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书评 | 创伤与自愈——评杨怡芬《浪淘沙》(夏雪飞)

文化   2024-12-15 21:46   上海  



杨怡芬

1971年出生,浙江舟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08年卷丛书入选者,曾获2010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2012年《作品》文学奖,2023年“储吉旺文学奖”主奖;2002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120多万字,出版小说集《披肩》《追鱼》,长篇小说《离觞》《海上繁花》。

2024-6《收获》

中篇小说《浪淘沙》(杨怡芬)

曾被潜规则的女公务员小葵,在床照曝光后被迫辞职并离婚。疾风骤雨下,她躲回老家疗伤,不料偶遇昔日发小田雷,出任他刚收购的海产公司的法人。小葵原以为自己重新开启新生活,却不知这家公司成了田雷不断扩张的事业版图的提款机。巨额债务压垮了田雷,危机时刻,有人力挽狂澜,出手收购了小葵的公司,纠缠着爱情、权力和不明目的,新的转机开始了……

《收获》书评·257

创伤与自愈

——评杨怡芬《浪淘沙》

夏雪飞

初见小说名《浪淘沙》,感觉不那么“杨怡芬”了,她此前的小说,大多如涓涓细流,即便是以“地狱航船”里斯本丸号为蓝本的战争题材小说,也冠以《海上繁花》这样的题名,是对舟山渔民美好人性的颂扬,重点落在了对和平的渴望上。这次她的《浪淘沙》,看题目,以为她是要写出宏观的大气势,然而细细读来,她还是那个熨帖着生活本味的作家,《浪淘沙》,写的是“沙”而非大浪,再往细里说,是大浪中的人创伤与自愈的故事,于是,这又是“杨怡芬”了。

《浪淘沙》是作者“改革开放系列”中的一篇,系列共包括四篇中篇小说,都以出生、成长于舟山的女子小葵为主人公,其中有三篇已经发表:《银河之眼》2022年发表于《文学港》,写少女时代的小葵;《鱼尾纹》2017年发表于《花城》,写工作以后嫁为人妇的小葵;《与海豚同游》2024年发表于《芙蓉》,写成为女企业家后的小葵。这次发表于2024年第6期《收获》的《浪淘沙》,从时间节点来看,是《与海豚同游》的前传,写小葵从公务员岗位上辞职到成为女企业家的过程。小说的场景更替,依然是在作者熟悉的舟山兜兜转转,这是一个神奇的场域,为海洋所封闭,却也迎接着四方的来客,也正是舟山这一独特的能量场,成就了杨怡芬小说中于世俗中见传奇,于无声中听惊雷的特别况味。

为女性作传,是杨怡芬一以贯之的写作对象,也是杨怡芬写作态度的最佳注脚。《浪淘沙》中的小葵,原本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公务员,家庭幸福,生活稳定而美满,然而由于受到局长的牵连,她不得不与丈夫离婚,儿子跟着前夫离开了舟山。碍于面子,她也不得不从原单位辞职。受牵连的原因,是一张“床照”。五年前,小葵参加了单位的一个副科级职位的竞争,为了能够顺利击败对手,她成了局长的情人,不知局长有没有尽力为她斡旋,最后她在竞争中还是败北。这段经历成为了一颗地雷,在五年后被引爆了,即将退休的局长被举报,“床照”是举报材料之一,小葵与局长的那段过往也随之浮出海面。这是小说的开始,也是小葵走向女企业家的第一步。

“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这些字眼在近些年的大众传媒中被反复炒作,呈现出狂欢的姿态。在大众的狂欢化叙事中,权力被极大地妖魔化,高高在上地俯瞰藐视甚至是蹂躏大众,大众的反抗则是将权力再度编撰、改写,使其在妖魔化和本质化的道路上一去不返。尤其是“权色交易”,除了权力之外,还因为对女性身体、性别的窥探引爆了大众的神经,长期占据了众多新媒体的热搜榜。小葵和局长的故事,是典型的“权色交易”,小葵相貌不俗,局长大权在握,加上副科级的职位这条导火索,二人水到渠成。“权色交易”叙事纠缠着女性身体、权力与意识形态倡导的反腐,向权力投降的女性身体被想象为淫荡的和被压迫的,男性(权力)/压迫者与女性/被压迫者似乎天然地牵连着,形成了大众想象的基调以及兴奋点。然而,与这种两分法叙事截然不同的是,在《浪淘沙》中,小葵和局长的故事并非在压迫和被压迫的框架下建构,而是强调了合谋,也正是因为对这种“合谋”的自知与反省,小葵才走出了从创伤中自愈的第一步。《浪淘沙》的开篇,小葵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其中之一是“照片”,也就是她和局长的“床照”。这个词被“写了好几遍,被加粗得很醒目。”这一写下词语的过程,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确认和反省的过程。在这个隐藏在权力之后的实则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中,小葵并未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压迫者,并未通过赋予自己一个“被压迫者”的身份而获得豁免权,相反,她甚至回忆/反思了“床照”的起因:

