地敞开,我认为这是心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完全地打开自己,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开放......直到向死亡敞开自己,谁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呢?我们必须抱持开放的观点,超越“我不知道”的态度。不过“我不知道”的态度正是心灵发展的推动力。塔米:现在我有个问题,很想听听你的看法。随着你的谈话,我对自己过去几十年所做的心理工作升起深深的感激心,我和许多卓越的治疗师密切地合作过,无论是和司里的同事或是其他朋友,他们都说:“塔米,这是很少有的机会,你可以得到这样的心理治疗。”那么其他的人呢,他们如何能得到你所描述的关系的疗愈?你是否觉得可以让这些治疗方法变得更加普及和大众化?约翰: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是的,我的心理学导师尤金·简德林(Eugene Gendlin)其实在很早以前的60年代就开始这样做了。他发起了一个叫做“改变”(Changes)的项目,人们只是相聚在一起,用他发展出的一种特殊而专门的办法来和彼此探索,那儿没等级制度,很自由。所以我认为,当人们意识到心理工作的重要性时,应该有一种方式能让他们聚在一起,创造出某种团体——我的意思是,每个社区都应该有一个小小的社区中心,人们至少可以在那里相聚、集会、一起开展工作,可以是以小组为单位,或是两两组队,或是轮流。当然,加上一些必要的培训,就更好了。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我想如今的主要问题就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孤立,但却没有什么团体,人们只是各自沉浸在高科技的小玩意儿里,所以让心理工作大众化非常有意义,其实灵性的团体也应该如此。我最近跟随一位西藏的老师做了一些训练,我们一起试着向外界敞开大门。我们有一个静修中心,我们试着开放一天让人们来做一些心理工作。我想这也非常重要,心理工作不需要被神秘化。当然在有些极端的精神病理学案例,大量的训练和知识是必须的。不过一般情况下,人们的神经系统运作正常,完全可以在没有大量专业支持的情况下互相帮助。掌握一些基本的训练工具是必要的。我们如何大范围地开展疗愈的工作,使之成为文化的一部分?传统文化里有其他的方式——比如萨满教的仪式等等。塔米:我想暂时回到关系的话题,你提到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去理解在关系中早期发生的创伤,然后在关系中疗愈——塔米:你在Sounds True所录制的一期节目叫做“有觉察的关系”(Conscious Relationships)。我好奇的是(也许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我们谈到的核心创伤的疗愈,是否有可能发生在开放的关系中,还是你认为深刻的疗愈只能发生在有承诺或是严峻考验的关系之中?这是否也包括了一夫多妻的状况呢,既然你已经和许多夫妻一起工作过,你的看法是怎样的?约翰:嗯,我很快就会回答你的问题,不过在此之前,基本的一点就是, 许多关系中的疗愈未必要发生在心理治疗的场合中,很多疗愈都可以在与另一个人的亲密关系中发生。当然处理亲密关系是需要一些帮助的,不过关系的疗愈具有很强烈的效果——关系是唤醒你过去创伤的最有力的方式。它不可避免地会把创伤全部掀开(大笑)。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它恰恰让你忆起你在哪方面是封闭的、你在另一个人身上所有的投射、你所有的自我匮乏感,以及其他的一切——全部都会在关系中暴露出来,所以关系是处理一个人的心理和无意识状况的很好的工具。现在回到你的问题。我个人确实觉得——当然我不会做出绝对的论断,因为我自己最终无法做到如此——仅就个人经验来看,我发现多元的或一夫多妻关系的难处在于,这无疑会暴露出创伤,但通常还会很大程度上地重复伤害他人。我不知道是否这一定会发生,但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如果我要去追求那样的关系,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遭遇很多痛苦。我猜想是有人在这样做,或许他们会收获不一样的结果。