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琳 | 隐秘的复兴:爱伦·坡《我发现了》及其美学思想中的柏拉图传统探微

2024-11-24 18:03   江苏  

作者简介

陈丽琳,福建漳州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学与思想史、比较文学等。

陈丽琳

隐秘的复兴:爱伦·坡《我发现了》

及其美学思想中的柏拉图传统探微 

本文原载于《外国语言与文化》2024年第8期。经编辑部与作者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 “中国传统与欧陆思想的对话工具及其双向阐释” (项目编号:22JJD720020);闽南师范大学校长基金 “西方现代思想中文学越界问题研究” (项目编号:SK23002) 的阶段性成果


摘 要:作为美国浪漫主义代表人物,爱伦·坡的美学思想为其赢得了如天才般的广泛赞誉,但鲜为人知的是坡的美学其实脱胎于古代柏拉图传统。坡所作宇宙论散文《我发现了》正是理解他与柏拉图传统内在联系的关键文本。近代以降,柏拉图主义形成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两条路线,坡的美学生涯就是两种路线并存、浪漫居于科学之上的过程。《我发现了》延续了坡以往的思考与创作,发扬了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传统,将浪漫主义精神揭示为灵魂神圣不朽的古老美学观念,代表着坡美学思想的巅峰与完成。以文学代替思辨恰恰是坡天才的表现,是坡开创出的一条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通往自我的柏拉图式道路。


关键词:爱伦·坡;《我发现了》;美学思想;柏拉图传统




爱伦·坡(Allan Poe)在创作散文和诗歌的同时,一直在思考指导文学实践的美学理论。长期以来,有关坡的思想来源众说纷纭,但坡与柏拉图传统(Platonic tradition)的关联却鲜有人问津。布鲁姆(Harold Bloom)是少数明确将坡指认为柏拉图主义者的学者:“坡和我们一样住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但他比大多数人更迫切地想要找到一条通往虚无之光的路。” (xi) 布鲁姆显然看到了坡身上的柏拉图式理念论——一种视自我与灵魂高于身体和外部世界的倾向,但他也认定坡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柏拉图弟子。这可以进一步理解为,坡接受的是柏拉图传统而非柏拉图本人的影响,处于柏拉图传统中的坡以独特的方式发扬了古代思想的基本态度。然而,尽管布鲁姆认可坡的柏拉图主义倾向,他却批评坡缺乏表达其思想所需的相应才能。由此产生两个问题:坡在何种意义上是柏拉图传统的继承者?坡的文学创作是否与他的思想相衬?目前这些问题尚未得到良好解答,这导致坡与柏拉图传统的渊源至今仍处于晦暗状态。对布鲁姆批评的回应,或许能让坡的柏拉图倾向由隐晦走向澄明。当我们论及坡与柏拉图传统的隐微关联时,此关联必定是被坡视为最高追求的美。
所谓柏拉图传统,是围绕数学精神展开的理性认识体系,是深受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学派 (Pythagorean-Platonic School) 影响而形成的数学神秘主义 (number mysticism)。古希腊时期,科学与哲学同根同源,都建立在对宇宙中一切自然事物的理性思辨之上。在古人眼里,人作为小宇宙(microcosm)与宏观的大宇宙(macrocosm)存在根本的相似性,人和宇宙共同构成一个和谐有序的自然。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学派进一步认为世界充满几何学意义上的统一性。中世纪晚期,人文主义者们从柏拉图主义中发现个体灵魂的神圣地位,柏拉图主义取代亚里士多德主义成为文艺复兴的主要思想来源。随着柏拉图主义的兴起,数学本原的思想重被点燃,引发了改变西方近代世界的科学革命。这场革命最重大的后果是宇宙观的转变:“希腊和中世纪天文学的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被近代天文学的日心宇宙以及后来的无中心宇宙所取代。”(科瓦雷,《无限宇宙》i)无限宇宙的建立,带来世界图景的机械化与自然的数学化,文艺复兴的博雅人格演变为原子化个体,以个人的生存法则与存在意义为旨归的主体性哲学成为所有近现代思想的主旋律。康德继承牛顿的自然哲学后又发现柏拉图是直觉这种神秘知识的起源,此时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运动已注定成为近代最重要的两场运动。更重要的是,启蒙与浪漫一体两面,都是柏拉图传统在近代的产物。
如上述,柏拉图传统在近代分裂为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两条路线,但理性与非理性并非泾渭分明的关系,而是在浪漫主义中完成了某种新的结合。坡的美学同时包含了科学理性与个体浪漫两种精神,不负其作为浪漫主义代表诗人的杰出地位,更演绎了柏拉图传统在近代的隐秘复兴。《我发现了》(Eureka, 1848) 尽管是坡最后一部作品,却是理解坡与柏拉图传统内在联系的核心文本。这虽是一部论述宇宙之精神起源、微粒构成与运动方式的宇宙论散文,其真正目的却是将美解读为世界统一性原则引发的精神愉悦,以指引个体灵魂与神圣本体走向同一。“前言” 中坡自称《我发现了》是一首真和美的诗:“我奉上这册真言之书[……]是由于其真中充溢着美:此乃真之本质。[……]倘若我的要求不算太高的话,或许可把它视为一首诗。” (《故事》1357),无形中把他自己的美学生涯推向了巅峰与完成。围绕《我发现了》展开考察,我们能够发现坡如何以美来阐释柏拉图传统,其阐释又是如何体现时代精神与个人特征。

