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英雄主义
——韩江《素食者》读后
杨玉婷
在《一日三秋》里,一个叫樱桃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吵架,一时激愤上吊了。自杀的人进不了祖坟,丈夫就草草在乱葬岗埋了她。后来,樱桃的魂魄踏上了艰难的寻夫路,因为在乱葬岗有一个被枪决了的强奸犯恶灵袭扰她,解铃还须系铃人,她需要丈夫亲手为她迁坟才能得以安息。
女人,即便死了,变成了鬼,也是柔弱的鬼,也是没有反抗能力的鬼,也需要阳间的丈夫来搭救自己。
在《素食者》里,英惠也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只不过,她在肉体还活着的时候,灵魂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不是我们活人都听说过的阴间,而是英惠独自创造出来的与所谓的阳间完全没有通道的精神世界。在英惠的世界里,阳间,更像阴间。
我一直以为,东方文明下的重男轻女比西方要严重得多,但是在读了《女性单身主义时代》之后,我才知道西方是用理性科学的口吻告诉广大妇女:女性的脑容量经过测算,跟猴子差不多。波伏娃发表了《第二性》,最著名的女权发言是:女人是被社会塑造成女人的。
在《一日三秋》里,樱桃的魂魄必须有所依附,最终她依附在了一张照片上,想要陪着儿子,结果自己扰乱了阳间的秩序被发现,最终被马道婆子施法被困魂魄不知所踪。在《素食者》里,英惠认为她的灵魂是困在肉体中,她认为她的灵魂是一棵树,是植物,植物不能吃荤,后来索性连正常的进食都不可以了,在精神病院里,艰难对抗来自人类世界的干预。
《三体》里叶文洁希望三体文明来拯救人类,她说人类已经失控了,走在了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叶文洁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她内心的秩序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英惠之所以要坚持做一棵树,放弃作为人,或者作为动物的一系列的习性或者本能,也是因为她的内在秩序被彻底摧毁了,就像叶文洁求助于三体文明给地球投放新的秩序一样,英惠希望通过做一棵树来找寻新的秩序。
再糟糕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
我们看看英惠作为人的内心秩序是怎么一步步失去的。
首先,她的童年出了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原生家庭环境非常差。她有一个严重家暴的父亲,旁观的母亲,逆来顺受的姐姐,冷漠孤僻的弟弟。在这个家里面,父亲凌厉的权威如同一片乌云覆盖了一切,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自身难保。家暴,是没有缘由的,这个家的秩序只存在于父亲的情绪当中,幼小的她没有任何预判的能力。家,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并不知道。这还不算完,父亲当着英惠的面,活活拖死了一条狗,然后把狗烹了要英惠吃。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狗,就是朋友是伙伴,甚至可能是在无数个无助的时刻给予她温暖和陪伴的唯一亲人。英惠不仅保护不了自己,更阻止不了她的朋友被虐杀,也没办法拒绝递到自己碗里的狗肉。
这件事对一个孩子来说到底有多严重呢?《三体》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孩,叫麦克,他看到亿万富翁的父亲的油船泄露导致海鸥裹在石油里悲惨死去,于是长大后跑到中国的一个贫瘠的山里种树挽救一种濒临灭绝的燕子。父亲死后,他继承了四十五亿美元的遗产和跨国石油公司,成为其发动地球三体运动和支持三体叛军的经费。
与麦克相比,英惠所遭受的心理冲击是指数倍的,英惠能保持正常扛到长大成人甚至步入婚姻,已属不易。
英惠的丈夫成为英惠的丈夫是一种必然。英惠的丈夫也是有自我困境的人,他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人,他的所有选择都是可以预判到的,他说英惠是最普通最平庸的女人,其实这也是他认知下的自己,他就是最普通最平庸的动物人。动物人,一切出于本能,他的世界里没有超我。他全心全意地工作,不是因为热爱,更不是有什么宏大的理想和抱负,只是单纯的履行职责,如果别人卷,他也卷,别人躺平,他也会躺平。他按部就班地结婚,不是因为爱情,更不是因为他眷恋一个叫家的地方,更没有对这个家有什么设想和贡献。英惠不可能在这个人身上得到心灵上的疗愈,英惠也没有疗愈他人的能力。所以这两个人的婚姻,只是一种看似随机实则必然的捆绑,只有像英惠丈夫这样不愿意对爱情和家庭投入精力的男人才会选择英惠这类看似平庸没有欲望特别逆来顺受的女性做伴侣。英惠的丈夫,在英惠的内在秩序混乱时,选择了离开。他的离开不仅仅说明他的无情和冷漠,也代表了今后他都将是一个冰冷的人,工具人,就像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一样,本能地应对世俗的工作,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或者对寻找人生意义的事情毫无兴趣,从而逐渐失去人的温度。
