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收获》| 中篇:秋水(陈春成)

文化   2024-11-22 17:30   上海  



中篇小说《秋水》(陈春成)简介:

在一部冷门谍战剧中,镜头扫过窗外的花园,范圆圆一眼认出那园子抄袭自她的设计方案,是她得意的设计和糟心的回忆,但镜头中的园子却完美得令她困惑。这疑团她记挂多年,想趁这次出差去长沙探个究竟。在航班上,她记起自己的名字曾与湖南的一条江有关。一番辗转杳渺的搜寻,她步步接近那近乎臆想的园子……

陈春成中篇《秋水》(插图:勾建山)


选读



秋水

陈春成

她记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是在飞往湖南的夜间航班上。
院里给订了九点多的票,落地得十点半往后了。长沙的项目本来与范圆圆无关,负责绿化的同事病倒了,明早的会,副院长要带两个人去,临时找的她。不重要的例会,露个脸,记记笔记就行。她手头有别的事,本可以推脱的,可她想了几秒,马上就答应了。答应之爽快,连领导也讶异。她平时没这么好说话的。其实范圆圆早就想去一趟长沙了。那里有一个悬而未决的疑团,让她记挂了快两年,正好趁这次去探个究竟。明天周五,会后她可以自己留下过个周末,周天晚上再回。中午她赶回出租屋,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花一下午改定了图纸(免得周末再找她),就出发了。
整个十月,范圆圆过得很惨烈。进入十一月,她也病了几天,
这周终于从一个项目里脱身。是一个植物园的景观改造。做这行多年,她不再追求虚妄的成就感,误以为自己建造了什么,每一次熬过那些夜晚和争执,得到的是一种幸存后的恍惚。她此刻就尝味着这种恍惚,让自己悬浮在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真空地带,水母一样悬浮着,虚弱得接近透明。她决心好好享受这摆脱了手机信号的一个半钟头。尽管领导和同事就在前边不远处。降噪耳机将引擎的隆隆声和现实感一并隔开。点开头顶的阅读灯,让一小束光落在怀里,她掏出《梓翁说园》,一本早想看而总也没看的小书,看起来。可半小时后,她还是关了灯,把酸涩的眼转向窗外。
透过舷窗,透过云层罅隙处,不时望见夜间的城市,如一些发光的藻类,聚在黑沉沉水面上,微微骚动着。那灯火渐疏的外围,她辨出几道光的细流,像江水的分支,各自蜿蜒着远去。是通往其他城市的公路吧。她凝视着其中一道,在黑底子上描出一缕金线,闪烁不定,忽然被茫茫的云影一截,全都不见。只剩机翼的灯呆呆地一眨、一眨,她头一偏,瞥见窗玻璃里自己的轮廓。三十三了,今年。
就在这时,她记起来了。
她的名字曾和一条江有关。范圆圆五行缺水,刚出生时,家人想了一堆带三点水的字,正拿不定主意,当过农村教师的外婆提了一个“沅”字,大家觉得好听又好写,也雅。父亲说,“沅”是《楚辞》里的字,“男诗经,女楚辞”嘛。就定了叫范沅。外婆在四年后一个早春里去了。
范沅小时多病,人总是呆呆的。六岁时,算命的对父亲说,你们姓范,姓里就有水,名字再带水,水势就太盛了,女孩子压不住,改个名就好了。父亲回来和母亲商量,觉得平时叫“沅沅”也叫惯了,不如换个同音字。于是就叫圆圆。这名字她倒不讨厌,平实,简单,读音上扬,听着挺柔和。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而年幼时的名字,在她三十三岁飞往湖南的这个夜晚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没有想起过了。父母也一定忘了。
她偶尔会想起外婆。范圆圆和家人的关系都不太亲,有那么几次,工作中受了极大委屈,或对恋情茫然无措时,她向想象中的外婆哭诉过。其实外婆的印象已经褪得很淡,只有两个残存的片段,分不清属于记忆还是幻觉。
“沅啊沅,你怎么这么乖啊。”一个嗓音轻声念着,一只手摸着她头。是午后,一个石板铺的院子里。是哪里的院子?桂花树漏下一地的光斑,悠悠地晃。眼睛跟着那些光斑,马上就困了。那时的她有随时随地睡去的能力。天气暖融融的,一两声猫叫。她抱着什么睡去了。
另一次是在老家公园的水潭边。一清早,她坐在草地上,看着水波,感到草尖刺着大腿。一旁有个瘦瘦的身影,蓝布衣衫,灰白短发,弯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枚石子,甩手扔了出去。石子在晨雾初散的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跳着,点出一串涟漪。那人回过头来冲她笑笑。那笑脸和黑白照片里的外婆重合在一起。这一笑并不确凿,也许是多年后补上的幻想。
外婆的生平,她仅从母亲简略的描述里知道一点。外婆和母亲都是寡言的人——范圆圆也是。她只知道外婆很小就没了妈,随父亲到湖南做药材生意,寄居在沅江边上一个小村子里。六七岁时(抗战爆发前),曾外祖父攒够了本钱,推了一架板车,历时数月,带着她回福建老家定居。此后她再没离开过那个多山的小县城。她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什么念想,甚至性情如何,连她的后代也所知寥寥。母亲提过外婆是顽固和小气的。就这两个词留下。有一点可以推测,关于沅江,想必外婆有过一些很好的回忆。她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机身一阵颤动,范圆圆望着窗外绵绵的云,在一瞬间明白了,并且毫无根据地确信:就是在那时,在沅江边上,一个小女孩学会了打水漂。半个多世纪后,当她给外孙女寻找一个名字时,眼前或许闪过了一片波光。
范圆圆闭上眼,裹紧了毯子,身躯在幽暗中下沉,她想,究竟为什么要让我和一条遥远的江同名呢?只是为了一个纪念吗,还是另有什么寓意?比如,希望我能像那条江一样?下降时的失重,让她感到体内激起了波澜,层层叠叠,又渐渐平复。她在心里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呢?清澈?宽广?平静?顺遂?已经无从知道。
震荡过后,机舱里亮起来。众人揉着睡眼与乱发,呻吟着站起身,去够各自的行李。
(以下略)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作者简介:

陈春成

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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