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剧照
2024年热播剧集《繁花》中见证了主人公爱情的13路公交车,以及终点站曹家渡的昔日风情,唤醒许多老上海的记忆,也让外地观众记住了这个曾经历“繁花”岁月的旧街区。
“一九八八年的沪西曹家渡,万航渡路、长宁路、长宁支路,围出一只三角形,以街心岛为圆心,辐射出去五条马路,像一只五角星,张牙舞爪,扑朔迷离……”
“我刚搬到曹家渡那年,王菲还叫王靖雯,小虎队正青春年少,小马哥在录像带里出生入死。苏州河畔,有栋孤零零的六层楼房。我天真地以为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著名作家蔡骏就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成长岁月。他在三十年后创作的小说中写道:“在我的童年里,曹家渡是个无所不有的国度,既有圣人,也有疯子。”
蔡骏以曹家渡为文学地标创作的六篇小说,近日结集为《曹家渡童话》一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这位曾凭借《荒村公寓》《蝴蝶公墓》《地狱的第19层》《谋杀似水年华》《天机》等惊险诡异、悬念迭起的作品,赢得华语世界万千读者喜爱的“中国悬疑小说第一人”,跨越类型文学与纯文学的边界,用这部新书完成了又一次突破和蜕变。
蔡骏2016年秋天创作小说《猫王乔丹》的过程中,“曾经的‘沪西五角场’,三区交界的神奇地带,从三官堂桥通往中山公园后门的农贸市场,夏日苏州河水面上的油腻波光,神秘五角星似的五岔路口,贴着手绘海报的沪西电影院,三角形街心岛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战列舰模型”,关于曹家渡的记忆片段无意中被激活。
《猫王乔丹》发表后,他转而投入其他创作计划,直到2020年为了写作小说《戴珍珠耳环的淑芬》,再一次潜入个人记忆的博物馆中,用飞恣的想象力,复原三十年前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与细节,雕刻、打磨、上色,使其褪去光阴的包浆、重新缤纷浓烈起来。
2022年至2023年,《饥饿冰箱》《断指》《火柴》《鲁先生传》,一篇篇个人气质浓烈的小说先后完成,一个全新的小说序列也酝酿成型。
蔡骏将这组小说命名为《曹家渡童话》,小说集后记中写道:“这六篇小说构成一个小小的曹家渡宇宙,但又远不至于曹家渡的百科全书,仅仅存在于1988年到1992年之间,一幅幅早就不见了写生对象的风景画,一半来自个人岁月的流逝和内心的回望,一半来自时代剧变和面目全非的故乡。”
《曹家渡童话》插图,杜凡绘制
《曹家渡童话》一书中灌注了蔡骏的成长记忆,六篇小说如六则成人童话,属于每个曾是孩童的成年人,也像一张张泛着奇异光芒的老照片,承载了二十世纪末上海的旧日光影。如作家马伯庸在本书推荐语中评价的:“地域风采与童趣故事的完美结合,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寻得一处裂隙,为我们剖开一个新奇而熟悉的世界。”
本书所收录作品中,能清晰辨认出蔡骏擅长驾驭的悬疑、奇幻等元素。《猫王乔丹》里,“我”一直在追寻那只名叫“乔丹”的曹家渡猫王:“寻找一只猫,可能是一只成精的猫,就像破一桩离奇的杀人案。我必须如名侦探那样小心翼翼。”《饥饿冰箱》的故事始于一台发出异响、疑似闹鬼的冰箱:“起先像个老爷叔自说自话,然后油锅炒菜,油烟机开到最高档。黄酒混了白酒味道。”《断指》中,少年蔡骏竟变身为小木匠剁掉的手指头,开启一场“手指头历险记”,潜入苏州河的淤泥之下,横穿整个上海的下水道,窥探到人们见不到的隐秘世界。