“起因确实是因为一摞照片,摄于2004年的朱家尖海滨酒店——那家酒店,躺在床上就能看日出。我约我的局长在那里见面。为什么要约他在那里见面?不知道,我就是想着能在床上看日出,就选了那里。床上?对的,就是床上。”

小葵清醒地意识到,主动者是她自己,她对事情的始末始终是自省的:主动约局长去酒店、为了欣赏日出,选择靠窗的位置,因此被人拍下了“床照”。作者对二人的关系作了模糊化的处理,并未将二人定格在纯粹的权色交易中,除了权力之外,小葵与局长的关系还夹杂着女性对于男性身体、以及个人情感需求的渴望,小葵的这些“观自身”之举无疑带有着强烈的自省意识。瑞士哲学家耿宁有言:“惟有通过对自己或他人的体验的反思,我们才获得对我们的经验的主体性的认识。”[1]反思,或者说反省,在东西方的哲学传统中占有重要地位,儒家学派通过“三省吾身”来进行道德实践;佛教强调“观心”;古希腊哲学中强调“自知”,其目的都是通过反省自身而实现对存在、对主体性的确认。从这一角度看,《浪淘沙》甫一开始,杨怡芬就为小葵设定以自省达至自愈的路径,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局长的过往其实是“向权力投降”,也是某些情感的需求。这样的自省意识在后文中也得到展现:小葵与朱见鹤恋爱之后,她向朱见鹤坦诚自己与局长的一段过往,二人的反应颇值得玩味:

“小葵也说了她被离婚的理由,差不多和对姆妈说的一样,朱见鹤怒道:‘是在年会上发生的事吧?就是有这样的老男人的!我们前面那个老总就专挑这个时节把大家都带出去开个宾馆,他好对有些姿色的人妻下手。这种时候大家都喝点酒的,后来连想斥责他都难说出口……’小葵本想说不是这样的,局长那时候不是老男人,她自己也有责任。可她到底没说出口,因为羞愧而落下的泪水,让她更觉得羞愧。”

在朱见鹤的表述中,朱见鹤将局长形塑成“老男人”,“年会”“喝了点酒”这些关键词与其说是朱见鹤对小葵的宽容,更不如说是朱见鹤说服自身的过程,这里无疑包含了男性对于女性的道德期待,在朱见鹤那里,惟有在“权色交易”中的“被压迫者”,才有机会获得再次出发的许可。朱见鹤的言行其实契合着近年甚嚣尘上对“完美受害者”的期待。某种程度上,这种对某一方进行完美化的塑造,对于“完美”或者“不完美”的判断褫夺了对于责任或者法律的理性判断,妨碍了对于平等的追求。然而,在朱见鹤为小葵开脱(也是说服自己)之后,小葵大可以“表演”以确认和强化“弱势者”的身份,但她却觉得羞愧,觉得“局长那时候不是老男人,她自己也有责任”,这些话虽然未说出口,但是这种自省意识却是她确认女性自我,获得主体性从而自愈的重要途径。

与局长的“床照”被爆之后,作者将小葵形容成一只望潮,在冬天断掉了腕足,她如此描写这种海水中的动物:

“这种在潮间带上钻洞居住的八爪鱼的近亲,天寒地冻难以觅食时,就啃自己的腕足保命,直到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它会用尽最后一口力气,钻出洞口,等待最后一次涨潮。潮起潮落,潮水会带它到远海。它在潮水中一寸寸死去,它体内的幼子们一粒粒成熟,在某一刻纷纷破壳而出,成为新的忘潮。”

