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收获》| 短篇:寻找汉斯(万之)

文化   2024-12-16 21:07   上海  



2024-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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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汉斯

万之

我再一次看见他们是在阿尔卑斯山北麓著名的黑森林公路上。路边是无边无际的森林,确实又深又黑,绵延不断地铺满山麓,名不虚传。他们坐在一辆敞着车篷的豪华型黑色奔驰车上,一色的黑色太阳眼镜。风吹开了女人们飘曳的头发。车走得无声无息却又飞快,破碎的花岗岩压成的路面坚硬如铁,平滑如镜。

  我在午后的晴空中望着他们,望着这些天生黄皮黑发、现在被太阳晒得越发黝黑的优越人物,感到无比惊讶。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在内蒙古乌兰察布草原上一辆吱吱扭扭滚动着的牛车上碰到过他们,相同的一群人。是拂晓之前,大地黝黑,天空明净,那时他们都裹紧在草绿色的军大衣里,风尘仆仆,垂头丧气。那是因为其中一个女人,就是后来的诗人老婆患了重病,要送回京城,他们送她到火车站去。小伙子们眼神忧郁,哼着俄国民歌《三套车》,“今后苦难在等着他”,唱得姑娘们眼中泪光晶莹。我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会在遥远的欧洲又看到他们。

“哎,今天我带你们去找汉斯怎么样?”

  “你们”都没有吭声,也就是说,开车的商人,还有商人的老婆和诗人的老婆都没有吭声。这一路上,我听到诗人的这个建议已经有几十次了。起初,“你们”还有所响应。商人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豪爽的样子:

  “去哪儿都随便你们,反正我们就是陪你们出来玩的。”老婆们则问汉斯是谁,去找他有什么意思。诗人的老婆是第一次到欧洲,想抓紧时间多逛些名胜之地,到处都能留影留念留芳,还想把各地博物馆珍藏都看一看,总觉得那样才算不虚此行,所以一听完诗人的介绍就极力反对:

  “你自己把好地方都玩腻了,就想去找野景玩田园,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有老婆的反对,诗人就好像拿不定主意,虽然反复唠叨,但从来没有坚持。很快,等他再提这个建议的时候,“你们”就觉得那大概只是诗人时时吟哦的一句诗,已经没有响应的必要了。

    载着他们四人的汽车正从阿尔卑斯山北麓的黑森林公路绕下来,向着慕尼黑俯冲过去。迎面而来的是八月巴伐利亚蒸腾的热浪,还有去山上避暑的洋鬼子车队﹐那是德国人或者北欧人。诗人一如往常,上车不久就睡着了,他仰靠在汽车的后座上,灌满了黑啤酒的肚子如海潮般一起一伏,仰着的脖子也像拔毛待宰的鸡脖子一样通红。商人一边用两只肥腴的手扶着方向盘,一边随着汽车收音机里欧罗巴乐队的乐曲节拍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一副如痴如醉状。他们的老婆们喋喋不休、激动不已地聊着昨晚在因斯布鲁克赌场的一场小胜,她们好像发现了和独臂老虎吃角子机较量的秘诀,因此计划着晚上去慕尼黑赌场再进行一轮新的冒险试验。就是在这个时候,诗人的喉咙突然发出了声音,听起来完全像是梦中的呓语:

    “哎,今天我带你们去找汉斯怎么样?”

“汉斯是谁?谁是汉斯?”    

  关于汉斯的身份,商人曾经问过诗人很多次,诗人的说法总有些含糊不清。这含糊程度好像要根据诗人体内的啤酒浓度而定。因为他实际上谈起过好几个汉斯。其中一个汉斯是汉学家,曾经在慕尼黑大学教过中文,也是诗人作品的德文译者。多年前,诗人第一次访问德国的时候,曾经在这个汉斯家里住过。按照诗人的介绍,这个汉学家汉斯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和同代的很多欧洲汉学家一样,年轻时,汉斯受了中国政治运动的影响,也学着在学校里造反,还曾经参加过德国共产党,党名后面加括号〔马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汉斯在北京大学学过两年中文,甚至也到农村劳动锻炼,最后练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八十年代,汉斯在北京做过三年外交官,那时他住的外交公寓就经常有不安分守己的人物出入,包括诗人。出国之后,诗人曾找过汉斯:当年他访问德国时曾住过汉斯家,在随身带的地址簿上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诗人拨打过这个电话号码,可是电话号码已经失效。诗人又向别的德国汉学家打听汉斯的下落,才知道汉斯在北京的时候精神受了太大刺激,回国后无法再正常工作,已经辞去慕尼黑大学的教职,搬到乡下隐居起来。

  诗人还提起过另一个汉斯,一个普通的德国农民,住在巴伐利亚平原深处,在那里经营一个小农场。农民汉斯有一条狗,两只猫,三匹马,四头牛,五只羊,六口猪,七只鹅,八只兔子,九箱蜜蜂,等等。汉斯有一堆孩子,不过只有一个老婆。

