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年我来到纽约,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3月的一天,在纽约华盛顿公园,这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 这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我坐在华盛顿公园的石头长椅上,拱门前的下沉广场有很多少年在玩滑板, 他们用脚钩起板子,潇洒地跳起来, 一个男人面前放了架钢琴,他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引来很多人驻足拍照。樱花开得茂盛,广场坐着很多年轻人,在吃他们的午餐。他们大多是旁边NYU学院的学生。 广场的周边, NUY紫色的校旗随处可见。 这场景让人突然恍惚, 想起很多往事。 如果身处重复的日常环境中,通常会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而此刻,在异国, 在一种陌生中,时光的痕迹一下子变得如此明显,瞬间停顿,却又显示出长长的过去。
在我20出头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想到美国留学的。 考完了托福,拿到了NYU的录取通知书, 找了台湾的亲戚做经济担保, 想到美国当留学生。 那个时代,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一条小缝, 年轻人还有美国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梦? 年轻,无畏,对世界充满好奇,想知道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觉得人生有各种的可能性。 穷也不怕, 一切都来得及从头开始。 然而,我被拒签了,理由很简单,一个单身未婚的年轻女子, 有太强的移民嫌疑。 走出美领馆, 我在心里说了句“打到美帝国主义”,从此不再申请。青春期的一个幻想,就此放下。
没想到的是,几十年之后,我的孩子们都到了这个国度, 在这里学习,生活,工作。
如果当年来了,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我第一次问自己,有强烈的命运感。 没有发生的生活,在想象中是很虚妄的, 好像错失了什么,而那错失却又从来没存在过。
之后也来过几次纽约,孩子们还小, 我和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游客,这个国家也是与我无关的。观光客的心理,走马观花地看看热闹。 那时候看纽约,是喜欢的。水泥森林,楼又多又高,总得仰头看着那些楼,可以治颈椎病。纽约的地铁,黝黑黝黑的, 带着早期工业化的特点,看上去很酷的样子。 城市光怪陆离,杂驳,乱哄哄的, 在一个游客的眼里都是有趣。 旅行本身就是对平日庸常生活的逃离, 进入纽约,就像进入一场演出,多种场景,情绪变化,刺激出很多多巴胺,让人兴奋,莫名的生出跃跃欲试的激情。见过纽约的暴雪,也见过纽约的酷暑, 在我看来最代表纽约的是一个画面和一种声音, 寒冬里地下冒出的白色蒸汽,配着锐利的警车或救护车驶过的尖叫声, 在记忆中总是像黑白电影画面一样,工业化的坚硬自有坚硬的迷人。 那时候,对纽约还是有向往,如果有机会,想在这个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假装做个纽约客。
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现在,此刻,我再次来到这里时会发现,我对于纽约的所有想象会嘎然而止。
纽约仍然是丰富的,更多的高楼。有些高楼,高到看上去像一根竹子般纤细和单薄,阴天的时候,能看见云雾盘在楼的腰部,那些从云的上方冒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楼顶,如同科幻电影的场景, 很不真实。 仅仅是从远处看过去,就有点心惊, 难以想象在那高楼上走动的人,会不会恐高? 会不会缺氧和晕眩? 离地那么远,被抽空的生活。 成群的高耸的楼体, 成片的玻璃围墙的反光, 人在其中,蝼蚁一样渺小。 纽约的咖啡厅,大都只设不多的座位,多数人点了咖啡都是take away, 快速而匆忙。 有一天,我围着华盛顿广场转了两圈,进了三个咖啡厅都不能坐下, 直到第四家意外地出现,像被注定的缘分, 我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的台词: 世界上有那么多酒吧,她就走进我这一家。