“一寸寸死去”,是出事后的小葵对自身的认知,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工作,甚至多年的积蓄也套牢在股市里。局长面临的是政治的审判,而小葵更多面临着道德的审判。与局长的“床照”被曝后,因为竞争对手的大肆宣传,小葵单位的保洁阿姨见到她,都远远地避开,似乎小葵是一个比垃圾更脏的存在。小葵意识到,如果继续在原单位工作,“除了卑微,她还得活在羞耻当中,旁人看向她的每一眼,都将是审判。在想象中,她就是那个被刺了红字的女人,她承受不了。”小葵的丈夫庄东明因为小葵是自己儿子的母亲,不想让自己和儿子陷入难堪,所以动用人脉给小葵帮忙,最后的结果是拿回了照片,小葵的名字也未被公之于众。其实,无论是在同事还是在丈夫庄东明那里,小葵已经不是同事或者妻子了,而是一个被审判者,其他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高地,借小葵的“失足”获得“法官”的权力感。于是,为了摆脱被审判者的身份,小葵辞职了,她的“自断腕足”其实是对于“被审判者”的剥离,同时也是对大众定义中的出轨女性身份的解构。

然而,对于原身份剥离也带来了焦虑和困境,作者将其形容为“自断腕足”,很大程度上,“自断腕足”的比喻隐含了一种身份认同的焦虑,在吉登斯的自我认同理论中,身份是指个人在某个社会中自我概念和价值观,个人通过构建自我叙事来构建这种概念和价值观,这种构建过程具有连贯性和一致性。从这个角度看,小葵的辞职和离婚,也可以看作是对自我叙事的连贯性和一致性的中断。因而,建构新的自我叙事成为走出困境的关键。阿姆的到来开启了小葵建构新身份的第一步,得知小葵受局长牵连的事后,阿姆从老家小岛赶来舟山本岛看望小葵。小葵蜷缩在客厅里,听阿姆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她“看着阿姆推门进来,身后的走廊灯打在她微微佝偻的背上。她的手上提着一个大袋子,花白的头发新染过了,黑亮。小小葵总会抢着去提妈妈采购回来的袋子,那里头,在上海药皂、中华牙膏、袋装白糖、番薯粉丝这样的东西之间,会有一个小牛皮纸包,里面会有几颗话梅硬糖或一个奶油面包,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一罐糖水杨梅。现在,那大袋子里,会是今天菜园里收上来的萝卜、花菜吧,可能还有刚出水的鱼虾,岛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小葵吞咽了一下口水,这是她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饥饿。”阿姆到来后,先是给小葵一个拥抱,然后给她做了一碗粥,看她喝完后又给她铺好了被窝,守着她睡了一觉。睡着的小葵梦回到了阿姆的子宫里,阿姆挺着孕肚在秧田里插秧。从“感到饥饿”(感知身体)到梦回母亲的孕肚(回归开端),这一过程类似“重生”,是小葵从走出创伤的潜意识表达,然而,她真正走出创伤,还需要母亲的再次“点拨”。小葵睡醒后,她告诉阿姆自己的梦,她梦见挺着孕肚插秧的阿姆,阿姆的回答甚至有些答非所问和轻描淡写,“跌个跟头,就爬起来。跌疼了,就缓一阵子。怕什么?”

在小葵和阿姆的对话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阿姆劝说小葵,此次的事情,就当是高考没考上,她让小葵回归原点,换个活法试试。起初小葵并不认同阿姆的话,她“挪开了身子,让阿姆的手摸了个空,悬在那里”,阿姆的手本来是一直放在小葵的背上的。紧接着,小葵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成功和失败,其实也是阿姆的成功和失败,她和阿姆是天然一体的,于是,她“移了移身子,重新接住了阿姆的手,它稳当有力地摩挲着她。”在中国现当代关于家庭关系的书写中,我们极少看到母女如此亲近的书写方式:出嫁后的女儿与母亲互相拥抱,母亲以摩挲女儿后背的方式安慰她。在很多关于家庭关系的文本中,个人常常需以从家庭中割裂出来的方式完成对自我的确认,这一叙事策略早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就形成了传统,如巴金的《家》、《春》、《秋》,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等家庭小说,年轻一代对自我的寻找往往伴随着离家出走的举动。与家庭描写中的这个传统不同,杨怡芬很关注家庭尤其是母亲给予后辈的力量,母亲的到来成为小葵走出创伤且建构新身份的开始。母亲带给女儿的,不仅是亲情的宽慰,更有一种颇具哲思的睿智,这种睿智是关于“出”和“无”的具象表达。老子说“有生于无”,佛教谈“出世”,苏轼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谈当局者迷,而王安石借“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谈身居高处可以避免浮云遮眼,某种意义上,这些都是“出”和“无”的思维,出迷局,有生于无,这些古老的哲思中化为了小葵母亲的一句话“就当你高考没有成功,换个活法试试。”换个活法,是对原来身份的剥离,而回归到“无”,又是“有”的开端。