一、双重观念:

科斯摩斯与无限宇宙的叠加

《我发现了》是坡根据他在1848年2月3日纽约社会图书馆发表的演讲《论无限世界中的秩序宇宙》(“On the Cosmography of the Universe”) 修改而成的长篇散文。次年10月,坡在一次酗酒后命丧街头,天才巨星自此从人间陨落。坡的猝死令人震惊,也引发了人们关于坡的持久讨论:坡的死亡、《我发现了》的创作,以及他最后时日里的精神状态之间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关联?对坡的热议,部分原因存在于《我发现了》这部奥秘般的作品中,其阅读与解释的难度激起了读者的兴趣,同时也带来了挑战。围绕《我发现了》,西方学界一度产生了众多述评和争议,但始终没有形成较为权威的论断。在本文看来,这是坡思想本身引起的,在一种可能的柏拉图传统视域下,坡和他的思想与文本将获得更加明晰的理解。

宇宙论或宇宙学是整体性地思考宇宙内部诸事物的学问,在宇宙学的领地中科学与哲学总是难解难分。西方思想史上存在有两个宇宙概念:一个是cosmos,直接源于古希腊语κόσμος,音译作科斯摩斯,在古代与中世纪,西方人普遍将宇宙想象为巨大天球,同时认为宇宙是一个充满差异、等级、秩序、价值的有限整体世界;另一个是universe,来自拉丁语universum,是对κόσμος的翻译,有 “大全” 之意。科学革命后,新物理学将宇宙空间还原为无限均质的数学模型,作为自然科学的宇宙学取代古希腊以降的和谐宇宙秩序,成为现代人所熟悉的宇宙观。从宏观的角度看,这两个术语对应着以科学革命为分水岭的两个时代和两种截然不同的科学范式。