Caffe Reggio ,美国第一家提供卡布奇诺的咖啡馆,自 1927 年以来,一直是格林威治村最受欢迎的咖啡馆。和整个格林威治村一样,它有一种流离于纽约美国气质之外的历史。咖啡厅光线昏暗,墙上是黑乎乎的17,18世纪的油画,一台古老的咖啡机放在角落处。靠窗的一排座位被外面的阳光照着,使坐在窗边的人看上去闪闪发光,有了温暖的质感, 像伦勃朗的油画一样,是幽暗舞台上的主角。一个有着演员甜茶般卷发的年轻人在埋头打字,后来女友陆晔教授告诉我,那个座位,是电影《醉乡民谣》的场景。 我记起了那个场景,卢克和吉恩坐在那里吵架,吉恩怀了孩子要去打胎,骂卢克是个loser。一个不合时宜的民谣歌手,抱着一只叫尤利西斯的猫辗转在纽约的各处, 受尽了各种糟心事。 这是我在纽约唯一喜欢的咖啡厅, 因为鲍勃迪伦和大卫鲍伊来过, 也因为卢克来过。
1916年冬天,华盛顿广场的拱门上出现了一个离奇有趣、不同寻常的场面。美国艺术家约翰•斯隆和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以及他们的几个波希米亚艺术家朋友穿过西边的铁门,登上狭窄的楼梯。到楼顶后,他们分发了用作座位的热水袋,摆上食物与酒,点上日本的灯笼,吹起红色的气球。他们朗诵诗歌,打响了玩具手枪。伴随着欢快的枪声,约翰•斯隆宣布格林威治村为“一个自由的共和国、独立的乌托邦镇”。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开幕式,这些人想把这里变成巴黎左岸的延申地。这里曾是抽象表现主义的大本营,各种咖啡馆也曾是爵士乐,诗歌朗诵和戏剧演出的据点。众多的小剧场和画室,和诗人、演员、音乐家, 让格林威治村标榜的“这里住着自由的生命!” 成为此地的标签。苏珊•桑塔格、欧•亨利,杰克逊•波洛克,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包括达利,这些人都在格林威治村混过。
在这个纽约的城中村里,继续聚集着艺术家和作家们,狭窄的小路两边仍然是摇滚俱乐部、风格古怪的小店铺、小书店,便宜的餐厅,也许还有不安分的反抗和创造在此孕育。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在Caffe Reggio里的人, 都有着特别的面貌, 有点drama的知识份子样子。时代的变化,让这里曾经的波西米亚风格,变成了雅痞风格。
在纽约,格林威治村附近窄小的街道,让我觉得亲切和踏实。砖红色的墙面是有温度的,接着地气,而更重要的,是这里发生过的事, 住过的人,是我熟悉的,和我个人生命的脉动相连。
突然觉得,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纽约,我喜欢的都是那些旧的东西,因为熟悉,因为对应着自己青春曾经有过的情绪和状态。 如果真有一种美国梦或别的什么梦, 那梦的本质并不在乎是哪里, 而是自己渴望的某种东西,可以在那里找到。
而现在,纽约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群,我开始吃不消了。这样的纽约,代表了另一种我陌生的生活, 是高速发展,是巨大的财富,是不可知的算法和代码, 甚至是碳基生命向硅基生命转化的通道……对这样坚硬的闪着幽蓝的科幻电影光的纽约,我无法向往,反而有了惧怕。 在时代广场,当所有的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姿态迎面扑来,那些强烈色彩的闪烁和噪音, 竟然让我想起《子夜》中的吴老太爷刚进入上海时所受的惊吓和他不堪重负的心脏……我想,我已经旧了,不再有能量去面对这些未来的不可知,也不想假装还能做个弄潮儿。
面对纽约,我是个属于过去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有轻微的失落,却也还淡定。罗衣非常喜欢纽约,她看着纽约的眼睛里会有光芒。20出头的年龄,还有很多梦想, 现在轮到她做她的美国梦了, 轮到他们来向往未来的新时代了,就像当初的我们,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我这样的旧人, 大概只适合在一个温软的地方,被历史所留下来的文化所滋养。 所幸的事, 到了现在的年纪,我不再需要世界的广袤和复杂, 只需要锚住一点,往生命的纵深处走。 我不再需要和世界较劲儿,只需要和自己对话。 得到的和失去的,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是大概是一种退避和软弱,卢克们的倔强是要体力的, 那种一个人的生活失去平衡后的分崩离析,那些压抑和悲伤, 其实也是青春的奢侈品。中年人的傲骨和坚持, 不是去对抗外部世界, 而是尽量完整地照顾好自我的内心,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是接受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在平淡中找寻些微的点点的光亮。 最后,可以对自己说一句:你还行!
再见,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