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校以时局之影响,奉令西迁,自赣来桂,今日得在宜山正式开课,旧学生皆已到齐,新生人数骤增。在此外侮严重、国步艰危之际,本校犹得如常进行,实为幸事。而迁校中备承广西省政府及宜山县政军当局协助,尤可感谢。当此抗战形势日紧,前方牺牲惨重的今日,国家犹费巨款而维持若干大学,一般社会已有责备非难之声。此虽由一般人不明高等教育作育培本之重,然我们反躬自省,正应借此种批评,以增进其责任的自觉,共作加倍的自策。必如何而后能培植真正之学问技术,将来贡献国家,无负国家作育之至意,与社会期望之深厚,正是每一个大学生所应深省力行者。而在今日艰苦流离之中,将欲增进自觉自奋,尤觉应回溯古来先哲志士之嘉言懿行、丰功伟绩,以资吾人之矜式。因地思人,我觉得王阳明先生正是今日国难中大学生最好的先型。
阳明先生生于余姚(生明宪宗成化八年,卒世宗嘉靖七年,即西历1472—1528年),在浙江本省讲学之外,其一生事业在江西、广西两省为最大,又谪居贵州两年,也去广西不远。浙江大学原址在浙江,学生不少浙人,先生是我们乡贤;本校迁江西半载,今又来广西,这二省正是与阳明先生关系最多之地。先生十七岁即来江西,(在洪都结婚)贵州龙场谪居以后,三十九岁做一任庐陵(今吉安)知府;吉安青原山,尚有他讲学的遗迹。自四十六岁至五十岁凡四年余,继续在江西服官,剿匪平乱。他巡抚南赣及汀漳(在福建)等处,先后平漳寇和江西境之横水桶冈大帽浰头诸匪寇,其间江西中部发生宁王宸濠之变,又全赖先生奏平乱之功。在用兵布政之中,又兴学校,举讲会,四方从学最盛。因此论者称“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至今吉安一带,民间犹有流行所谓“阳明饭”者,其流风之久而广可见。自江西来桂之水路,可经由赣州入粤而行,其间必道出大庚。赣州是先生常到之地,而大庚(古南安)正是他病逝所在。其次说到广西,嘉靖初年,先生以功蒙特召及退籍讲学数年以后,因朝臣妒功无能,以广西艰难的官缺与平乱之责来加到他的身上。先生受命不辞,高年跋涉,经江西广东至梧州,以都察使兼巡抚两广,进驻南宁,亲自深入督战,不两月而平思恩(今武鸣县属之北部旧治,在郁江支流象江之源;非今柳江流域之思恩)与田州(今桂西百色、恩隆、恩阳三县地,府治在百色东,当时乱民与其东思恩相结)瑶民流贼之乱。值桂西之八寨(今上林县北)断籐峡(今桂平县北)诸蛮贼亦叛,又用官兵与投降贼目卢苏王受之众以平定之。因其恩威并施,所至奏功。观其兴学于南宁,抚辑柳庆诸瑶(庆即庆远,宜山旧即庆远府治),则知宜山土民也曾沐先生德泽。而广西许多地域,都是先生遗惠所在之邦。阳明先生生于浙江,事业在江西广西二省为大。今浙大以时局影响而侨江西,而入桂,正是蹑着先生的遗踪而来;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我们正不应随便放过,而宜景慕体念,接受他那艰危中立身报国的伟大精神。
通常学者往往有一种误解,以为理学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又或以为理学家是迂阔不切实际的。岂知学术本无畛界,以理学知名的学者,往往有他的应世的学识和彪炳的事功;他所讲的学问又很多为无论科学专家或事业家所都应体验实行的。理学不但不一定迂阔,并且有许多话是切合人生实用的。专家专其所学,果能再来诵习体会古人立身处世之微言大义,最是有益于为学与做人之道。而阳明先生才高学博,无论在学问、道德、事业与其负责报国的精神,都有崇高的造就;在此国家蒙难学府播迁之中,他那一段艰苦卓绝穷而益奋的精神,更是我们最好的典范。