不过我认为许多人真的在这样的关系中再次遭遇了创伤,尤其是当你害怕被抛弃时。通常童年期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当你感觉不到联结时——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爱的联结——这会产生不同程度因被抛弃而导致的创伤和惊吓。因此,如果没有任何承诺,没有一个装载承诺的容器——有时我觉得承诺的关系就好比一个炼金炉,你封起了炉子,准备在炉子里面展开工作。我不能绝对地说,这对于任何人都会永远适用,因为有人曾写信给我:“你似乎更倾向于一夫一妻制,朋友,我大半辈子都处在开放的关系中,这其实好极了,我真的从中学到了很多。”所以我尊重这种可能性——我想这是可能的,因为确实有人告诉我,这种关系对他们有效,但我想这也会非常具有挑战性。塔米:所以,一段“有觉察的关系”是否有一些必须满足的条件呢?关于这个讲法“觉察中的关系”,你认为怎样的情侣才称得上是在发展如此的关系,他们需要向彼此做出怎样的承诺,才可以说:“啊,这是一段有觉察的关系”?约翰:首先,我认为基本的一点就是,情侣是在携手同行的,他们需要共同发展出对关系的愿景。他们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性,为了让彼此感到安全,或是照顾对方——这些是一部分——但是应当培养出一种更宽广的视野,明确这段关系的目的、其精神上的本质以及最终的、灵性的目标,这样他们才能够拥有长远的视野,去善用关系中出现的困难。关系中总会出现各种困难的,越是牢固的关系,越是会有许多挑战。关系越牢固,我们越能感到与对方深深的联结,同时它也会让我们所有的阻碍暴露出来,两方面是同时进行的。因此我们需要某种愿景和承诺去对这些经验下功夫,我们要觉知当下,攻克这些阻碍,要敞开自己,面对阻碍,谈论它,表达它...这些都是为了实现最终的爱和开放。所以我认为愿景非常重要,也许是最重要的。这就好比要形成一个意图,它在生活中如此必不可少。我们也需要一些交流的工具,可以用一些基本的方法来做情侣间的交流,用一些很简单的方式去真正地倾听对方。说到这,很重要的一点是要与对方“频率一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但我们通常在童年并没有体验过。比如说有时候我知道我的母亲很爱我。她十分慈爱,却总是和我的频率一点也不一致,这很有趣(笑)。所以“频率一致”某种程度上是超越爱的,它是一种去适应他人的能力,是对自己和他人内心发生的事情敏感、敏锐地觉知。所以当我与我的同伴频率一致时,我关心他们,想了解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我会提合适的问题,我很感兴趣地倾听他们,我想知道他们的状态如何,希望他们能和我分享这些过程,这样我就更理解他们了,与他们更深地联结在一起,也更明了我与他们的关系。这也对我有益——一旦我让自己与其他人频率一致,我也可以让自己处于和谐之中,与他人分享我的状态等等。这种分享彼此状态的过程,是发展道路上非常非常重要的部分。
同时也要能够真正地倾听他人。倾听——我认为这是非常神圣的事情:是一种臣服,仅仅是去听、去接纳。它是开放的另一种说法,学习真正地倾听,也学着说出你内心真实的感受。我是说,这些行动真的非常有力量。塔米:既然你的工作和这么多的情侣打过交道,我想知道一些在你的治疗师办公室里的“内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点好奇,你是否发现情侣们出的问题有某种模式?比如说,有没有这样一些核心的模式呢,好比:“啊,对了,问题就出在这儿”?约翰:是的,首先就是抱怨,绝对的。你知道吗,抱怨也是来自于创伤——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与童年照顾我们的人的相处之中,我们经验了大量的痛苦和折磨,因此产生了不同层次的被压抑的愤怒、失望等。在我的书中(Perfect Love, Imperfect Relationship,《完美的爱,不完美的关系》),我把关系里的这种状况描述为,视另一方为“糟糕的对方”(the bad other)。所以这个糟糕的对方就是那个没有好好爱我的人,他/她没有真正地懂我,不明白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们无法通过父母来体验这种“糟糕的对方”的感觉,因为我们需要被他们照顾,所以要把他们看成是完美无缺的。我们的一切都依赖于他们,所以把他们看成没有错,而怪罪自己,这是求生和获得安全感的方法之一。