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生活的激流向前奔腾” | 纪念巴金诞辰120周年

2024-11-26 19:53   江苏  

今天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

巴金先生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贯穿中国现当代文学,影响巨大。他的“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寒夜》《憩园》《随想录》等新文学的经典作品,以及他“把心交给读者”的崇高品格,深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自1951年建社伊始,我社就致力于巴金作品的编辑出版工作。70多年来我社整理出版了大量的巴金作品集及单行本,出版的14卷本《巴金文集》、26卷本《巴金全集》、10卷本《巴金译文全集》,以及从1953年起自始至终拥有独家版权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等经典作品,深受读者喜爱,获得业界好评。

26卷本《巴金全集》

70多年来,我们社的几代编辑与巴金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社著名编辑王仰晨为编辑26卷《巴金全集》和10卷《巴金译文全集》付出了巨大心血,他与巴金先生彼此往返的书信多达300余封。巴金先生给王仰晨的信件最后结集成了一本书:《巴金书简——致王仰晨》。

巴金先生和编辑王仰晨

《巴金书简——致王仰晨》

我们调配社里优秀的编辑力量,动员国内外最顶尖的巴金研究专家、学术力量,秉着“十年磨一剑”的工匠精神,打造的一套全新的代表新时代巴金研究学术水平的30卷32册《巴金全集》,即将在年底隆重推出。

同时,我社今年已经推出了“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随想录》《往事与随想》等巴金诞辰120周年纪念版图书,为广大读者奉献一部又一部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精品力作。

让我们一同跟随巴金先生写于1980年12月14日的《关于<激流>》一文,走进一百多年前“激流”汹涌的年代,感悟那一代青年的悲欢喜乐。


《关于<激流>》

巴金 / 文

在退回来的信件中我发现了三封大哥的信,最后的一封是一九三○年农历三月四日写的,前两天翻抽屉找东西我又看见了它。在第一张信笺上我读到这样的话:

《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书。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我现在向(你)鞠躬致敬,希望你有余暇把他(它)写成罢,怕什么!《块肉余生述》若(害)怕,就写不出来了。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这中间我受过多少血和火的磨练,差一点落进了万丈深渊,又仿佛喝过了“迷魂汤”,记忆力大大地衰退,但是在我的脑子里大哥的消瘦的面貌至今还没有褪色。我常常记起在成都正通顺街那个已经拆去的小房间里他含着眼泪跟我谈话的情景,我也不曾忘记一九二九年在上海霞飞路(淮海路)一家公寓里我对他谈起写《春梦》的情景。倘使我能够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那里埋着多少大哥的诉苦啊!

1929年,巴金与大哥李尧枚摄于上海

为我大哥,为我自己,为我那些横遭摧残的兄弟姊妹,我要写一本小说,我要为自己,为同时代的年轻人控诉,伸冤。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回国途中,在法国邮船(可能是“阿多士号”,记不清楚了)四等舱里,我就有了写《春梦》的打算,我想可以把我们家的一些事情写进小说。一九二九年七、八月我大哥来上海,在闲谈中我提到写《春梦》的想法。我谈得不多,但是他极力支持我。后来他回到成都,我又在信里讲起《春梦》,第二年他寄来了上面引用的那封信。

……

过了不到一年,上海《时报》的编者委托一位学世界语的姓火的朋友来找我,约我给《时报》写一部连载小说,每天发表一千字左右。我想,我的《春梦》要成为现实了。我没有写连载小说的经验,也不去管它,我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先写了一篇《总序》,又写了小说的头两章(《两兄弟》和《琴》)交给姓火的朋友转送报纸编者研究。编者同意发表,我接着写下去。我写完《总序》,决定把《春梦》改为《激流》。故事虽然没有想好,但是主题已经有了。我不是在写消逝了的渺茫的春梦,我写的是奔腾的生活的激流。《激流》的《总序》在上海《时报》四月十八日第一版上发表,报告大哥服毒自杀的电报十九日下午就到了。还是太迟了!不说他一个字不曾读到,他连我开始写《激流》的事情也不晓得。按照我大哥的性格和他所走的生活道路,他的自杀是可以料到的。但是没有挽救他,我感到终生遗憾。