我们在迁校以后,起居生活当然不能如平时的舒适,各人因家人离散与经济的困难而起之心理的不安又必不少。然这次民族战争是一个艰苦的长征,来日也许更要艰苦,我们不能不作更耐苦的准备。孟子所谓“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阳明先生平桂乱与谪贵州,正是赖非常的艰苦来成全他,结果果然动心忍性,增长他的学问,造成他的伟大。现在又届孟子这话之严重地试验了,有志气的人就可从此艰苦锻炼出更伟大的前途,没出息的人就不免因此没落。诸君都受高等教育,是国家优秀的分子,也是国民中幸运的人;当然都要抱定以艰苦的环境“增益其不能”为目标,而准备来担当国家许多“大任”。这就不能苟且因循,而应以阳明先生的精神为精神了。
先从做学问方面来说,我们都知道阳明先生学说的精粹是“心即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三要点。在哲学上他是宋儒传统的说法之修正者,所以有人称他集心学之大成,我们姑置不说。所谓知行合一,他的意思是“未有知而不行;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把知行打成一片,不容学者稍存苟且偷惰之心。其鞭辟近里,极有功于后学。先生五十岁在江西以后,始明白揭出“致良知”之教,正是前说之扩大。其所谓“致”,要义是“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这意义绝不玄虚,而很切实际。从近代科学的立场讲,这样的知在一方面正是真知灼见的“知”,另一方面又是可以验诸行事的“知”。科学实验的精神,此中已隐隐有所启示。我们做学问,理论上重在求真工夫,实用上则求在能行,正合先生之教。又有一事:后世程朱和陆王之辩,闹得纷纭不堪。实则阳明为真理之故,于朱子学说固曾多发异议,但仍然尊重朱子,而又非偏狭的曲从象山之教。他答学者之问,尚有一段很有意义的话:“君子之学,岂有心乎同异,惟其是而已。吾于象山之学,其同者非是苟同,其异者自不掩其为异;吾于晦庵之论,有异者非是求异,其同者自不害其为同也。”所谓无心同异,惟求其是,正是阳明的博大不立门户的精神,后之以攻朱为张陆王之学者,决非先生之所取。本校本历史的渊承(本校前身是前清的求是书院),念治学的精义,将定“求是”二字为校训。阳明先生这样的话,正是求是二字的最好注释,我们治学做人之最好指示。因为我们治学行己固要有宗旨,决不要立门户。目前一般智识分子往往只顾利害,不顾是非,这完全与阳明先生的“致知”和本校校训“求是”的精神相背谬的。
阳明先生一生重要事迹,和他的致知精义,足为学者所取法的,已经说个大略。以下想就他的实践工夫,艰苦卓绝,才效忠国家的精神,分别阐说,以为学者启发之资。这是都要诸君体验力行,才有意思,希望勿仅仅听得了解而已。
阳明“心即理”之说,本于陆象山之教而光大之。他尝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又以为不能“外吾心而求物理”,亦不能“遗物理而求吾心”,这可看作他的智识论,也就可见他的重视返己内省的工夫。他以为知行所以有不能合一之时,就因为有私欲隔了;所以“克制私欲”是“致良知”的前提,也是“知行合一”的第一步。其吃重处尤在一“致”字。良知即天理,致即行,知此理即行此理,故曰知行合一。若使私欲梗住,使不能致良知,更何能知行合一。譬如见财思劫,虽未谋害其人,甚或并不会劫夺,但一有起意,则实际与劫害无异。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随心而行,无有不是。