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作品入选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单等。
贺绍俊
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监事长,辽宁作协副主席。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主编。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从事当代小说研究和批评,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当代文学新空间》《文学批评学》《中国当代文学图志》《铁凝评传》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简介:
剧团倒闭后,美工师傅胡学践和大学毕业暂时失业的儿子胡莘瓯守着一栋破败的红楼、一屋子破落的道具相依为命。然而,看似落寞无趣的父子俩在网络上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存在:他们一个是捕捉千年虫的第一代网络高手“贱爷”,一个是在网红直播中阴差阳错一夜引来百万流量的“求管哥”。广漠的虚拟时空中,父子因爱而相怨相仇,其实都是在寻找生命中一个女人和一段痛不欲生的往事。数字世界同样寒凉自知,此岸彼岸,终是殊途同归,人生卑微处,幸而有火光向暖,轻触微温……
长篇评论
《一日顶流》插图(插画师:岑骏)
图像时代的逃遁和寻觅(上)
——读石一枫的《一日顶流》
贺绍俊
小说还没开始读,就在标题上卡壳了。顶流是啥意思?赶紧到网上搜索——顶流,顶级流量的简称,是给极出名的人物、事物或内容赋予的一个称号。——原来顶流是一个非常时髦的热词。石一枫围绕“顶流”这个热词虚构了《一日顶流》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年轻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成为顶流的。
不懂“顶流”暴露了我从来不看视频的落后状态。将不看视频作为落后状态来对待,这绝对不是虚妄之语。我们生活在一个互联网时代,图像成为了一种更加快捷、更具吸引力的传播方式,人们也越来越乐于通过图像来获取信息、知识以及进行交流。随着科技的进步,图像的传播方式也越来越便捷,从电子游戏到微博、微信以及直播和短视频,等等,图像几乎笼罩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我在这种大趋势下竟然对视频拒之千里,这就有一点逆潮流而动了吧。石一枫的可贵之处是他对现实中的新事物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他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既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又具有鲜活的日常性。他虽然喜欢在情节上玩点奇诡和悬念,但他并不编织脱离现实的传奇,这一点他倒是非常听从孔夫子所教诲的“不语怪力乱神”,他的故事基本上贴着日常生活走。这种写作姿态便带来了小说的当代性和日常性。这种当代性和日常性赋予了石一枫评判现实和预测未来的超强能力。这也就是石一枫对“顶流”这个热词如此有兴趣的主要原因。顶流这个热词来自网络,是指在网络上的流量达到了顶级,所谓流量是指网站的访问量,即访问一个网站的用户数量以及用户所浏览的网页数量等。顶流是图像时代的产物,顶流下面汇聚着成千上万的狂热粉丝,众多粉丝又以他们的狂热行为在改变着社会。这就是从文字时代向图像时代转变的最典型的景象,这种转变在中国社会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的工夫。这一切都被石一枫看在眼里,他正是通过一个顶流的故事形象描述了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个图像时代是怎么形成的。
小说因此从1999年的“千年虫”写起。1999年,全世界都被一只“千年虫”所困扰,人们担心这只“千年虫”将会使人类文明倒退一千年。在北京的一幢几乎被人们废弃的红楼里,有一位痴迷于电脑的胡学践,他整天倒腾着一台486,要寻找出制服“千年虫”的方案来。1999年的背景是,电脑在中国还是一件奢侈品,互联网也是刚刚链接到中国没有几年,小说描述了1999年在通讯方式上的杂乱和转变:有些人腰上别着“大哥大”,有些人习惯了写电子邮件,但大量的人还只能使用小卖部或传达室里的公用电话。胡学践则是少有的先知先觉者,他无疑是一个“网瘾”的典型代表,但他一路走来,始终走在互联网传播的最前沿,从他沉湎于“聊天室”和“论坛”,到他在红警、帝国、魔兽、模拟人生等电子游戏里出神入化,再到他成为“攒机”高手,每一点都踩在中国电脑发展的节点上。胡学践的儿子胡莘瓯是一路享受着互联网福利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们接受教育时,被告诫“不会用电脑,等于二十一世纪的文盲”,他们的数学老师也被送进“计算机学院”回炉培训。胡莘瓯大学毕业后无处可去,被他的发小马大合拉去做直播带货。这时候的中国完全进入到了图像时代,从城市到乡村,刷手机,拍视频。马大合的四舅,在村头支起一根自拍杆,终于实现了上电视的梦想。马大合读书不怎么样,如今开起一个直播公司则干得如鱼得水,“厂房改造的直播中心被分成若干隔断,每个隔断里都有摄像、灯光、音响,都有大红配大粉的主播”,当黄金时段到来时,他们的直播就会冲进数以亿计的手机里。