我当时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电报是下午到的,我刚把第六章写完,还不曾给报馆送去。报馆在山东路望平街,我写好三四章就送到报馆收发室,每次送去的原稿可以用十天到两个星期。稿子是我自己送去的,编者姓吴,我只见过他一面,交谈的时间很短,大概在这年年底前他因病回到了浙江的家乡,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激流》从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八日起在《时报》上连载了五个多月。“九· 一八”沈阳事变后,报纸上发表小说的地位让给东北抗战的消息了。《激流》停刊了一个时期,报馆不曾通知我。后来在报纸上出现了别人的小说,我记得有林疑今的,还有沈从文的作品(例如《记胡也频》),不过都不长。我的小说一直没有消息,但我也不曾去报馆探问。我有空时仍然继续写下去。我当时记忆力强,虽然有一部份原稿给压在报馆里,我还不曾搞乱故事情节,还可以连贯地往下写。这一年我一直住在宝光里,那是一幢石库门的二层楼房。在这里除了写《激流》以外,我还写了中篇小说《雾》和《新生》以及十多个短篇。起初我和朋友索非夫妇住在一起,我在楼下客堂间工作,《激流》的前半部是在客堂间里写的。“九·一八”事变后不久索非一家搬到提篮桥去了,因为索非服务的开明书店编译所早已迁到了那个地区。宝光里十四号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个给我做饭的中年娘姨。这时我就搬到了二楼,楼上空阔,除了床,还有一张方桌,一个凳子,加上一张破旧的小沙发,是一个朋友离开上海时送给我的,这还是我头一次使用沙发。我的书和小书架都放在亭子间里面。《激流》的后半部就是在二楼方桌上写完的。这中间我去过一趟长兴煤矿,是一个姓李的朋友约我同去的,来回一个星期左右。没有人向我催稿,报纸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是形势紧张,谣言时起,经常有居民搬进租界,或者迁回家乡。附近的日本海军陆战队随时都可能对闸北区来一个“奇袭”。我一方面有充分时间从事写作,另一方面又得作“只身逃难”的准备。此外我发现慢慢地写下去,小说越写越长,担心报馆会有意见,还不如趁早结束。果然在我决定匆匆收场,已经写到瑞珏死亡的时候,报馆送来了信函,埋怨我把小说写得太长,说是超过了原先讲定的字数。信里不曾说明要“腰斩”我的作品,但是用意十分明显。我并不在乎他们肯不肯把我的小说刊载完毕,当初也并不曾规定作品应当在若干字以内结束。不过我觉得既然编者换了人,我同报馆争吵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就送去一封回信,说明我的小说已经结束,手边还有几万字的原稿,现在送给他们看看,不发表它们,我也不反对。不过为了让《时报》的读者读完我的小说,我仍希望报馆继续刊登余稿。我声明不取稿酬。我这个建议促使报馆改变了“腰斩”的做法,《激流》刊载完毕,我总算没有辜负读者。少拿一笔稿费对我有什么损害呢?

《家》以《激流》之名在《时报》连载

《激流》就这样地在《时报》上结束了。但是我只写了一年里面的事情。而我在《总序》里却说过:“我所要展开给读者看的乃是过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图画”,时间差了那么多!并且我还有许多话要说,有好些故事要讲,我还可以把小说续写下去。我便写一篇《后记》,说已经发表的《激流》只是它的第一部《家》,另外还有第二部《群》,写社会,写主人公觉慧到上海以后的活动。我准备接下去就写《群》,可是一直拖到一九三五年八、九月我才开始写了三四张稿纸,但以后又让什么事情打岔,没有能往下写。第二年靳以到上海创办《文季月刊》,我为这个刊物写了连载小说《春》,一九三九到四○年我又在上海写了《春》的续篇《秋》。我为什么要写《春》和《秋》以及写成它们的经过,我在《谈自己的创作》里讲得很清楚,用不着在这里重复说明了。这以后《家》、《春》、《秋》就被称为《激流三部曲》。

……

《家》手稿之一页

我在前面说过,我刚写完第六章,就接到成都老家发来的电报,通知我大哥自杀。第六章的小标题是《做大哥的人》。这不是巧合,我写的正是大哥的事情,并且差不多全是真事。我当时怀着二十几年的爱和恨向旧社会提出控诉,我指出:这里是血,那里是尸首,这里是屠刀。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有不少的冤魂在我的笔下哭诉、哀号。我感到一般强大的精神力量,我说我要替一代人伸冤。我要使大哥那样的人看见自己已经走到深渊的边缘,身上的疮开始溃烂;万不想大哥连小说一个字也没有能读到。读完电报我怀疑是在做梦,我又像发痴一样过了一两个钟头。我不想吃晚饭,也不想讲话。我一个人到北四川路,在行人很多、灯火辉煌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住在闸北的三年中间,我吃过晚饭经常穿过横浜桥去北四川路散步。在中篇小说《新生》里我就描述过在这条所谓“神秘之街”上的见闻。