坡的宇宙论本质上是科斯摩斯与无限宇宙两种宇宙观叠加的产物。《我发现了》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宇宙:“星系宇宙” 是坡对现代天文学宇宙的说法;当坡不加设定地谈及 “宇宙” 时,他所指的是 “人类想象力所能及达的浩瀚空间,包括所有能被想象存在于这个空间范围的万事万物,无论其存在形式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 (《故事》1360)。文中星系宇宙大致符合现代意义上的无限宇宙,而出于想象力的宇宙则是坡个性化地摹仿科斯摩斯的结果。坡不只将宇宙视为天文学的研究对象,更是在自然哲学的意义上认识宇宙。《我发现了》开头处坡就已表明意图:“我决意要谈谈自然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谈谈物质及精神的宇宙——谈谈它的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 (1359) 坡以形而上学的自觉,分别汲取两种宇宙观的部分内容,创建了新的宇宙论。
首先,坡的微粒宇宙理论中充斥着现代宇宙论的许多假设。牛顿是现代宇宙论的灵魂人物,他认为 “世界由三种要素所组成:微粒、运动、空间,还有把世界结合和维持在一起的引力” (科瓦雷,《牛顿研究》16-17)。也就是说,基于牛顿力学的宇宙观包含如下内容:物质的微粒结构和空间的连续性为引力的普遍运用奠定基础;引力定律赋予宇宙以物理统一性和理智统一性;地球成了浩瀚宇宙中的一个普通星球,同万物一起服从引力的支配;上帝不仅给世界机器提供初始动力,而且不断补充能量损失让宇宙持续运动。这些设定被坡所采纳,构成了《我发现了》关于微粒宇宙的主要论述。坡主张存在 “一个处处为中心而无处是边缘的空间宇宙” (《故事》1375),强调构成宇宙的是 “一种绝对单一的、独一的、未分裂的微粒” (1377),坚信 “简单性是上帝原始行为的特性” (1388),并认定宇宙微粒的运动遵循牛顿万有引力定律:“每一物体的每个原子吸引本物体及其他每一物体的其他每个原子,其吸引力与吸引和被吸引的原子间距离之平方反比变化。” (1383-84)总体而言,坡的宇宙论具有上帝在场、物质由微粒构成、以力为物质运动基本规律、拥有无数个太阳系等特征,这一切主要还是源于现代宇宙学的影响。
《我发现了》综合了两种宇宙观念,但两种宇宙观之间不是平行关系,而是由科斯摩斯主导了坡宇宙论的走向。科斯摩斯一词凝结着古典世界观:人与自然在宇宙秩序中存在对应关系,自然和人一样,是一个充满规则和秩序的世界,一个拥有自己的心智和灵魂的有机体 (柯林伍德 4)。科学革命以前,西方传统宇宙论的理论中心是建立在毕达哥拉斯学派几何学本原学说之上的天球体系,其基本结构是地球和天球两相对应的 “两球宇宙” 模型。古代柏拉图传统中,对天球体系的完善与追求形而上学的完满是一致的,柏拉图的晚期科学对话录《蒂迈欧篇》(Timaeus) 将宇宙论呈现为主张空间有限的几何原子论 (伯特 27),这部作品还把宇宙描述为仁慈的巨匠造物主从原始物质的混沌中所创,神在创世时始终用精神之眼观照形式世界,宇宙是永恒的形式世界的写照 (戴克斯特霍伊斯 22)。
纵观《我发现了》全文,坡并未完全依赖牛顿的自然哲学,相反,他把新物理学的宇宙纳入进了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传统下的宇宙形而上学中。坡把牛顿力学归入统一性原则,并主张微粒运动所依循的是万有引力及其背后的统一性:“扩散之原子向统一性的回归趋势一下就可以被认为是牛顿的万有引力之原理。” (《故事》1381) 在坡看来,统一性是微粒宇宙的本质特征:“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知觉,我感觉到简单性是上帝原始行为的特性,我领悟到统一性是人类观察到的牛顿万有引力之现象的本原[……]原始统一性就是宇宙现象之源,作为宇宙现象的原则。” (1388-89)。坡认为他已经融合了古代与近代两种范式,成功地让近代科学服从于古代哲学。为确认宇宙的统一性原则,坡又从多方面进行了证明。例如,宇宙的和谐本性:“凡事之和谐程度均与其真实性相称——真实性与其和谐成正比,完美之和谐是绝对的真理。” (1452) 宇宙中微粒运动的基本方式:“吸力与斥力是让物质显露于精神唯一可凭借的无可争辩的两个特征,物质只以吸力和斥力这两种形式存在。” (1457) 宇宙运动的终点是人神同一:“随着宇宙万物的凝聚和消失,可以轻易想象出上帝意志的另一次作用和反作用[……]随着上帝之心的每一次悸动,一个崭新的宇宙将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这颗上帝之心是什么?它就是我们自己。” (1459) 不知不觉间,坡完成了从科学到哲学乃至神秘主义的升华,是另一个版本的《蒂迈欧篇》:宇宙不是无限延展的,而是有限封闭的;宇宙具有多样性,多样性的根源则是统一性;宇宙按照一定规律进行运动,不存在突破规则、破坏协调的事物;宇宙是意识的产物,意识的神性在宇宙的生成与毁灭中显现。

