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中间、罗衣

文摘   2024-07-30 18:24   上海  

罗衣的散文集《在中间》马上要出版了, 这是她的第一本书。

当我触摸着这本书的封面时, 奇怪的是, 我立即想起了我的父亲,心里很深的地方隐隐地痛了一下, 太遗憾了,他已经看不到他的外孙女的书出版了。

父亲去世快两年了, 我一直没有好好地写过他,他的离开仿佛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伤口,没有结痂,不能碰。 而这一刻,我无法停止地想, 如果他还在,他会有多高兴,他一定会说那句我已经听烦了话, 爷爷奶奶都埋在乐山的笔架山上,风水好,保佑着一家的笔杆子。 喜欢写字这件事,在我们家好像是个传统。 

父亲出生在乐山, 爷爷奶奶都不是什么文化人, 爷爷在乐山的码头上当搬运工,为商船上货卸货, 奶奶在街边卖点小商品, 生养了两女三男五个孩子。父亲在家排行老四, 小时候是很调皮的孩子, 用他的话说,总是在河里玩狗刨,晒得一身黝黑, 奶奶总得派出姐姐们去抓他回家, 然后一顿胖揍。在我小时候, 父亲总会幽幽地说,其实那时候他很羡慕他的哥哥, 爷爷奶奶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父亲只好看着哥哥每天穿得很体面地去学校读书, 而他自己却只能勉强地读了小学, 就不得不辍学去五通桥当学徒。他做学徒的地方是个照相馆, 这让他对拍照有了兴趣。我小学的时候, 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看父亲冲照片。他拿一个圆纸筒自制一个暗室, 用红纸包着家里本来也不明亮的灯泡,我守在他身边,看他变戏法一样冲洗海鸥120相机拍的底片, 然后再看着黑白影像一点点地从显影液里显现出来, 觉得他有一双变魔术的手。

不能读书,父亲在十四岁就参加了解放军, 因为长得英俊又聪明, 就被挑去给首长当警卫员。到了部队, 又有了文化课, 他突然有了作家梦。说起来有点像基因突变, 没有文艺背景的家庭,也没读过正规中学的父亲, 爱上了文字。19岁的父亲在当时的《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他的小说《列兵拉沙》,被评为全军优秀作品或成都军区创作二等奖, 算是父亲正式走上了文学之路,他被调到成都军区创作组成为专业作家。

当我对文学感兴趣的时候, 父亲已经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做编审了。他总是带着厚重的稿子回家, 那时候即使几十万字的稿子,都是写在稿子纸的格子里的。这些稿子,有的出版了,有的被退稿了,  我常常是那些稿子的第一个读者。 和父亲讨论稿子,是我和他聊天的主要内容。我青少年时代,家里的话题都是他去见了哪个作者,参加笔会,出版了什么新书。 我后来想,考大学填志愿时,我把九个志愿都填了中文系, 这是和父亲的影响分不开的。 

我还记得那些文学充满荣光的时刻。 大一的时候, 张辛欣到成都和父亲谈稿子, 那时她刚发表了《在同一地平线上》而蜚声文坛,我跟着父亲去她住的招待所看她 。16岁的我看着刚洗完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的张辛欣, 心情和现在见到偶像明星的粉丝差不多,觉得那间简陋的招待所房间都在发着光。  

如果没有意外, 我应该成为一个吃文字饭的人,这也是父亲的期待。 20出头时写一些短篇小说,零零碎碎地发表在文学杂志上。有一次他的朋友,《天津文艺》的主编任芙康对他说,你女儿比你有才比你写得好 。父亲听到后高兴不已,比别人夸他的作品还要高兴。然而,1989年之后,我终于偏离了轨道, 文字还在写,但对我来说,有一些其它的事变得更为重要。 对此,父亲虽然也接受了我生活中的一切变化, 但即使到他去世前,他仍然会对我说, 现在你有时间了,可以好好写点东西了。 我想,我只是一个业余作家,终究是他的一点遗憾。

父亲去世后,我将他写的所有的书找全, 和他的骨灰一起放在他的灵位上,一个热爱文字的人, 生前和生后,都要有文字陪伴。

在罗衣小的时候,我从没想到她也会爱文字。 毕竟她生长的年代,图像时代到来,表达的手段和技术太多了, 文字已经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方式。当我意识到她在写作时, 真是有些百感交集。

父亲的写作是现实主义的,他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罗衣的写作明显带着法国教育背景的影响, 有更多的哲学性思考和国际视角。这本书叫《在中间》 ,写了罗衣在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国度中间的状态, 在模糊中寻找自我的困惑和成长。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 突然觉得,其实我也是在“在中间”,在父亲和罗衣中间,在一代人和另一代人中间,在一种文化和另一种文化中间,在一种境遇和另一种境遇中间。  

生命和血脉真是奇妙而动人, 它以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的基因排列组合,将一种对文字的热爱传承了下来。罗衣的这本书, 从某种意义上治愈了我失去父亲的哀痛,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生生不息, 看到了生命会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并延展下去, 所有的活过都是有价值的。

我想,父亲的灵位前将会多一本书了, 这是他外孙女写的书, 我知道他会非常欣慰。 


扫妈非虚构二世
作家策展人扫舍和00后创作者Chloe 罗衣的共同创作