阿姆以古老的睿智带领小葵走出创伤后,另一位女性——朱见鹤的母亲柳局长则成为了小葵的另一个领路人。小葵辞职后,到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田雷的水产公司工作,朱见鹤是公司的财总,二人在工作中互生情愫,后结为夫妻。小葵能够和朱见鹤修成正果且后来拥有自己事业,这些都与朱见鹤的母亲密不可分。朱见鹤的母亲与小葵的初次见面,是“阿姆化”的:“有一天,朱总的妈妈来了办公室,她看着和阿姆差不多年纪,也染了一头过分乌黑的头发,但她的身姿挺拔,面容显嫩,眼神坚定,世界似乎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和阿姆差不多的年纪,也染了乌黑的头发,这些都和小葵的阿姆相似,而且,在以后的相处中,朱见鹤的母亲也确实对小葵有很大的帮助:她经常给小葵公司的经营提供一些非常中肯的建议;不计较小葵的过去,支持小葵和朱见鹤的婚事;在小葵公司破产之后,拿出钱来帮助小葵还清欠款;在得知同学田雷自杀身亡后,小葵一时难以接受,朱见鹤的妈妈“抱住她,摸住她的后背”安慰她。这一幕似曾相识,小葵和局长的“床照”曝光后,她的阿姆也曾经这样抚着她的后背。从第一次小葵与朱见鹤的母亲相见,到二人成为婆媳以及生意伙伴,作者将朱见鹤的母亲和小葵之间是婆媳关系做了理想化表达,二人甚至在挑选黄金首饰等事情上也心有灵犀,这些与主流书写中对婆媳间龃龉的揭示相比,作者对小葵和婆婆关系的塑造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对新写实潮流的一种反叛呢?返璞归真,返回到对“真善美”的追求中。

在小葵走出创伤的过程中,有一个人似乎不得不提,那就是田雷。在作者的《创作谈》中,她提及田雷这一人物形象的完善源自编辑的建议,编辑觉得“田雷的暗线被严重忽略。我细细一想,有道理啊,田雷的出场戏里夹带我很多对于故乡的感情,这是‘私货’,我不嫌多,读者会觉得拖沓。”[2]虽然无法窥见田雷在原稿中是如何出场、又如何“拖沓”的,但是从当前的文本来看,这一人物的塑造,或者说这一暗线,无疑非常成功,他将小葵和舟山联系在了一起。田雷不仅是浙东商人的代表,更象征了一种文化精神,这同样也是杨怡芬的“私货”,是一个作家确立自己身份最为重要的标志。

故乡是经久不衰、历久弥新的主题,福克纳那邮票大的故乡——杰弗生镇、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莫言的高密乡、叶兆言的南京,都是作家们走向世界的名片。杨怡芬的创作也绕不开她的故乡——舟山。她的较早的中篇小说《披肩》《棋牌室》写现代社会中的舟山女性、《追鱼》写舟山的戏曲文化、近几年的长篇小说《离觞》写的是战争中舟山定海男女慌乱的爱情和离别、《海上繁花》写二战中舟山渔民冒着生命危险拯救“里斯本丸号”上的战俘。从数量上来说,杨怡芬的创作不算多,然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讲述着舟山的故事,她背靠舟山,舟山也因她而被书写。