1933年冬,巴金摄于北平圆明园遗址

我的努力刚开始就失败了。又多了一个牺牲者!我痛苦,我愤怒,我不肯认输。在亮光刺眼、噪音震耳、五颜六色的滚滚人流中,我的眼前不断出现我祖父和大哥的形象,祖父是在他身体健康、大发雷霆的时候,大哥是在他含着眼泪向我诉苦的时候。死了的人我不能使他复活,但是对那吃人的封建制度我可以进行无情的打击。我一定要用全力打击它!我记起了法国革命者乔治·丹东的名言:“大胆,大胆,永远大胆!”大哥叫我不要“怕”。他已经去世,我更没有顾虑了。回到宝光里的家,我拿起笔写小说的第七章《旧事重提》,我开始在挖我们老家的坟墓。空闲的时候我常常翻看大哥写给我和三哥的一部份旧信。我在《家》以及后来的《春》和《秋》中都使用了不少旧信里提供的材料。同时我还在写其他的小说,例如中篇《雾》和《新生》,大约隔一星期写一次《家》写的时候我没有遇到任何的困难。我的确感觉到生活的激流向前奔腾,它推着人物行动。高老太爷、觉新、觉慧这三个主要角色我太熟悉了,他们要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斗争,或者作威作福,或者忍气吞声,或者享乐,或者受苦,或者胜利,或者失败,或者死亡……他们要走自己的路,我却坚持进行我的斗争。我的最大的敌人就是封建制度和它的代表人物。我写作时始终牢牢记住我的敌人。我在十年中间(一九三一到一九四○年)写完《激流三部曲》。下笔的时候我常常动感情,有时丢下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大声念出自己刚写完的文句,有时叹息呻吟、流眼泪,有时愤怒,有时痛苦。《春》是在狄思威路(溧阳路)一个弄堂的亭子间里开了头,后来在拉都路敦和里二十一号三楼续写了一部份,最后在霞飞路霞飞坊五十九号三楼完成,那是一九三六到一九三七年的事。《秋》不曾在任何刊物上发表过,它是我一口气写出来的。一九三九年下半年到第二年上半年,我躲在上海“孤岛”(日本军队包围中的租界)上,主要是为了写《秋》。人们说,一切为了抗战。我想得更多,抗战以后怎样?抗战中要反封建,抗战以后也要反封建。这些年高老太爷的鬼魂就常常在我四周徘徊,我写《秋》的时候,感觉到我在跟那个腐烂的制度作拚死的斗争。在《家》里我的矛头针对着高老太爷和冯乐山;在《春》里我的矛头针对着冯乐山和周伯涛;在《秋》里我的矛头针对着周伯涛和高克明。对周伯涛,我怀着强烈的憎恨。他不是真实的人,但是我看见不少像他那样的父亲,他的手里紧紧捏着下一代人的命运,他凭个人的好恶把自己的儿女随意送到屠场。

《春》手稿之一页

《秋》手稿之一页

当时我在上海的隐居生活很有规律,白天读书或者从事翻译工作,晚上九点后开始写《秋》,写到深夜两点,有时甚至到三、四点,然后上床睡觉。我的三哥李尧林也在这幢房子里,住在三楼亭子间,他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从天津来的。第二年七月我再去西南后,他仍然留在上海霞飞坊,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我回上海送他进医院,在医院里他没有活到两个星期。他是《秋》的第一个读者。我一共写了八百多页稿纸,每次写完一百多页,结束了若干章,就送到开明书店,由那里发给印刷厂排印。原稿送出前我总让三哥先看一遍,他有时也提一两条意见。我五月初写完全书,七月中就带着《秋》的精装本坐海船去海防转赴昆明了。我今天向一些年轻朋友谈起这类事情,他们觉得奇怪:出版一本七八百页的书怎么这样快,这样容易!但事实毕竟是事实。

1925年7月,巴金与三哥李尧林在南京合影

本文选自《家》(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





文转载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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