小说的前半部分为人们勾画出图像时代高歌猛进的场面。但石一枫并不是要为图像时代唱赞歌的。当他一步步把主人公胡莘瓯推到顶流的位置后,他的嬉笑怒骂不拘一格的后现代式叙述风格就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演绎了一场胡莘瓯不愿成为顶流的既荒诞又现实、既好笑又辛酸的逃遁传奇,从而揭露出图像时代的资本与消费内幕。在人们的眼里,顶流就意味着金钱和财富,这也是顶流被人们趋之若鹜的根本原因。当胡莘瓯无意中成为顶流后,马大合马上就为胡莘瓯设计上了如何直播如何分账的详细方案,他恨不得胡莘瓯以顶流的身份没日没夜地出现在直播间。疯狂的粉丝和自媒体们紧紧追踪胡莘瓯的踪迹。但胡莘瓯被这一阵势吓住了,他只能选择逃遁。
小说的后半部分才是石一枫要表达的重点,他通过胡莘瓯的狼狈逃遁,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当今图像传播的繁荣而又庞杂的乱象。石一枫敏锐地抓住了图像时代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图像传播与文化工业以及消费主义的合谋问题。资本具有最敏锐的嗅觉,它能从任何萌发的新现象里发现增值的途径。因此电脑、网络、视听技术等这一系列高科技很快就形成了朝气蓬勃的文化工业,文化工业又给消费主义提供了一个施展身手的更大平台。顶流无疑就是它们合谋的产物。《一日顶流》以一种喜剧化的方式表现出这一点。马大合和胡莘瓯这两个一起在一个艺术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按说从小受艺术薰陶,完全有条件成为艺二代,但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亲眼目睹了艺术这座圣殿一步步坍塌下来的过程,他们居住的红楼是一座毗邻长安街的仿苏式建筑,厚重气派,在首都曾经是精英艺术的象征,从红楼里飘荡出来的都是散发出浓郁西洋气味的美声旋律。但精英艺术的日子逐渐不好过了,剧团遭到撤并,住在红楼里的艺术家们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出路。红楼就成了剧团储存闲置物品和收容闲置人员的地方。当马大合和胡莘瓯长大成人后,这个世界变化得更加让人难以琢磨了。胡莘瓯属于心智单纯的,似乎也不想去搞清楚如何应对一个变化的世界,干脆大学毕业选择躺平宅在家里。马大合则属于人精式的,他在社会上不知换过多少项工作,最终干起了网上直播卖货的生意,胡莘瓯被他拉来当帮手。马大合和胡莘瓯这一代人的成长与中国图像传播的发展正好处在同一频道上,他们可以说是图像的一代,这一代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文化工业的主力军。
文化工业是由德国学者阿多诺命名的,他的本意是要批判资本主义所催生的大众文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是以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来生产大众文化,标准化、商业化、操纵性、强制性是其根本性特征。但阿多诺大概不会想到,高科技发展所开启的图像时代,让文化工业变得更加强大,图像传播则是文化工业的一件利器,它轻易地俘虏了数以亿计的心灵。这就是当下的现实,看看现实中沉迷于刷抖音、短视频的众生相,就感觉到人们在这些图像面前都被摄魂夺魄了。这仿佛就是一件非常诡异和荒诞的事情。石一枫为我们所讲述的顶流故事便充满了诡异和荒诞。胡莘瓯这么一个老实憨厚,甚至有点社恐的小伙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成为顶流。他本来就是被马大合安排作为一个直播的角色,他的表演完全程式化,就是文化工业流水线的一套工序而已,他早已娴熟自如了。可偏偏这一天胡莘瓯被李贝贝的反常行为搅得神志恍惚,当他突然间被装进灯笼里被推到舞台上时,他的灵魂出窍了,仿佛从流水线里弹射了出来,完全失去控制,他面对着舞台下方一排排摄像机和手机,惊恐地喊出:“谁来管管我——”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来由的呼喊和一副古怪的表情,引来了无数的流量,瞬间就把胡莘瓯推向了顶流。石一枫所写的这个顶流故事看似是一种偶然的、缺乏足够情理支撑的故事,恰好是最真实的现实呈现。当流量被资本和金钱所操控时,一切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在我写文章的时候,就看到一条新闻,某个网红博主为了增加流量,便直播吃猪饲料。也许正是这一缘故,阿多诺才会对文化工业主导下的大众文化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这是在资本操纵下欺骗和引导大众的一种方式,它蒙昧且扼杀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使社会思想僵化。石一枫的小说简直就是在直接回应阿多诺的观点。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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