二、宇宙诗学:

柏拉图传统的文学表达

《我发现了》中,当两种宇宙论相遇的时候,坡把现代宇宙论置于古代宇宙论的框架之中,形成独特的微粒宇宙论。坡用大量篇幅阐述微粒宇宙的运行机制,但这并不能完全消除两种宇宙观念之间的差异和冲突。坡宇宙论的精妙独到之处在于把自然万物的运动法则归因为人文精神在宇宙范围内的显现。通过宇宙的生成与毁灭,坡尝试将人理解为趋向神的精神性存在。宇宙的每一次生灭,都是人类想象力的创举,人与自然通过想象力而获得统一。坡主张《我发现了》应该被当作 “一首真与美的诗”,可见坡心中所系始终是歌颂和推重想象力之崇高。作为一部以 “诗” 为名的宇宙论专题作品,《我发现了》所建构的是一种融合了古代宇宙论和现代宇宙学的宇宙诗学。
当论及《我发现了》在坡创作谱系中的地位时,有不少观点将其视为坡最重要的理论作品,比如麦克甘(Jerome McGann)评价《我发现了》是 “一部最充分地说明并阐释坡诗学的作品” (95)。他认为,“坡的想象力理论是从概念事实和科学信息中起飞的” (97),“《我发现了》的终极真理不是科学、哲学或宗教,而是诗性创造[poiesis]” (102)。希腊语中,poiesis本义是创制、制作,也是后来poetry的词源。麦克甘用poiesis一词来定位坡的思想,颇有间接暗示坡美学思想之创造性的意味。
创造源于综合,综合归于和谐。坡对写作艺术要求严格,讲究对诸种要素进行巧妙联结,《我发现了》正是坡综合他的科幻小说后的结果。《我发现了》中,坡为证明直觉才是通往真理之路,刻意贬低亚里士多德的演绎法和培根的归纳法,而这部分内容是直接摘自《未来之事》(“Mellonta Tauta”)中一封来自2848年的漂流信件。在其他多篇对话体短篇小说中,坡分别从不同侧面思考过宇宙论的问题。《催眠启示录》(“Mesmeric Revelation”)用形而上学解释催眠术的宇宙流体思想:“无粒子物质之被赋予部分的各自运动是人类的思想;正如其整体运动是上帝的思想。” (《故事》805)《言语的力量》(“The Power of Words”) 再一次强调 “所有运动之源都是思想——而所有思想之源都是——上帝” (916)。这些作品将宇宙的运动变化归因至人和神,奠定了《我发现了》关于宇宙的基本看法。但坡也修改了《催眠启示录》中认为上帝是一种无粒子物质的看法,《我发现了》代之以更精巧的微粒宇宙论。《埃洛斯与沙米翁的对话》(The Conversation of Eiros and Charmion”) 宣称彗星撞击地球的大火将毁灭一切,一个充满天际、声震寰宇的声音传来,人类要在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膜拜;《莫诺斯与尤拉的对话》(The Colloquy of Monos and Una”) 鼓吹人要通过死亡获得新生,永恒的灵魂在脱离肉体的过程中进入永恒的时间。两篇对话所谈论的人与神的关系,到《催眠启示录》中已经发展为人神同一的思想。《催眠启示录》声称万物起源于上帝,上帝与一种不可分的纯粹微粒同一,说明精神与物质统一于上帝,人在思想最初阶段的形态就是上帝。《我发现了》同样断定人会不断退回到想象力的最初状态而成为上帝:“人类终将不知不觉地停止感觉到自己是人类,终将到达那个令人敬畏的凯旋之日,那时他将意识到自己作为上帝存在。(《故事》1462) 可见坡思想的发展和立场的坚定。
作为超越性学说,坡的宇宙论尽管称不上是严谨的形而上学,但构思较为充分、完整,具有思想形式上的美感,可归结如下:数学作为宇宙运行的形而上学基础;统一性原则作为理解万物的思想倾向;直觉作为赢获真理的精神路径;想象力作为人神同一的精神中介。数学、统一性、直觉和想象力是文中最重要的四个范畴,它们相互关联,构成一个和谐自洽的理论,并在有限范围内尽可能地保留和还原了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主义的主张。坡声称要 “把宇宙建筑在一个纯几何图形的基础上”,同时反复强调宇宙空间的有限性,例如 “太空之浩瀚苍茫但仍然有限的空间” (1378)。统一性表现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在埃特纳火山口环视一周把宇宙景观尽收眼底,另一种是几何宇宙中万有引力支配下的微粒运动。进一步说,这两种情况都与直觉密切相关。坡在文中多次模仿开普勒本人的口吻称开普勒三大定律是猜出来的,以此说明只有直觉才能通达真理。结合文中语境,可以认为坡的直觉同时具有理性认识和感官知觉两层含义:一是站在埃特纳火山口就是一种冷静旁观的视觉体验;二是排斥演绎和归纳,认为通往微粒宇宙之真理的唯一方式是直觉式猜想,是内心的主动突发之灵感,在高于理性的层面直接把握本质,因而与想象力相通。由此不难看出坡对科学与美学的态度:“科学信仰与美学符号的结合,其基础之一是坡坚信真正的科学家与艺术家是相似的[……]坡相信,在自然宇宙的现象学碎片背后,存在着一种本质上的统一,一种内在发光的宇宙想象。” (Scheick 103) 坡认为人能够非理性地建构出一套宇宙图景,这样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柏拉图传统的核心观念,即世界归一和灵魂不朽。不难推论出,坡想要还原的是人在宇宙里的最高存在等级:人并不独立和外在于自然,而是凭借与整个宇宙相似的神秘结构获得永生。