不过相比而言,这样做的阴影就是,我们会隐藏着对他人的不满和怨恨。在书中我就此深入地谈过,关于路怒症(驾驶人因不耐烦前车或不满抢道而引起的愤怒 )这样的现象是怎么来的?这是完完全全的投射——某人在交叉路口截了你的路,然后你会突然大发雷霆,从车里冲出来,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朝对方开枪,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当人们没有公正地对待你时,你迅速地产生了“糟糕的对方”的投射。也许因为别人心不在焉,也许是餐馆里的女服务员今天的心情糟透了,他们没能把自己的频率调到与你这位顾客一致,而你瞬间就爆发出狂怒。从现实生活看,这实在是很荒谬;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可以理解这一点,事实上我们是把他人投射成了“糟糕的对方”。所以在关系中,这就会带来抱怨。我总是抱怨我的伴侣,因为我在这段关系里的感觉不是那么好。关系好比海浪,总是起起落落。所以关系的海浪,生命的海浪就是穿梭在高潮和低谷之间,在底端你可能觉得这段关系很无趣,你再也感受不到那种联结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毫无激情,通常你会认为,这是因为我的伴侣没有做好——他们没有为我提供足够的刺激来让我感受到热情、昂扬激动,没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气息。人们总是倾向于眼光放在他人身上,觉得别人有问题,全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人们总在寻找派别来编造一些错误,然后以道德伦理的名义形成某种政治基础,等等。这就是根本的问题,是我在反反复复的关系中看到的,最基本的问题。因此有时候与情侣的工作反而容易一些,因为他们相对比较开放和灵活。我可以帮助他们看见问题,调整自己的方向,而不是让对方承担错误。比如说:“敞开现在的自己,感受自己的脆弱——如果我在关系中感觉不到活力,那么是我的内心哪里出了问题?我内心的什么部分被触动了?也许我触动了自己的冷漠、麻木,也许我触动了自己的匮乏感”,与这种感觉共处,这就是敞开自己的开始。但是有些情侣是如此沉迷于怪罪对方的游戏,有些却在其中成长着。我不知道,出于某些原因,他们的(心理)结构如此,有些情侣很难从中摆脱,非常困难。塔米:你在《完美的爱,不完美的关系》中谈到了“埋怨”,我们是如何执着于埋怨的,对某些人来说,要百分之百地放下埋怨非常困难,也许这些(情绪)积累得太久了。你也在书中分享了你自己的经验,谈到你处理自己对母亲的埋怨的过程。我好奇的是,要放下这些陈旧的过去为什么如此困难?我也很好奇,关于这一点,你在自己的人生有何体悟?约翰:好的,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想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有道理的:我的全部的自我意识——即防御性的自我,童年时为了生存、防御和自保而产生的自我——我只是惭愧地发现,我的全部自我意识其实只是建立在埋怨的基础上。它的核心其实就是埋怨,自我围绕它建立起来。认识这一点真的令人感到谦卑,你会惊叹,喔,它竟然塑造了整个人格的结构。这并非适用于每一个人,但对许多人来说的确如此。你知道,我经历了一长串的历程去原谅我的父母,去理解他们的创伤是什么,他们的联结在哪里被切断了,为什么他们不能......最终我的结论是,人们其实别无选择,只是被无意识模式所驱使,所以根本上这并非他们的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只是我们都在努力成为真正的人,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要有觉知地在身体里居住着,这身体里蕴藏着一切的感觉和思想,还要试着在这巨大的挑战里,以清醒的方式运作(笑)。所以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主要说来。约翰:嗯,如果只从现实生活里讲起,其实这发生在我母亲快要去世的时候。突然之间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哦,她就要走了。哦,我其实很在意她。哦,我只想在她身边陪着她。”这让我更能敏感地体会到她当时的痛苦。