至若行之不力,便是知之不澈,此尤先生吃紧为人处。先生又常说到“立诚”“诚意”,视为格物致知之本,其极则即以内心之诚,为一切学行事业之始基。现在大学教育,注重各种专门智识之传授,而忽略品性德行之陶冶,积重难返,流弊甚深。社会道德与政治风气之败坏,此为要因。教育部有鉴于此,决定于中学大学尽力推行导师制,本校早已实行,本学期更要加以推进。惟导师只处于辅导启示的地位,而修养毕竟须用自己的工夫。大学生理性已很发达,不久出而应世,尤必须及时注意内心的修养。如多读记述先哲嘉言懿行的书,固为有助,而更要体会先儒的工夫,深思力行;祛私欲而发良知,励志节而慎行检,明是非而负责任。而先生所示的教训,和其受害不愠、遇险不畏的精神(此种精神之根本全在修养工夫),都是我们最好的规范。
阳明先生一生的学说,是渐渐递嬗而光大的,故至晚年学问始底于大成。我们知道他在远谪与征蛮之中,所以能履险如夷,固赖其修养工夫之湛深;而其良知学说之醇化与大成,又莫非从艰苦生活中体验出来。他因直言被谪为龙场驿丞,实际可说是一个小小的公路站长。在这贵州西部(今贵阳北修文县境)万山丛棘的小镇之中,当时更是地荒人鲜;先生在破庙中,生活之艰苦,非我们所能想象,而他竟能安之若素者二年,且从此创造出来此后的新学说与新生活。他尝自问:“倘使圣人处此,更有何法?”沉思之余,忽然中夜大悟,呼跃而起,从此发明他的知行合一的学说。此后十年,他在江西先后奏平匪靖乱的功绩,但正因功高遭忌,朝臣张忠、许泰等多方诬陷,这可说是他一生第二次的挫折。论者以为自经此变,他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而此后他的学说才自立宗旨,卓然成一家言。我们设想当时情形,宸濠交通内外,称兵犯上,先生竟能迅速加以平定;而朝臣忌功妒能,诬他谋反,武宗又是昏昧之主,几乎听信而加以不测,他又能处之夷然,卒以至诚感格而免祸。后来在广西平乱,又由于当时廷臣桂萼阻公起用,致以五十六岁之高年,深入当时蛮荒之域,而督战抚辑,具著功绩,初不畏难而退。他在那时,真是与叛乱匪盗斗,与瘴疠疾病斗,又对着权臣小人与种种不良环境之阻挠来奋斗,以一介文人而敢于蹈险至此,非具有修养过人之大无畏精神者,何克臻此!当先生在龙场时,见有远方吏胥父子与仆三人同毙道旁,既加掩埋,特作《瘗旅文》以告之。此主仆三人,实即同时死于瘴气。当时尚不知瘴气为何物,即在西洋所谓“马拉里亚”(Malaria)的病(西文原字模缺,其原意亦为恶气)。至近代之科学的医学研究,始证明瘴气即恶性疟疾,在桂黔二省甚多,本校同学近亦有罹此病者。可见当时此疾在西南甚流行。阳明先生最畏暑热,其在桂之得病以至不起,亦因气候不宜以及过于劳顿而牺牲。我们现在西迁,虽没有以前校舍之宽适,但仍有相当设备,更有师生的相聚相助,且西南各省比明代已大见开辟进步。先生当年谪黔居桂,才是孤身深入;以我们今日比他的当年,已是十分舒服。而今日中国所临大难之严重,则远过当时之内叛与匪乱。我们溯往处今,如何可不加倍刻苦奋励?假使偶有横逆拂意之事,便当设想先生当年之胸襟,唤发他那强矫无畏的精神,自然能处变若定。而且诸君将来出以应世,要遇到社会上多少教育不一性情不一的人,更是免不了种种困难与磨折。若能体验先生的精神,在学生时代时先有一番切实的精神准备,那么将来必然能克服困阻,成就我们的学问和事业。