从科幻小说到《我发现了》,坡的思想和写作有内在的连贯性和一致性,是一个动态发展的整体。坡的科幻小说表现的不是现代科学的理性态度,他把科学融入超自然的情景或泛神论的观点之中,这种戏剧性做法烘托出人神同一的神秘主义立场。这些科幻小说表明了科学如何让位于哲学、哲学又如何让位于统一与和谐之美,构成了《我发现了》的先行文本,使坡得以在《我发现了》中发展出更全面、更完整的思想。当坡断定宇宙是想象力的创造时,他所用的依然是小说家的语言:“在小说的情节构筑中,我们应力求把情节安排得如此这般,以至于我们没法断定任何一个情节是其他情节之因,还是其他情节之果。[……]上帝构筑的所有情节都是完美的。这个宇宙就是上帝的一个情节。” (《故事》1444) 不仅如此, 坡称赞自己的宇宙论是构造匀称、要素和谐的真理性诗歌:“匀称是宇宙富有诗意的本质——宇宙匀称之极致才是最壮美的诗。而匀称与和谐可以互换——因此诗意和真理是一个意思。凡事之和谐程度均与其真实性相称——真实性与其和谐成正比。完美之和谐只能是绝对的真理。” (1451-52)《我发现了》形式上是散文,本质上却是一部以小说精神写就的诗歌作品,其真正遵循的是柏拉图主义的古典精神。无论科学和哲学如何对立,坡的目的都是超越二者达到诗和美。

三、数秘浪漫:

个体形而上学的美学建构

《我发现了》是一部集中体现坡科学、哲学与美学思想的绝笔之作,而且是建立坡与柏拉图传统之间纽带的强有力文本——坡不仅摹仿了柏拉图传统下的宇宙论精神,还无限放大了对个体非理性存在的强调,坡的美学在这部作品中上升为一种数学神秘主义浪漫精神。坡或许没有预见自己的死亡,却有意识地将《我发现了》推上诗歌与美学的宝座:一方面,《我发现了》开启了柏拉图宇宙论视域,使坡先前的思想和创作收束为对古代宇宙论的摹仿;另一方面,《我发现了》发扬了直觉的非理性力量,将宇宙整体的数学神秘主义和个人精神的神圣化结合起来,创造出柏拉图传统在现代社会重现的独特语境。
坡突显个体形而上学地位的旨趣,在《我发现了》开篇已经有所显露。文中,坡提及个体作为认识宇宙的主体如何获得宇宙图景:“一个人站在埃特纳火山顶峰从容不迫地极目四望,主要打动他的是景象之苍茫辽阔和变化多姿。他只有踮起脚尖飞快地旋转一周,才可能有希望从景象融为一体的壮观中领会那幅全景图。” (1360) 在认识和描述宇宙万物这件事情上,亚历山大·冯·洪堡 (Alexander von Humboldt) 是坡崇拜的大师和前辈。坡写道:“我也不知道有任何一篇[论著]对这个有限的宇宙进行过这样的环视,从而确保从其个体性中得出结论。最接近这种方式的观察当数亚历山大·冯·洪堡在其《宇宙》中所尽的努力。但他论述这个题目的着眼点不是其个体性,而是其整体性。” (1360)《宇宙》(Kosmos) 是洪堡的科学巨著,书中所用的 “自然画卷”(Naturgemälde)概念表明了一种将自然整体类比为艺术的做法。《宇宙》的书名对应的不是无限宇宙,而是科斯摩斯,从中亦可见古典的宇宙观念到19世纪也没有消散,依然影响着许多知识分子的心灵。不过,洪堡的目的不是回到天球体系,而是主张 “一种独一无二的科学与美学的融合,美学不再被认为是饰品或装饰,而被理解为将所有知识和科学领域本质性、艺术性联系起来的学问” (埃特 5)。洪堡将自然艺术化的宇宙研究,为《我发现了》奠定了以浪漫精神对话古今、超越古今的基调:以洪堡的整体性方法为参照,坡主张认识宇宙以个体性原则为主;洪堡对科斯摩斯观念的再现,也是坡为自己的数学神秘主义浪漫美学所埋下的伏笔。
《我发现了》后文中,直觉几乎就是个体的先验来源。坡把开普勒的猜想夸大为宗教般的感应和启示,似乎不需要任何知识基础,只要拥有对美的直觉,个体的主体性便能成立。这种先验且神秘的浪漫主义立场十分符合坡一贯的特色,它 “强调想象或直觉的内在之光与肉眼的感官印象相结合,以达到对自然规律的理解” (Scheick 103)。对于个体性原则的普遍性,坡采取直接认定、首尾呼应的写作策略。开头坡写道,在火山顶环视宇宙的过程中,“消失的细节会包括所有各自独立的地球物质。地球只剩下它的行星属性。一个人此时便成为人类;人类则变成了宇宙智慧大家庭的一名成员” (《故事》1361)。结尾如此照应:“同一意识将渐渐融入总体意识[……]小生命在大生命中,而一切都在神灵之中。” (1462) 作为个人直觉与想象力的效果,科斯摩斯观念主导下的宇宙论将人类个体推向神秘的浪漫主义巅峰。
坡对个体性的迷恋,与古今两重宇宙观的存在不无关系。在古希腊,自然意味着事物的本性,即不依靠外力、仅凭自身活力的存在和运动,自然界是一个拥有自己心智和灵魂的庞大有机体,就跟人差不多。这样的自然观浓缩在传统宇宙论之中,人依赖着同宇宙的感应而获得存在的意义。近代以后,无限宇宙的建立,一方面促成了现代科学的诞生,赋予人改造自然的力量;另一方面让人失去了跟宇宙的内在关联,在无限宇宙面前成了安静的旁观者和冷漠的实验者。牛顿一劳永逸地主宰了宇宙,“把人们生活、相爱并且消亡于其中的质的可感世界替换成了几何学在其中具体化的量的世界”,在这样一个机械化世界里, “每一个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人失去了位置”(科瓦雷,《牛顿研究》 31)。坡在继承现代宇宙论的基础上,敏锐地捕捉到了近代心灵的悲剧:牛顿 “解决了宇宙之谜,却只是代之以另一个谜,即近代心灵本身之谜” (31)。在心灵的问题上,坡的做法是将美当成心灵的终极归宿,使心灵通过领悟宇宙的美上升到神性的维度。
何为美及美学何为,这是坡美学思想最根本的两个问题。坡从未公开宣称自己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仅有少数情况可推测其柏拉图信仰。1836年,坡匿名在《南方文学信使》(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 杂志发表了《古代哲学》(“Philosophy of Antiquity”)和《经典》(“The Classics”)两篇文章,以十分接近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风格讨论统一性原则,指出 “宇宙的永恒精神是设计的美与统一”(Alterton 108-109)。这是一次向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主义的短暂回归,使坡前后的思想与创作有了凝聚成形的线索。在坡的作品中,美既可以是佳人奇景引发的情感之美,也可以是诗歌与小说的形式之美,这种美的表现归根结底都是符合数学精神的和谐之美。坡对好诗的定义是形式工整、音韵优美、能一口气读完:《创作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 的意图就是证明他最成功的诗作《乌鸦》(“The Raven”) “是用解决数学问题所需的精确和严谨一步步完成的” (《诗集》216);《致B先生的信》(“Letter to B—”) 中坡认为:“音乐与给人以快感的思想结合便是诗。” (15-16) 这都是坡流露柏拉图精神的瞬间。自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学派以降,音乐因合乎比例与和谐而被视为数学的化身;在坡那里,古代精神成了现代人的崇高使命,要在诗歌艺术中让美将科学与哲学统一起来。每首诗的长度和韵律都精心设计,主题思想和音乐美感相互融合,最高级的诗歌艺术必定符合数学精神,科学与浪漫结合的产物就是诗歌。