在《曹家渡童话》中,蔡骏充分施展他的叙事魔法,将悬疑、奇幻等元素与细密的写实叙事融合起来,产生了虚实交织的无穷魅力。正因为这样的艺术创新,书中多篇作品发表后入选年度选本与排行榜。其中《火柴》获得《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短篇小说,授奖词评价他的写作“激活记忆,重组时空,为属于一代人的现实经验赋予了新的历史感”。不仅如此,在获得《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的小说《鲁先生传》中,蔡骏更巧妙设计,让初中语文老师鲁先生的命运,与鲁迅先生名篇《藤野先生》《祝福》《社戏》等形成了互文,个人经验的书写由此具有了更深的寓意:“至今,仍有许多人生活和工作在彼处,沉默地度过这一时代的每个春秋,它可以叫曹家渡,也可以叫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地名。曹家渡是我的童话,也是庶民的史诗。” 蔡骏用他的方式向现代文学的传统致以敬意。
《曹家渡童话》插图,杜凡绘制
长期关注蔡骏创作的评论家杨庆祥注意到:“蔡骏最近几年的写作有一种历史意识的觉醒,故事不再仅仅是奇观,而是历史、命运和生命经验的综合体。从《春夜》到《曹家渡童话》,蔡骏重写了一代人的上海故事。”在《曹家渡童话》中,少年的冒险与迷梦,串联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系列标志性的社会事件与历史脉动。就像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不断挖掘关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记忆一样,蔡骏也尝试通过激活个人记忆甚至呈现“脑袋里的怪东西”,唤醒上海这座城市的“魂灵头”。
曾有评论这样分析蔡骏小说在城市书写上的创新:“以往熟知的上海,除却《子夜》式的史诗风格,大多聚焦在传奇与世情的表达上,无论张爱玲、王安忆、陈丹燕、李肇正、金宇澄,还是夏商、周嘉宁、张怡微,都显示了不同侧面的都市特征、里弄风情。如果说他们看上海,是行走在马路上、弄堂里,坐在车子里、房子里、酒吧、咖啡馆、图书馆,或站在舞台上。那么,蔡骏更像是尼尔斯骑在鹅上。那一座座房子在漂流,在燃烧,一条条马路呼出空气。蔡骏的上海更轻盈,而又那么真实。”
精彩试读
◎在沪西曹家渡,我也可以看见两个先生,一个是鲁先生,还有一个是鲁迅先生。鲁先生也可以劈成两个人,一个在课堂上用绍兴普通话催眠学生子,还有一个藏了玻璃窗背后偷看对面书报摊上春光。
◎鲁先生放下作文本,浑浊的双眼盯了我,像一匹衰老的狼。我的同学们呢,都是一匹匹饥肠辘辘的小狼,或是从闰土的钢叉下逃生的“猹”,伸长了头颈要看我即将遭受的惩罚,轻则立壁角,重则打手心。我是低了头准备好“咔嚓”一声,却听到鲁先生说,蔡骏同学,文章写得蛮好,蛮好。
◎鲁先生说,蔡骏同学,你好像没朋友,也不大跟人讲话,按照绍兴人讲法,便是一个“独头”,也是一个不响的人……但你在心里头响,在作文里响,好像闷在搪瓷杯里的炮仗。
◎我总是想起鲁先生的手——当这只手还属于五岁的男小囡,就被鲁迅先生的手掌心抚摸过,现在变成六十岁老头的手,覆满一层松弛的皱皮,还能见着几点老年斑,但只要鲁先生的手指头触摸我的额角头,我就觉着鲁迅先生的手指头也从书里伸出来触摸我的额角头,甚至魂灵头。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鲁先生传》
◎寻找一只猫,可能是一只成精的猫,就像破一桩离奇的杀人案。我必须如名侦探那样小心翼翼。
◎老头的世界里,流浪猫与NBA球员已合为一体,共赴生死。人们能记住的球员不过数百,但在曹家渡停留过的流浪猫,一拨拨出生,一拨拨死去……有些名字难免重复,唯独乔丹,老头只用过一次。在曹家渡,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迈克尔·乔丹。
◎这只猫有个癖好,每次奔跑行动,都会伸出舌头,跟乔丹扣篮吐舌头一样,也是小白遗传下来的基因。猫王乔丹始终与人类保持距离,从不亲密接触。哪怕饥寒交迫的冬天,它也拒绝任何猫粮或猫罐头,更不会像同类翻垃圾桶,宁愿自己捕食老鼠与麻雀。
◎整个曹家渡都在尖叫,猫王把身体弯曲成一张弓,吐出舌头,全身舒展成一条乌云盖雪的丝巾,又如一颗对空发射的黑白色导弹,向着万丈深渊的高空,把自己发射出去……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猫王乔丹》