先生生当衰明,朝政废弛;武宗之时,内则阉宦窃柄,直士遇祸,外则官贪吏污,民怨思乱。他在三十五岁时,以御史戴锐斥权宦刘瑾遇祸,抗疏营救,武宗竟用阉言,罚他下诏狱,廷杖四十,绝而复苏,就因此被谪贵州。其后在江西与广西之平乱事业,慷慨赴难,不辞劳瘁,主要都由于忠君报国一念而来。有此信心,就能发挥他意外的力量。赣匪与广西之乱,多由以往驻兵官吏处置不当,他主张剿抚并施,临以至诚,故剧贼往往一遇兵威,旋即投诚,因此收事半功倍之效。宸濠之变,虽是宗室争君位的一种内乱,但在那时代是犯上大逆的行为。宸濠蓄谋已久,阴结内应,而且兵力颇强,故各方观望不敢动。先生正赴闽途中,此事非其职责所在,独奋励勤王,先后只四十六天,便奏靖难之功,以此被权奸诬陷,亦所不恤。当时有一位黎龙称此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倡议,而尤难于处变。原他所以能如此,只是一腔忠诚,扶国济民之心。晚年受命赴桂,疏辞而中枢不许,竟以高年投荒而不惧,尤可见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精神。现在我们的国家,所遇不是内变,而是外侮,且是空前严酷危急万状的外祸。要救此巨大的劫难,必须无数赤诚忠义之士之共奋共力。我们要自省:敌寇如此深入无已,将士与战区同胞如此捐躯牺牲,为什么我们还受国家优遇,有安定读书的余地?这决不是我们有较高的智识,就没有卫国的义务;只说明我们要本其所学,准备更大更多卫国的义务。方阳明先生受出征广西之命,上疏有言:“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学高望重卓然成家的大儒,当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亦得投荒长征而不辞,甚至隔了一年而积劳丧身!我们今日虽认大学生自有其更大的任务,但亦不阻止智识分子之从戎杀敌,至于力学尽瘁甚至舍身为国的精神,更是国家所切迫期望于大学生的。须知在这样危急的时代求学,除出准备贡献国家为将后抗敌兴国之一个大目标外,更有何理由可说?有人统计世界上战争之年远过于和平,就是一百年中没有国与国的战事之年(内战不计),只有十五年。今后国际组织不能即有根本改变,至少在我辈身上看不到世界大同。只有富有实力准备足以御侮之国家,才能免于被侵略,才有资格享受和平。对日抗战,实在是极艰巨的工作;不但最后胜利有待于更大的努力,并且日本始终还是一个大敌,我们殊不能武断以为这次抗战结束,就可一劳永逸。诸君此时正在努力培植自己的学问和技术,尤其要打定主意将这种学问技术,出而对国家作最大的贡献。大学教育的目标,决不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担当大任,主持风会,转移国运的人才。阳明先生公忠体国献身平乱的精神,正是我们今日所应继承发扬,而且扩之于对外,以分工合作来完成我们抗战建国的事业。必然在现在埋头刻苦于报国的准备,在将来奋发贡献于雪耻兴国的大业,方才对得起今日前方抗战牺牲的将士,方才对得起父兄家长与师长作育的期待,方才对得起国家社会对于大学生的优待和重视。
以上分讲阳明先生伟大精神四端,期为学者启发之资。综观其治学、力行、负责、报国的精神,莫不是值得我们深切景慕而取法的。学者要自觉觉人,要成己成物,必须取法乎上,而后方能有所成就。今天我们只举阳明先生一人之处变报国的精神,已足够我们的感奋仿效了,最后还有一句话:阳明先生在广西贵州各二年,其流风余韵,至今脍炙人口而不衰。我们浙江大学现在迁来广西,不但不要为时局的动乱而减少我们研究的精神,并且还应朝夕倍自惕励,时求精进,闻过知改,有善加勉;更进与地方各界联络,协助合作,为广西社会树之风声。则浙大将来回到浙江,仍然在广西留遗了永久不磨的影响,那更与王阳明先生前后辉映于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