田雷是小葵走出创伤的另一个情感支撑。在得知小葵出事后,田雷约了七八个舟山在外地的生意人回到舟山,名义上是搞一个海滩篝火晚会,其实是为了给小葵一个职位。田雷的出场伴着对舟山某小岛风物的描写:海边的泥涂、味道鲜美的弹涂鱼、远处的造船厂、被遗弃的木船,一桩桩一幕幕都次第展开,将田雷托出文字的地平线。田雷和小葵青梅竹马,长大后,小葵考上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机关工作;田雷则先是在乡政府工作,后来辞职下海,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辞职后的小葵,接受了田雷给她的工作,去宁波担任挂名的经营人,管理田雷的一家水产公司。后来,田雷在其他地方投资失败掏空了水产公司的家底,小葵因此负债,而田雷则在舟山自己家的车库里自杀了。

田雷刚出场时,和他一起参加海滩篝火晚会的,还有七八位同乡好友,“都是在外头做生意的,在上海、在广东、在宁波,最远的在新疆,就为来这海滩上烧船木篝火,打了飞的就回来了。”整个篝火晚会中,这些成功人士们一直都在谈国内国外的经济形势、谈投资、谈金融、谈贷款,“话题密密麻麻,做实业的、做商贸的、做金融的、做股票的和做房地产的,观点不一。小葵听着,引发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她还算熟悉的概念。这些概念,通常会出现在她写的材料里,和时刻在涌动的市场看着很近。”书写群像,是杨怡芬叙述舟山的方式,《离觞》中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的男男女女们;《海上繁花》中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战俘的舟山渔民们;《浪淘沙》中出生于舟山又出门做生意的年轻人们。《浪淘沙》中,我们无缘得见那次篝火晚会中其他生意人的情况,但作为他们的代表,田雷的故事显然是作者对舟山精神的一种表达,其中饱含了作者一以贯之的故乡情怀。

如果说在对于舟山精神的建构中,杨怡芬的上一篇长篇小说《海上繁花》着力于对大爱精神和担当的刻画,在这一篇《浪淘沙》中,田雷身上体现出来的舟山精神则通过失败叙事而完成。在文学的历史长河中,描写失败者更易使人动容,《包法利夫人》《红楼梦》等小说中,主人公的悲剧和失败令人叹息,因为这些文本中饱含了对于繁花易逝、世事无常的感慨。田雷是浙东商人的缩影,投资、赚钱、失败、跑路、自杀,这些词语在网络时代屡见不鲜,然而,田雷与其他生意失败的人不同的是,他并未跑路,而是选择了自杀,这一结局无疑使得他具有了一个末路英雄的悲剧感。从这一角度看,田雷的“失败”就不仅仅是一个情节的设置,而是具有了超越性和审美意义。

田雷与小葵,同为舟山的儿女,二人其实有着某种难以厘清的关系。他们小时候青梅竹马,长大后,田雷亲吻小葵却被拒绝,小葵拒绝他的原因是因为一时难以接受二人关系的转变,之前她一直将田雷视作哥哥。后来篝火晚会上,他们的默契和眼神的交流又有些暧昧不明。小葵接受了田雷给自己的工作,担任水产公司的名义经营者,二人又成为了利益共同体。某种程度上,利益共同体的形成可以看作是对二人未了情愫的一种交代,田雷的成功是小葵的成功,田雷的失败也是小葵的失败。田雷自杀之前,小葵既是田雷的合伙人,与田雷合为一个“细胞”,田雷的自杀是“细胞”分裂的契机,也是小葵从这个悲剧人物身上获得力量,并走出创伤的最后一步。从“床照”曝光,到跟随阿姆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岛,到跟着田雷做生意,再到最后田雷自杀,小葵一步步走出困境。这一历程是小葵走出创伤获得自愈的过程,也是小葵的成长过程,故乡舟山是游子的港湾,它给予失败者最深沉的拥抱(田雷回到故乡自杀),或者给予失败者再次望向大海的力量,扬帆远航。这,或许是海岛的意义,也是杨怡芬写作的力量之源。

[1] [瑞]耿宁:《心的现象——耿宁心性现象学研究文集》,倪梁康、张庆熊、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84页。

[2] 杨怡芬:《和编辑一起完成的小说》


本文作者简介:

夏雪飞

同济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新时期以来的江南书写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上海市哲学社科项目等多个社科类项目。独立出版专著一部,在《小说评论》《红楼梦学刊》等核心刊物发表论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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