  那年,也是八月,诗人叙述说,他第一次到德国访问,周游各州,柏林汉堡科隆法兰克福波恩慕尼黑,该看的看了,该听的听了,该吃喝的也吃喝了,日尔曼文明在一个月内就被消化干净。过瘾是过瘾,但总觉得好像还有美中不足之处,一时又不知道是什么。最后几天搞得很疲倦,对应付新闻记者采访朗诵表演交际观光等各种活动也感到厌倦了,不想再出去,就在接待他的汉学家汉斯家里休息,随便听听音乐。主人好像是随手给他放了一张贝多芬《F大调第六交响曲》唱片,这种古典音乐他本来久已不听,当时却让他怦然心动。暴风雨之后的田园清新如洗,阳光灿烂,在乡间小道上的旅行者脚步轻快,把他带到一个如诗如画的梦境。一整天,这旋律在他的脑际萦绕不断,于是诗人向主人提出要求,想去乡间看看。主人的老家本来就在乡下,于是驱车把他送到距慕尼黑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农民远亲家里。有意思的是他也叫汉斯,那就是农民汉斯。

  “那个晚上他妈的过得真过瘾,”诗人动情地开始叙述,“我一辈子忘不了,一闭眼还能看到那个晚上的样子。汉斯家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坐在院子里正好能看到山下很开阔的平原和丘陵,点缀着一片片浓黑的树林子。田地修整得都跟挂毯似的,没一点杂色。有的种麦子,快黄了;有的种牧草,一堆堆割好捆码在地里。远处是多瑙河在森林里忽隐忽现,就跟一幅古典画派的油画一样。我记得开始没出月亮,不过天空很亮,很明净,深蓝色的。天气也是这么热,空气都热烘烘的,你可以闻到猪圈的酸臭味,还有牛粪的气味。牛圈里不时传来母牛的叫声,哞哞哞,那种柔情的低低的叫声,真是田园风味。汉斯的孩子们都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他们的狗就趴在一边,忠实地看护这个快乐场面。汉斯太太又高又大,又粗又壮,她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面铺开桌子,铺上桌布,摆满吃的东西。自酿的啤酒,再配上主人家自制的香肠、自烤的面包,加自制的奶酪,桌上堆满自己的农场出产的菜蔬瓜果。汉斯请我喝他自己酿的啤酒,那是城里永远买不到的新鲜的家酿啤酒。那天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反正大醉,简直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连周围乱扑乱咬的蚊子都是不讨厌的。因为我们只管喝,汉斯好像不喜欢说话,沉默寡言,也不问我什么问题,大概是他对外面的世事也不感兴趣,他们家连电视都没买,孩子们都不看电视。而且他不会说英语,我又不会德语,我们的语言不通,交流困难,只有酒是我们互相沟通的渠道。一开始还有那个汉学家帮着翻译几句,到了半夜,那个汉学家困了,先去睡了,就我们俩还继续喝。汉斯其实很好客,一直不断往外搬啤酒,给我倒啤酒,然后就说‘普鲁斯特’,是德国人碰杯时说的话,和我们说‘干杯’差不多的意思,巧了,还是我能记得住的一个美国诗人的名字。我们就一直‘普鲁斯特’。到了后半夜,月亮都上来了。远处的多瑙河反射月光,就像一条白丝绸,风景是没治了。我好像回到了我在苏南乡下的老家,回到了童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现在的老家早已不是这个样子了。”

“第二天我们离开的时候,汉斯带了一家人都到汽车旁来送行,嘴里咕哩咕哩说一堆话,还一再向我跷大拇指,做往嘴里灌酒的姿势。汉学家汉斯帮我做翻译,说‘汉斯夸你好酒量呢,欢迎你再来喝酒’。我就回答了一个词——‘普鲁斯特’。大家都哈哈大笑。”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6《收获》)

万之,本名陈迈平,1952年出生于江苏常熟,祖籍湖南湘潭。曾就读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小学、复兴中学;文革期间作为知识青年赴内蒙古兴和县下乡劳动,担任过赤脚医生、医院护士、中学老师。1977年考入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78年底参与文学刊物I编辑出版活动;1982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1986年入挪威奥斯陆大学戏剧学院攻读戏剧文学博士;1990年起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任教并定居瑞典;2001年起任专职翻译并创办瑞典万之书屋出版社。

万之曾出版小说集《十三岁的足球》、论文集《文学的圣殿》、剧作《幸福大学十三号》(北岛同名小说改编)和电影剧本《孩子王》(阿城同名小说改编陈凯歌导演)。近年翻译多部瑞典文学作品,包括马丁松长诗《阿尼阿拉号》和长篇小说《荨麻开花》、特朗丝特罗姆书信集《航空信》和诗集《早晨与入口》、努连戏剧选《一种地狱》、埃斯普马克长篇小说《失忆的年代》和《霍夫曼的辩护》、恩格道尔文学论文集《风格与幸福》、拉格洛夫《尼尔斯骑鹅历险记》和恩格伦历史文学作品《美丽与哀愁》《罪恶与梦想》等。2015年获得瑞典学院文学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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