坡的出现对于近代以后的柏拉图传统是一个 “事件”,这是由于他把柏拉图传统阐释为一种美学——美不是自在的本体,而是对神秘浪漫的数学理性的赞赏。坡的柏拉图色彩体现在,他的浪漫主义始终受古老的数学精神所吸引和支配,超越了科学与哲学的界限,是 “借助诗学的独特视角揭示 ‘美’ 作为宇宙秩序而预设的内在规定性” (于雷 43)。从文艺复兴到浪漫主义,柏拉图主义被视为关于人类灵魂的宇宙地位和独特意义的学说,思想家和诗人们把数学归因于灵魂的崇高,认为是人的灵魂创造了数学,从而创造了宇宙。坡也不例外,其美学思想的形成也是一个神秘和浪漫逐渐居于科学理性之上的过程,且灵魂终将成为其美学的最高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坡是一个鲜活的案例,他的存在表明了古今思想的某种连续性,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之间虽有明显的分野,但两种倾向却从来不曾彻底决裂过。坡认为美是灵魂的最完满状态,可以同时驾驭科学和情感,是人的本性所流露出来的总体倾向,“一种永存于人类心灵深处的天性就是美感” (《诗集》240)。《诗歌原理》(“The Poetic Principle”) 对诗与美之关系的表达最为精彩:“最纯洁、最高尚同时又最强烈的快乐源于对美的凝神观照。正是在对美的凝神观照中,最有可能去获得那种使人快乐的灵魂的升华或激动。” (243) 从这个意义说,坡是19世纪浪潮中一朵绽放出数秘主义浪漫美学的奇葩。

四、拯救现象:

坡美学思想的现实旨归

布鲁姆对坡的评价虽然中肯但也有失偏颇:坡与柏拉图传统的共振发生于宇宙和灵魂的宏观论题层面;鉴于柏拉图传统下诗与哲学之争的古老命题,坡以文学代替思辨,或许是一种更好地融入柏拉图传统的方式。布鲁姆十分敏锐地捕捉到坡向古希腊回溯的倾向: “坡的理论还处于思辨的婴儿期,处于物理学脱离本体论的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说,肯尼迪说坡的写作风格像一个 ‘古希腊哲学家’ 而不是别的什么,是正确的。” (182) 在本文看来,仅《我发现了》这个阿基米德式标题就证实了布鲁姆的看法,暗示着坡的美学冲动是亲近古希腊思想的,而古希腊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类思想的婴儿时期。婴儿期不是幼稚的意思,其所指恰是思想的源初。所谓源初,就是如古人一般的 “拯救现象” 之关切。古希腊时期的 “拯救现象”,无论是在宇宙论还是形而上学意义上,都是用完善的理论模型来解释现实世界不符合规律的事情,都是为了证明理念世界的真实存在。如果借用这个术语来描述坡,那么坡拯救现象的方案就是为人类寻找一个自我。
由于对自我的执着追求,坡总被解读成一个为了艺术而脱离现实的天才,但事实上他从未真正疏远美国社会与政治生活。据坎贝尔(Killis Campbell)的考证,坡的诗歌、故事和散文无一不反映他与当时文化界、批评界、出版界、知识界乃至政界的微妙联系,比如坡的大多数杂文 “谈到他那个时代作家的报酬、铺路的最佳方法、版权法、19世纪早期代表禁酒和节制的运动等问题” (301)。布兰内利(Vincent Buranelli)指出,坡对19世纪美国社会浮躁习气和享乐主义的批判一点不亚于同时期的文人:“坡和爱默生、霍桑、梅尔维尔、惠特曼和梭罗一样,都很美国人,他们都严厉批评自己的同胞过于追求财富和地位。” (44) 马尚 (Ernest Marchand) 同样看到,坡与科学的关系包含着他对现代化的厌恶,在坡看来工业化 “破坏了自然之美,使一切生活关系庸俗化,使人们陷入肮脏的利益争夺,怂恿民主不断侵蚀个人的正直”,而功利主义就是 “新兴工业中产阶级的哲学工具” (39)。马尚还指出,坡的个人主义倾向是其政治立场的反映,只不过他的个人主义较为独特,“与其说是辉格政治理论中那种经济的、自由放任的类型,不如说是他对个人人格的独特性、价值和尊严的根深蒂固的认识的产物” (33)。
如上所证,坡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兼具现实性与超越性,只有自我的形而上学优越感够让现代人类走出心灵的困境。正如美国20世纪批评家马西森 (F. O. Matthiessen) 在注释中转述坡的自我表白:“我的整个天性都在反对宇宙中有比我自己更优越的存在。” (8)《我发现了》是坡自我观念的最好写照,表达了对人之存在的终极关怀。个人灵魂中的想象力能使人从宇宙这个最宏观的层面上体验统一性原则的形式美,凭借这样的抽象体验,人可以最大限度地超脱于日常经验之外,甚至可以直接认识和洞见上帝本身。对坡而言,真理就是把人的精神提升到与统一性之美相适应的高度,在这种提升中与上帝相遇,可以抚平乃至克服心灵在现实世界中的不安和恐惧。谈起坡及其哥特小说中的生死爱欲时,劳伦斯 (D. H.  Lawrence) 将坡形容为 “一个深入至人类灵魂之地窖与恐怖地下通道的冒险家,他听见了自己灭亡的恐惧和警告” (119-20)。坡的创作历程表明,人若想追求纯粹的精神性存在,就会不可避免地遭遇各种心理恐怖和怪诞现实,但人的自我依然可以通过对现实的艺术性加工而获得提升,艺术中的美和统一性原则会在人想象一个微粒宇宙时达到极致,此时人也将脱离物质性存在,通过和上帝同一的方式获得长存。《我发现了》通过阐述人的灵魂对宇宙之创生与毁灭的决定性作用,为人的尊严提供了一种形而上学的依据和确认。劳伦斯认为,美国文学具有双重性——旧意识的崩溃与新意识的形成,之所以会有坡的小说,“是因为旧的事物应该死亡和瓦解,因为新事物来临之前旧的白人精神的渐渐崩溃” (93)。如此看来,坡的生命和作品都是旧意识崩溃的集中体现,他的痛苦为新世界诞生提供了条件。坡的文学实践和美学理念,总体上可视作他为自己制定的一条扎根现实又超越现实的柏拉图式道路。

至此,原先布鲁姆对坡如迷雾一般的评价已有所明朗。正如布鲁姆所言,坡身上体现出柏拉图传统的现代遗风。但与其说坡缺少创作才能,不如说他缺乏的是思想家气质。作为文学领域的奇葩,坡的创作和批评是其美学探索的一体两面。他的美学思想虽然没有构成严肃体系,却处处闪现天才的光芒。坡以文学的方式激发出柏拉图思想中最神秘的那一面,《我发现了》是最能体现柏拉图影响坡的文本,是坡的临终之作,同时是完成之作,标志着坡生前建成了一个美学思想体系——宇宙和美、宇宙论与诗、人与神达到高度统一。坡的美学是会通古今的现代浪漫人文精神的体现,是现代世界中个体为确认自我灵魂的崇高、应对心灵困境和存在危机而选取的方案。








文转载自“外国文学文艺研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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