我开始看见母亲所有美好的品质,其实我还回家翻出了许多她二三十岁时的老照片,做成了一个剪贴簿。当你意识到某个人真的要去世了,一切都真实而清晰,这就是当时我遇到的境况。所以,她的死亡和死后的事,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疗愈的过程。塔米:好吧,约翰,最后问一个总结性的问题。在谈话中,我一直在听你描述我们最核心的创伤,大多数人以各种各样的埋怨来回应,要放下埋怨有多么困难,需要多久,以及放下的整个过程。我感到对你为我们展开的这幅心灵地图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这对我确实很有意义,我还意犹未尽:“喔,原来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来疗愈最核心的创伤,比起我年轻时候所以为的,这真的是困难多了,也复杂多了。”疗愈心灵的核心创伤这一过程,看起来要花不少时间和心力,你如何看待这样的深度和复杂度?约翰:好的。一方面我必须诚实地承认,在我的人生中也有许多次感到有点泄气,我对自己说:“这太荒唐了,这条路是无止尽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些灵性传统认为,路途的本身就是目标。旅程本身就是。我们的问题之一,就是总认为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去治愈一切、修复一切,让自己成为彻底开放、觉悟的人。这样做的弊端就是,我们于是便努力地达成目标,而目标就和过程本身分离了。沿途要学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就是道路本身——旅途即是目标,旅途即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取得进展的方式,就是去了解业力的无意识作用、被局限的物质世界,以此为契机让自己更加开放。这就是我们在这个地球上要做的事。人类就是宇宙不可思议的实验,努力将物质和灵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结合在一起。我们就是这个实验,我们的生命就是实验。旅途的本身就是要学习欣赏沿途的风景,享受过程,学习如何在一切经验之中活出爱,这才是最终我们要实现的——我必须承认,这对我也是一个挑战。在人类所有的经验中,活出爱——爱的友善,爱的理解,爱的慈悲,爱的体贴,爱的开放——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所以我们并不是为了实现圆满的目标而不得不修正一切,而是要把爱带入所有的创伤之中,带入这些不完美却充满人性的方方面面里。人类是如此敏感而脆弱,并且天性开放,能够对事物产生深刻的感受。因此,我们越是能够觉知,向自己的局限和痛苦敞开,就越能发展出开放和爱。我们的爱就是这样得到发展的。事实上,爱并非仅仅如此——在书中我称之为“绝对之爱”(Absolute Love)。绝对之爱是我们爱的天性,从心中或宇宙中散发出来,它一直存在着。这当然非常伟大,但要把绝对之爱带入人类相对的层面里,其中的痛苦、创伤、自我结构,所有这些黑暗的角落里——这才是身为人类真正要走的路。一旦我们不再把快乐和修复一切当成目标(它只会大大地阻碍旅程),这就会是一条美丽的路。塔米: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很高兴我们在结尾时强调了它。我想我们的文化总是在强调某个快乐的结果,甚至当你说出“疗愈”这个词的时候——疗愈心灵的创伤,就仿佛这是需要花些时间的,是吗?约翰:是的。疗愈创伤最终意味着疗愈你和创伤的关系,所以你不会再拒绝它、评判它或是逃避它。这才是真正的疗愈。我想所有的创伤都是会跟着我们的,以某种形式的敏感跟着我们——生活中你会对某些事很敏感,它挥散不去,但是我们可以疗愈与这种敏感的关系——最终,并不是为了要让所有的经验都被快乐占据。我认为这更像是拥有一种幸福(well-being)的意识,平等地看待快乐和不快乐的经验。在爱和觉察中经历一切,这会带来一种超越传统快乐的幸福感。塔米:我正在访问的是约翰·威尔伍德,他和Sounds True录制了一期节目叫做“有觉察的关系”,其中我们探索了自身的无意识和灵性真正向往的关系。约翰,谢谢你来到我们的节目(Insights at the Edge)。(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