◎我还没来得及长大,淑芬就来了。淑芬有农村女人的红面颊,好在眼睛大,瞳仁里有光,像猫的眼乌珠,美中不足,眉毛稍显淡薄。淑芬鼻梁高直,人中稍短,嘴唇皮饱满,若是光线恰当,略似敦煌莫高窟造像。淑芬的唇上有绒毛,头发浓密兴旺,绳子扎了背后,飘来荡去,光可鉴人,似一匹黑骏马尾巴,气味醇厚纠结,用力吸入肺腔,一滴滴清香。
◎打开两盏大灯,迎面看到淑芬,不是正面,她侧了头,下巴跟肩胛平行,穿了柠檬黄的丝绵袍子,内衬是白颜色,每道褶皱都有颜色,低落是灰褐,弹出是金黄。她的两只眼睛都睁大,眉毛稀薄,鼻梁蛮高,嘴唇皮丰润,头上绑了天蓝色丝巾,好像青花瓷的釉彩,收藏起所有头发,只露半截左耳朵,像一扇撬开的蚌壳,吐出一枚珍珠,吊了耳垂下方,圆心深邃,上下耀目,照亮脖颈后一片。淑芬坐了油画里……
◎画中人从腐烂中复生,在我心里敲上钢印,牵走魂灵头,她不再是淑芬,而是《戴珍珠耳环的淑芬》。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戴珍珠耳环的淑芬》
◎冰箱又闹鬼了……起先像个老爷叔自说自话,然后油锅炒菜,油烟机开到最高档。黄酒混了白酒味道。
◎我整个人钻进冰箱,就像闯入《纳尼亚传奇》的衣柜。但我撞了墙。我从冰箱里钻出来。我拔出电源线。压缩机安静了。我用尽力道把冰箱挪出来。我从外公的工具箱里寻出螺丝刀,卸下冰箱背后的铁壳。我想找到某个世界的入口。但我只看到压缩机和密密麻麻的电线。
◎我躺在费尔明娜的胸口,梦见自己回到了曹家渡。我爬上寂静的六楼,用一根铁丝打开门锁。房门被沉重的分量顶死,门缝里滚出腐烂的蔬菜。我寻来几个男人卸下门板,不计其数的冻肉、火腿肠、速冻汤团、卷子面、方便面、面包、大米、牛奶、水果、啤酒和香烟冲出房间,仿佛一场溃坝灾难。我从堆积如山的食物上爬进厨房间。冰箱大门敞开,像一张嘴巴吐出各种东西。人们清空了厨房和冰箱,终于从食物的深渊里打捞出一具尸体。七十四岁的白发老头,双手双脚并拢折叠,像个蜷曲的小毛头。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饥饿冰箱》
◎我最恐惧的一桩事,就是我永远抢不回自己的身体,我将作为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度过一生。
◎当你变成一根手指头,曹家渡就没了秘密。手指头是无孔不入的私家侦探。
◎我躲到棕绷大床底下。我用手指甲观察自己的家……“我”变成哑子,眼乌珠里少了魂灵头。整整一日,“我”不再看书看连环画,只会坐在电视机前头,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动物世界,甚至看广告。这个人不是我。也许是一只老鼠,偷吃了我剪下来的手指甲。
◎这是一个马达声炽热的夜晚。我在尼罗河似的黑夜顺流而下。两岸工厂剪影像风蚀崩塌的金字塔。左手无名指是一桩谋杀案的证据,试图数出天上每一颗星星。我认出了武宁路桥的路灯,我爸爸工厂背后的消防高塔,西藏路桥的大煤气包,浙江路的钢铁桥,从前外婆家的老闸桥。苏州河边排队停了几十艘过夜的机帆船,放落高高的桅杆船帆,仿佛一具具人体残肢漂浮。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断指》
◎我的小学同学火柴,可能是新中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纵火犯。火柴说,大家都说火灾是一个林场职工乱扔烟头造成的,但报纸上说的起火时间,比我烧死冰人晚了三天。我严肃地思考一分钟说,火柴,你应该被枪毙一百次。
◎火柴抓起一枚枚小蘑菇放上火头炙烤,沪西电影院门口烤羊肉串的新疆大叔腔调。红魔鬼升起青色的烟雾,《西游记》里的天庭效果。我的鼻头闻到蔬菜腐烂的味道,一格格浓稠起来,变幻成一只孤独死去数日的猫。八角亭的氤氲之上,降临一轮淡漠的落日。火柴和绸缎的面孔相继隐入烟尘,剩下一片白茫茫原野,暴风雪戳进了我的眼乌珠。
◎火沪西工人文化宫的人工湖畔,闻着大兴安岭小蘑菇燃烧的味道,火柴看到一九九〇年的第一捧火柴烧着了八角亭……
◎我们倒在一片静谧的人工湖畔,仿古八角亭的水门汀上,三个人笑得那样猖狂,那样无邪,那样史无前例。沪西工人文化宫彻底黑了,一颗月亮吊上来,西北风吹皱黑绸子似的水面,吹灭一九九〇年的第一捧火柴。
——蔡骏《曹家渡童话》之《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