英惠的姐夫,一个并不挣钱的艺术家,画家,敏锐地嗅到了英惠身上不同寻常的美,这种美带着神秘色彩,当然也带有强烈的性吸引。英惠的屁股上有一处绿色的胎记,英惠的姐夫捕捉到这一信息之后,开始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这不是单纯的性吸引,还有艺术创作的欲望。艺术,我认为就是情绪的表达和释放。当他长时间的想象英惠屁股上的那个胎记之后,萌发了在英惠身上做彩绘的冲动,并且鼓起勇气去请求了英惠。谁知竟然恰好对应了英惠的内心需求,英惠觉得自己的肉体是植物,那么将藤蔓、树叶、花朵画在自己身上,正契合了英惠的心意。在实施的过程中,英惠的姐夫利用了英惠这一心理,将自己的身上也画上了植物,伪装成英惠的同类,达到了与英惠交合的目的。英惠的姐夫,其实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他对自己有一定的认知,不然就不会通过伪装自己来靠近英惠。他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艺术的想象中无法自拔。他能看到英惠的与众不同,却没有拿出超我的理性来对待英惠,而是顺从了自我,把英惠当作完成自己作品以及填充本能欲望的一个媒介或者说一个工具。他的妻子和儿子,对于他长期的缺位早已习以为常,他的不克制和自我放纵让仅剩的外界秩序坍塌,他被彻底地驱逐出了家庭,最终,成了一个流浪的人,没有归属。
英惠的姐姐,其实是另一个英惠,只不过她作为姐姐,有了一些自我防护的意识,并产生了一些责任和担当意识。庇佑他人萌发出来的道德力量最后往往先护住了自己。她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本能,她在家里是最乖的那个孩子,因为怯懦,只能看着妹妹受苦而无能为力,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为她日后补偿妹妹奠定了心理基础。长大后,她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兼顾了家庭,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后来她成了单亲妈妈,儿子发烧住院,她自顾不暇,还要接听妹妹在精神疗养院失踪的电话。明明还有很多直系亲属,且英惠和她的丈夫发生过不堪的事,英惠姐姐却义无反顾主动独自承担起了英惠治疗精神疾病的所有费用,而且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去探望。英惠姐姐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一直走在不断完善自己路上的人。可是这个社会又给了英惠姐姐这样的女人什么奖励呢?守着病情恶化的妹妹,她得央求邻居收留放学的儿子,还要被医院逼着作出一个残忍的决定:到底是任由妹妹自己绝食而亡,还是要妹妹接受惨不忍睹的医疗干预?谁来帮她了呢?
英惠最终变成了一棵树,她在大雨中伫立不动,她不参与任何人类的活动,也不认为自己具有进食的功能,直到肉体生命力的全部消逝。英惠不想做人,做人太累,做一棵树,就不用承受做人的愧疚感,她曾经吃下去的动物的脸不再出现在她的噩梦中。本来她可以自救,当她只是要用吃素来缓解精神压力的时候,父亲一巴掌拍到了她的脸上,丈夫说不能跟一个吃素的女人共同生活,而她,只是吃素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读韩江的作品,用了半天时间,从天亮读到天黑。窗外在下雪,我燃起了围炉,炭火的温度看着不明显其实很高,围炉上的烧水壶是透明玻璃的,壶里放着橘皮、桂圆、大枣、山楂、玫瑰,壶底不断升腾的气泡清晰可见,壶里的一朵玫瑰花早已失去了它娇滴滴的色彩,花瓣由紧紧包裹着的花骨朵变成了被洇透了的一团东西,随着滚水起起伏伏,得不到片刻安静。本该含苞待放的它,本该静静在枝头看一夏日出日落的它,可曾追溯过命运的始作俑者?
罗曼·罗兰说过:“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通过《素食者》,我看到另外一种英雄主义,就是敢于告诉世人,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
本文作者:
杨玉婷
祖籍河南商丘,出生于1985年,2008年毕业于青海大学,就职于国网青海省电力公司。笔名冬儿。青海省文艺评论协会理事。出版散文集《时间不是小偷》,2022年合著大型报告文学作品《解码四分厂》,获得青海省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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